失蹤的大理寺卿之謎

在一九九三年版的《平和縣志》卷三十五《人物》里，有關于當地明代名人陳揚美的一段介紹文字，大意是說:陳揚美，字新冶，本縣蘆溪東槐人。明萬歷四十年壬子科考上舉人。初授武寧(在江西省)知縣，繼為桐梓(今為貴州省)縣令。因“挫賊靖寇”有功，被明熹宗提拔進京擔任大理寺副卿，繼又轉副為正。期間，正是中國歷史上閹黨最為猖獗之時，魏忠賢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制造東林黨人冤獄，迫害忠良無數。在這樣惡劣的官場環境里，陳揚美卻潔身自好，不與閹黨同流合污，保持了做人和為官的基本氣節。在平和縣政協編纂的《平和文史資料》第二輯里，也有一篇《明刑除暴的陳新冶》文章說到陳揚美，意思是說明熹宗死后，明思宗繼位，陳揚美奉詔清算魏忠賢之流的罪孽，為東林黨人平反拆獄，廣受稱贊。

明時的大理寺卿，相當于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長。一個邊遠山區縣份，出了這樣一名高官，無論如何都是加重地頭的榮耀之事。何況這位陳揚美，還剛正不阿，鐵骨錚錚，不向權傾朝野的魏忠賢及其黨羽妥協，硬是表現出老家人固有的骨氣，何其令后人崇仰哉?!正是有了這樣的情懷，我在把寫作的筆觸指向平和縣的歷史素材時，也把陳揚美列為寫作計劃之—。為寫好這位陳揚美，我詳細翻閱了清人張廷玉等人編纂的整部《明史》。想不到在這部多達三百三十二卷的浩繁史籍里，我竟然找不到陳揚美這仨字;也找不到與陳新冶有關的只言片紙。這樣的結果自然是讓人大跌眼鏡的!我失望之余頗不甘心，心思在國家級史卷里找不到陳揚美，于別史藉中，比如縣—級的地方志里，總該有斯人的蹤跡才是。然而，當我又把—本厚厚的現存的距離陳揚美生活時代最為接近的史志———清朝道光版《平和縣志》翻爛后，也只在該志書的卷五《選舉志》中，找到寥寥幾個與陳揚美相關的文字“萬歷四十年壬子科中高崇谷榜:陳揚美(溫州知府。清寧里人)。”而讓故鄉人至今依然津津樂道的當大理寺卿的陳揚美負責主審魏忠賢閹黨，為蒙冤的東林黨人拆除牢獄的故事，卻不見絲毫蹤影。

老實講，這頗讓我百思不解。如果說想進入國家級歷史典藉里，三品官(明初大理寺卿為五品，后升為正三品)不夠格的話，陳揚美與魏忠賢斗智斗勇的事跡也該進入史冊呀!張廷玉在編纂《明史》時，對這類能夠彰顯正氣的事兒，從來是不吝筆墨的。然而，事實就是這般無情，整部《明史》里，說沒有陳揚美就是沒有，沒有的清清楚楚，沒有的—點也不含含糊糊。更令人奇怪的還在于:作為斯人老家的縣志，照樣不給陳揚美面子，本該大書特書的東西卻留下了空白。這種現象正常嗎?是朝廷史官無意的遺落，半故意的忽略，抑或因有難言之隱，不得不堅決將其排除在典藉之外?還是這個陳揚美壓根兒就不值得進入國家大史卷中?是平和自古以來根本就不存在陳揚美其人，所謂陳揚美與魏忠賢之流的生死決斗，只不過是故鄉人的杜撰，目的只在滿足—下虛榮心;還是連地方上的撰史之筆也不愿厚待陳揚美?一連串的問號構成了—個個謎團，整整折騰了我—年多時間。

我為破解陳揚美之謎，一度達到食不香寢難安的地步。但我絕不輕言放棄。期間我做過許多推測，比如陳揚美是—個以訛傳訛的名字，他的真名字叫陳紋輝。因為我看到在清道光版的《平和縣志》上，記載著—位當過大理寺卿的陳紋輝。略知平和縣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有關平和歷史的傳說中，從來只聽說出過一位大理寺卿，即陳揚美。再沒有傳說過有第二位當大理寺卿的鄉賢了。特別在同一個明朝，更不曾傳說出了兩位大理寺卿。但—細查，我又懷疑這名陳紋輝不應該會是陳揚美。道理在于史志上寫的一目了然:陳紋輝(清寧里人。府志作漳浦人。洪武時，以經明行修。征官至大理寺卿)。很清楚，這名陳紋輝，是朱元璋當皇帝時的大理寺卿，與明末熹宗朝后期和崇禎朝前期當大理寺郷的陳揚美之間相隔了整整260年(以洪武元年減去崇禎元年之差計)。顯然得很，陳紋輝與陳揚美，雖姓相似但明顯不是同一個人。

再有，我推測陳揚美沒能進入史籍，最大的可能原因在于史志作者有所顧忌。先說地方史志的薄待陳揚美。道光版的《平和縣志》編纂者是當時的平和縣署縣黃許桂。做為當地的父母官，他不可能連自己治下的土地上，曾經出了一名大理寺正卿也不知道。在《平和縣志》的卷五《選舉志》上，黃許桂列有陳揚美條目就足以證明他是知道清寧里出過一名當溫州知府的陳新冶的。陳揚美當溫州知府只是他官宦之程的一段。之前，陳揚美當過知縣、大理寺副卿、正卿、刑部郎中;之后，又出任崇禎皇帝的欽差巡視嶺南(見于《蘆溪東槐陳氏族譜》)為什么黃許桂不記錄陳揚美擔任的最小或最大的官職，也不記錄他最前或最后的官程，偏偏選擇了小不小、大不大，前不前、后不后的官銜說事?讓人聯想的還有陳揚美條目的落地處，也似有精心安排之嫌。所謂《選舉志》中的選舉，并不是今天說的按照一定規制表決的意思，而是通過科考遴選人才的結果。黃許桂為什么不把陳揚美安排在志書的《職官》或《人物》卷里作應有的介紹，而是僅僅讓其在《選舉志》上露了一下臉?這里面到底有沒有奧妙，如今只有黃許桂本人清楚了。

次說國家級史志上陳揚美的缺位。我沒有條件查閱萬斯同的《明史稿》，也無緣見到王鴻緒的《明史列傳稿》，所以不知道這兩個版本的《明史》里有沒有陳揚美，但在張廷玉擔當主編修成的《明史》，包括本紀二十四卷，志七十五卷，列傳二百二十卷，表十三卷，總計三百三十二卷的史籍中，找不到陳揚美或陳新冶是勿庸置疑的。本來，張版《明史》的《職官志》，是被作為諸志中之重點的，它采取由朝廷至地方，由文及武，由內及邊的記述方法，記載的頗為詳細。如今偏偏遺落了陳揚美就不能不讓人產生猜測和聯想了。比如明史是清朝時修成的，而清朝屢屢興起的文字獄，會不會讓編史者感到心有余悸?像康熙早期發生的因為湖州府南潯鎮莊廷鑨編纂了一部《明史輯略》，就被歸安縣革職知縣吳知榮說成不將大清朝放在眼里，告到朝廷上，當時的康熙皇帝還小，由攝政王多爾袞下令將莊家全族十五歲以上者盡數處斬;不死者而入獄的達2000余人。這般殘忍的慘案，無論如何都會使人思之而膽顫心驚的。再比如《明史》的編纂，以其它史籍一樣，也存在著有意隱蔽敏感史實的問題。與陳揚美有關的東西，會不會正屬于忌諱的敏感問題之一呢?

不過，話說回來，陳揚美之謎是有謎底的。斯人的存在以及當過大理寺卿是勿庸爭辯的事實!在陳揚美的老家平和縣蘆溪鎮漳汀村的陳氏宗祠里，有“信友忠君，同寅欽正氣;明刑除暴，執法著遺風”和“拆獄本光明，鋤奸棄暴，刑部威名不朽;為官留清白，蠲租免餉，溫州利澤無窮”這兩副楹聯刻在石上。此外，更有:“特詔誅奸，一代勛勞藏政府;單旗挫賊，千秋義勇著軍門”這樣的評價傳之后世。前面兩副對聯的作者是與陳揚美同朝為官的漳州同鄉東閣大學士林釬。而后面的評價則出于陳揚美逝世時任福建巡撫部院巡撫的路振飛寫給斯人的挽聯。聯中所謂的“明刑除暴，執法著遺風”，證明的恰恰是陳揚美確曾當過大理寺卿。在明時，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并稱三法司。三者之間的分工為:刑部主管全國刑罰政令及審核刑名，督察院管稽察，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審理和復核，自然也就是“執法”機構了。而“拆獄本光明，鋤奸棄暴，刑部威名不朽”和“特詔誅奸，一代勛勞藏政府”，證明的正是崇禎皇帝對陳揚美確有過“特詔誅奸”，而陳揚美也確實沒讓崇禎失望，這才有了“刑部威名不朽”和“一代勛勞藏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