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都市中的愛情復歸

近幾年，隨著對東北作家群及其作品研究的不斷深入，端木蕻良的價值和才華也愈來愈得到學界的承認和肯定。作為東北作家群的典型代表，端木蕻良的筆下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多姿多彩，變化多端的文學畫卷。

在這些作品中，端木蕻良刻畫了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而這其中，尤其以女性形象的刻畫之突出鮮明為人們所稱道。擅描女性之像一方面是由于早年特殊的境遇給予他接觸揣摩各式女性的機會，另一方面也是緣自中國古典小說特別是《紅樓夢》為他提供的卓越范例。出現在他三四十年代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個個鮮明豐滿，不僅極富審美價值，而且還包容了豐富的社會文化信息。

端木蕻良筆下刻畫的女性形象，既有東北社會下層的女性百姓，也有上層貴族女性的代表，同時，他也把更多的筆墨傾注于描摹都市女性的邊緣化人生。應該說，這些不同的女性形象在端木蕻良的醞釀之下顯示出了她們各自所不同的地域文化特點和性格特質。比如，在描寫東北社會的下層女性的時候，作者把她們在與殘酷環境肉搏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堅毅勇敢的性格作為突出重點。她們身上既不乏女兒的柔情與嬌媚，同時又帶有男兒般的雄強氣魄。《科爾沁旗草原》里天真的水水，經年與爹爹靠捕魚為生，過著艱難的生活卻并不以為苦。《渾河的激流》中，水芹子姑娘為了幫助父親完成三十張狐皮的無理攤派，不辭辛勞地奔忙。這些嬌弱之軀所迸發出的勇邁，一直為人們所稱道。再比如，當作品涉及上層貴族女性之時，作者則極力反映她們繁華與悲涼的矛盾一生。

在端木蕻良所有描寫女性的文學作品中，最吸引人的是對在都市中蛻變的女性的刻畫。她們曾經是完美和天真的化身，有著單純而善良的心靈。但是在大裂變的時代，在都市生活的動蕩情境中，她們漸漸地迷失了自我，走向了墮落，為了生活，流離于都市的邊緣。這一形象最為典型的代表是《可塑性的》里的鳳子。她出身于保持著“八旗最后的光輝”的貴族之家，家族敗落帶給她后來“變態的遭遇”， 由于生活的貧困而拋棄了曾有的天真，走向了墮落。她的驕傲與榮譽比不上地上散落的珍珠，但是在她的心中仍然是有著一個希翼的，她希望她的表哥辛人可以幫助她，拯救她的靈魂。她的內心不斷地向辛人發出吶喊與乞求: “我只要與你一起，我就能夠。”然而，這一份對生命，對愛情的希望和祈求卻被辛人內心的遲疑所毀滅，最后她選擇了死亡。而得知表妹死訊后的辛人也遭到了當頭一棒，內心痛苦不已，因為他實際上已經接受了表妹，“心中是憐，也是愛”，但命運此時又顯現了它的乖戾，無故內心的“墜力”，讓他產生“不好立刻承認下來”的想法。這篇小說原來的標題是《生命的笑話》，但是這部看似笑話的人間戲劇，卻讓人體味到了深深的悲涼之感……

端木蕻良對鳳子這個人物的刻畫是十分到位的，他對于這位蛻變中的女性，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然而在這份同情的背后，我們卻也能夠深深體會到作者本身，寄托在作品內部的關于自身的理想的幻滅和情感的孤寂。

應該說，《可塑性的》這部作品，是一篇內涵十分豐富的小說。端木蕻良在小說中細致地描繪了三四十年代都市女性的性格蛻變和情感遭遇，有嘲弄，有戲謔，有無奈，有感慨，悲歡離合幻化成作品主人公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然而對于作品中的女主角，學界很多研究者賦予其的評價是褒貶不一的，大多數集中在對她的同情之中，但是通讀全篇，我們在感觸女主角所選擇所遭遇的人生之余，是否也應該細細揣摩下作者所寄予其中的對于純美愛情的那份堅毅的信任和執著的追求。鳳子和辛人的愛情，更確切地說是鳳子對辛人的那份深藏內心的愛，從來不曾因為社會的改變和自己生活方式，生活追求的不同而發生變化。這份在墮落都市中的愛情的復歸，應該說是整篇文章總最應該得到尊重和細細品味的深厚情感。說“復歸”，也許有些欠妥，因為可能鳳子對辛人的愛從來沒有熄滅或者改變過，只不過在表象的呈現中，鳳子看似曾經如此沉迷于墮落的都市中，沉醉于紙醉金迷的金錢愛情之下，但是透過鳳子最終對于辛人的那份祈求和信任，我們又可以深刻地感覺到，其實，這份深埋心底的愛從來未曾改變，這一份深情和窗外燈紅酒綠的大上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所以說，《可塑性的》在敘寫都市蛻變女性邊緣化人生的同時，也贊頌了這樣一份在復雜社會生活環境下仍保持純美的真摯愛情。

端木蕻良突顯這個主題的手法也是別出心裁的，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在對比中呈現，喧鬧的都市生活和曾經沒落貴族古園日子的對比，昔日嬌羞含蓄的表妹和而今濃妝艷抹的都市少婦的對比，表面驕傲的貴婦心態和內心對純愛感情執著追求的對比……這一系列對比把鳳子這一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刻畫得淋漓盡致，讓一個血肉豐滿的女性形象立體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三年前，表妹鳳子在辛人眼里是“完全和純靜的化身”，他們的愛情迸發于岑寂的黃昏，靜謐而甜美。然而卻在舅母的覺察之下被扼殺，辛人帶著受傷的自尊和驕傲的傷痛，離開了古園，也離開了剛萌發愛意卻已深愛的表妹。雖然文章在辛人三年后再次與表妹鳳子相見時，殘酷地寫道:“而今，突然的，在遼遠的記憶里，才想起在他的生命里還曾有個女人來。”這一句簡單的話，看似辛人已將鳳子忘卻，已將這份感情親手拋送，然而在隨后的文字中，作者的描繪讓人陷入了另一份感動和心碎之中，辛人會有先前那樣的反應，是因為“曾幾何時，連女人都不想起了。在應該懂得愛慕和狂熱的時候，就把感情埋掉了。”鳳子在辛人遙遠的記憶中，不是因為辛人另有所愛，而是由于他太過于在乎與表妹間的這份愛情，使得曾經的挫折與傷害讓他失掉了再愛的能力，他把所有的感情全權埋葬，而把對表妹，對與表妹間的愛情埋藏于記憶深處。

而表妹鳳子對表哥辛人的愛，是否也是如此呢，文章并沒有對此加以熱烈直白的表達與敘述，而是在錯亂對比之中，讓人們差點誤以為鳳子無可救藥地發生改變之后，以一種沉痛的結局向讀者展示。

鳳子是變了，連辛人都感覺到了，三年前的鳳子和“這眼前的身影，沒有絲毫的相同”。那時清純可人的小女孩，如今已被這繁華墮落的大都市所同化。三年前的鳳子，是那般的嬌羞，而今，她的舉止，神態已如大上海的交際花一般。三年后再見表哥，她略去了久未謀面的羞澀和情理性的招呼，取而代之的是熟人般的熱情，交際花般的矯揉造作，她像“一只銀鰻似的扭纏在他的臂上”，她學會了濃妝艷抹，打扮自己，學會了抽煙，學會了對男人放肆的挑逗，她喜歡繁華都市中貴婦般的生活，選擇高檔的酒店，選擇英國式的家具擺設，選擇珠寶裹身的虛榮之感……這個女人是虛榮的，當她發現自己剩下的錢財難以維持她繼續居住在這個高檔酒店里的時候，她是著急神傷的，甚至認為“這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悲哀的痛苦了”，并發出“虛幻而且悲哀的”哭聲。當她得知自己獲贈的戒子是假冒的人造之貨后，仍不覺清醒，而是為自己卑微的自尊辯解著，充當著一個女版的“阿Q”……

作者在直接描寫這個在繁華都市中墮落的女性的種種行為舉止和心理思想之余，也不忘通過對社會現實環境的描寫，從側面反映當時的生活狀態對人從里到外的侵噬。表妹鳳子所住酒店是在有名的小巴黎街，在這里，騷動永遠不會停止，“嘈雜便是一切存在的最高意義”。在這里，有貼著大紅報的性的公開出賣者。在這里，從每個角落，都涌現出“飯汁，泔水，穢布，濃痰，桿狀病菌……”，這里的一切都帶著腥臭，帶著號叫，帶著滾沸的塵煙，使辛人感覺到了作嘔的煩躁。

在這樣的社會現實腐朽之下，在這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街道之中，在左鄰右舍感染之后，鳳子的改變也就變得有點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內了。

當所有人都對鳳子的行為產生厭惡甚至唾棄之感之時，作者卻在小說的后半部，將筆鋒一轉，把鳳子內心的真實世界呈現在讀者面前，也直白地表露給她內心唯一深愛，真愛的表哥辛人。

她一遍又一遍地懇求表哥辛人能將她帶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句對白:“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能夠。”鳳子希望表哥能夠帶她逃離，逃離這個布滿了銅臭味的世界，帶她逃離這種看似風光，實則痛苦的生活，她也希望能夠過上擁有真愛的幸福生活。所以，當她對辛人苦苦哀求，一遍又一遍重復那句對白的時候，她“黑碧的眸子噴布著擺脫一切的勝利的光焰”，“今天的她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是一份真愛的回歸，人性的回歸，甚至是生命的回歸，然而就在鳳子滿心期待新生活開始的時候，辛人的遲疑毀掉了這一切，她讀不懂辛人內心所隱藏的“墜力”，她只知道，表面的辛人是淡漠的，甚至有點不耐煩，苦苦懇求后的鳳子絕望了。守著最后殘留的自尊的辛人在第二天清晨第一道愉快陽光的照耀下，用他早該表現出來的歡喜和熱情，迎接了他不想見到的結局——自己也深愛著的表妹的鳳子已經與他天人兩隔了……

這是一個令人深感震撼和痛心的結局，這樣的一出戲劇性的人生，與這樣嘈雜的塵世稍顯不合。這其中寄托了太多太多的情感因素，通過這樣的文體構建，文本結構，端木蕻良在這場悲劇性的“笑話”中，感慨了生命的脆弱，世事的弄人，同時也把對都市中被同化的女性的邊緣人生的那般無奈，表達了出來。她們是受傷的一代，在那樣的大都市里，在那樣的現實環境中，她們也可以算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然而，在她們的內心卻仍保持著塵世中，人世間的那份對于真愛的執著，和愛情的復歸。鳳子，和她的這份愛情，該褒該貶，自當由人評說……

———[作者簡介] 陳斌斌(1984—)，女，福建省漳州市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7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