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有一種奇怪的秉性:你知道得越多,你越失去了直視它靈魂的能力。對于弗拉門戈,我就是這樣一個無所不知的傻子、通曉一切的混蛋。看完一場弗拉門戈歌舞,我不能假裝告訴你說,我的感動、我的領悟。我可以告訴你很多很多,但都是知識,如同繞城狂走,一圈又一圈,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有時候想想,這真可恥。你不可能不想起弗拉門戈,而想起別的,想起它想表達的。但這實在太難。弗拉門戈是一種太有特色的藝術,那么濃艷,你不可能不讓它的一個個特征在你的意識層面激起回響,并讓它最終占據你的全部印象。
遷徙與流亡 灼熱和倔強
吉他,世界上的吉他有四種,古典吉他,夏威夷吉他,桑巴吉他和弗拉門戈吉他。弗拉門戈吉他和前三種全不一樣,連一小節都不一樣:重重地擊下去,一記強音;然后,靜止,留一段空白;再然后,傾瀉出一長串十六分三十二分六十四分音符,沖破小節線,踩不準每個音的強弱拍甚至精確時值,因為太快了,一切都來不及;突然急停,定住,又一段空白……這是一種動靜如此之大、對比如此強悍、速度如此劇變的演奏,像顛簸的、昏厥又奮起的、腳步踉蹌的奔跑。
啊,歌聲,往往在死寂的那一刻躍起,粗糲喑啞,滄桑落寞,在狂暴邊緣表現著疼痛。最經典的弗拉門戈歌聲,帶著沙漠的熱氣,帶著漫漫旅途的孤寂和焦渴,帶著忍受命運的悲苦,最關鍵的,有一股子熱,熱戀、熱愛、惹禍,分不清是抱怨還是擁抱,決絕還是纏繞,哭泣還是呼喊,絕望還是熱望,或許,是合在一起的東西,一種憂郁哀傷與狂熱奔放的纏縛,緊緊相擁又猛然將對方推開。領略過世界的人,比如我,馬上分辨出,這里有阿拉伯;有游牧民族——沒有故鄉的吉普賽人,從中國新疆橫跨整個歐亞大陸;有印度的神秘宗,有西班牙安達盧西亞的夜歌和露水。
是的,的確如此。弗拉門戈是所有這一切的綜合——阿拉伯音樂、印度音樂、中亞音樂、茨岡音樂,是一個游牧民族在遷徙流亡途中,帶著沿途的風景、泥土和塵沙,然后,在歐洲音樂的框架內合成;一個歐洲巴洛克風格的阿拉伯宏偉建筑,就像阿爾罕布拉宮。
同樣是源于沒有家園、沒有祖國的苦痛,猶太民歌飽含漂泊、流浪的悠遠憂傷,懷抱隱忍的巨大苦楚;而吉普賽音樂——弗拉門戈,卻是烈火一般的灼熱和倔強。弗拉門戈處處顯露著侵犯,顯露著嚴陣以待、絕不低頭忍受的反侵犯,他們好像并不在乎有沒有祖國,而擁抱著、熱愛著這么一種流亡、踉蹌的飛旋,飛旋的生活,飛旋的自由;一種激情與激情的交戰旋舞,糾結在每一曲、每一唱、每一舞之中。以此為核心,構筑成關于弗拉門戈吉他、歌曲、舞蹈的全部美學。
禁錮與解放 激情與沖突
弗拉門戈藝術的三大件——吉他、歌曲、舞蹈——往往會共同出現在同一個舞臺上。在最近半個世紀的風潮中,作為視覺和直觀的藝術,弗拉門戈歌舞或舞劇,比吉他和歌曲獲得了更廣泛的世界印象。弗拉門戈舞蹈的特征是,雙腳踢踏出激烈的、暴風雨般的節拍,而舞者的上身巋然肅立,始終端穩某種姿勢,保持儀態、尊嚴和氣派。弗拉門戈不是交際,而是交戰,是雙方爭雄、互斗、競技,是一方向著另一方挑戰和炫耀。緊張,你感到緊張了嗎?舞者上下都是緊張的,身體、姿態、手,即使是圓滑的繞、旋,也都是緊張的繞、旋。臉,你在別處的舞蹈里發現不了這樣的臉,那么隆重的、苦大愁深的表情,緊繃著,不是幾分鐘,而是幾十分鐘,從頭至尾,像是把心里面的火山壓緊,在臉部,這最后的防線上,關上那最后的一道閘!
楊麗萍的孔雀舞,象形到了極致,表現別種事物,以仿擬的形式。而弗拉門戈沒有這些,它的舞步劇烈,為了踩出鼓點。而這種下肢的劇烈運動不是解放而是禁錮了身體,只剩下臉和手。于是手,擺出了各種姿態,是臉的另一張臉,配合著那凝重的表情;表現的東西無他,全是心理,全是激情與沖突,全是從那臉部,最后的防線,壓制、拼命地往下壓制,壓制那全身都在竄流不息,醞釀、鼓脹、即將爆發的攝氏一千度的高溫。弗拉門戈舞的全部,都只是那一個人,侵犯,反侵犯;爭斗,反爭斗;愛恨,反愛恨;人的心理,人的內心和人的表情!
極致與末流 靈魂和鮮血
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早期,被公認為弗拉門戈的“黃金時代”。在這傳奇時代的尾端,20世紀30年代,弗拉門戈音樂灌制成了最早的一批錄音。正是在此時,加西亞·洛爾加遇到了他一生迷戀的“深歌”。深歌,是構成弗拉門戈音樂的基石,它表達悲劇情緒,描寫黑暗事物。
在領略深歌的魅力后不久,洛爾加就開始采用與深歌相類似的可能方式,去突破西班牙詩歌的邊界。洛爾加的詩情,純凈、透明,仿佛如自然之子的天真,對抗著曖昧的、莫名所以的狂暴不安與不祥,這是不是也很弗拉門戈?
弗拉門戈美學中有一個極特別的詞叫duende,當表演到極致時,欣賞者就說它有了duende,而你表演得再怎么嚴絲合縫字正腔圓卻來不了duende,你依然是個最末流的演員。在英語中,duende只有一個意思,惡鬼;而在西班牙語中,這個詞不僅指惡鬼,還指弗拉門戈的靈魂,這duende,只能在“靈魂里最后一個鮮血四濺的地方”(洛爾加語)出現。
無論是研究者,還是弗拉門戈的專業演員,都深信duende不是一種技藝,無法通過訓練獲得,更多時候它是一種神秘,一種魔力。
洛爾加還有一個秘密,非關技術也非關內容,這是詩人赫爾南德茲——洛爾加的后繼者——呈示的,它也同時呈現了屬于弗拉門戈的秘密,他說:“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腦的詩歌游戲。我要的是血的表達,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態摧毀一切的自由。”
血的表達,憎惡大腦。而音樂不只是音樂,還有鮮血。對于西班牙藝術來說,血的表達一直是終極的秘密,至深的靈魂,不僅音樂中有音樂,還有詩歌后面的音樂,舞蹈動作里的音樂,生活生命中的音樂。各種介質不同的奇妙韻律,后面卻都有著近似的血的奔突和潮涌。
紅與黑 愛與死
“黃金時代”的弗拉門戈,洛爾加的深歌,漸漸中斷。20世紀70年代,弗拉門戈熱風再起,在掃蕩五大洲的地中海風情中,詩歌的聲與影已經不再是顯著角色,只能淡淡地在幕后時起時伏。新的弗拉門戈熱,是憑借著搖滾樂、流行音樂、商業演出、全球時尚的新力量而迸發的,是一種三分之一藝術、三分之一商業、三分之一時尚的當今世界藝術新的三位一體現象。
豪華大片當然首推視覺藝術,將吉他、歌唱、舞蹈合為一體的弗拉門戈歌舞劇,近幾年巡演了五大洲的各個中心城市。法國小說家梅里美、法國作曲家比才,仿佛化名成了西班牙姓氏;圣經故事、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也變身為弗拉門戈做了腳本。弗拉門戈舞劇《卡門》和《莎樂美》,無疑,已經成為西班牙—弗拉門戈的兩個最響亮、最鮮艷的世紀品牌。
這兩個弗拉門戈著名舞劇,同時也負載出西班牙兩部同名電影。一個叫卡洛斯·紹拉的天才導演,以奇特方式肢離、解析、再造著《卡門》和《莎樂美》。
莎樂美,巴比倫艷麗的公主,愛上了被希律王囚禁的圣徒約翰,但她的示愛被約翰拒絕。在愛與恨的雙重火焰煎炙下,莎樂美用妖媚的舞蹈和放蕩的胴體討得希律王的歡心。希律王就起愿說:“你想要什么?我都滿足你。”莎樂美說:“我要約翰的頭。”
愛與死,如此緊張對立,如此極端狂暴,震撼人心,不可思議,難于解釋。弗拉門戈熱愛著激烈的沖突,尖銳暴烈的對比,激蕩人的鮮血,蒸騰起熱力、熱情,轉瞬之間躍上巔峰跌入深淵,令日月忽滅,山河破碎。
想起弗拉門戈歌舞,我們會想起痛苦與歡樂相抱的矛盾,想起拉扯而緊繃的愛與恨、純潔與妖邪、放縱與約束,以及在這種相反相成的糾結中生長出的一枝神秘、高傲、不可言喻的玫瑰。它是血紅的,恍惚中又是黑色的。(摘自《讀書》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