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海外的“八百壯士”

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在淞滬會戰(zhàn)結束之后似乎就消失于人們的視野。而他們的后半段故事，直到七十年后，才為世人所了解。壯士們由抗戰(zhàn)孤軍淪為租界俘虜，又成日軍俘虜，徹底失去了自由，散落在世界各地，其中一部分甚至長眠異域，魂不得歸。借該文批露在海外發(fā)現(xiàn)英雄墓碑的新契機，千千萬萬散落于海外各地的二戰(zhàn)中國士兵遺骸的下落，引起了國人的關注。

——黃歡

1937年10月28日午夜，上海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的第三天。

上海童子軍戰(zhàn)地服務團女童軍楊惠敏將一面12尺長的國旗裹在身上，冒著戰(zhàn)火自公共租界出發(fā)，鳧過蘇州河，將國旗成功送至四行倉庫。第二天早晨，四行倉庫頂樓升起了這面國旗。硝煙中升起的這面旗幟，讓據(jù)守四行倉庫與陣地共存亡的“八百壯士”和上海市民倍感鼓舞。

大多數(shù)人對“八百壯士”這段故事耳熟能詳，這場前后僅僅打了8天的保衛(wèi)戰(zhàn)，標志著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中淞滬會戰(zhàn)的結束。但從那時起，“八百壯士”便似乎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一位華僑的一次“偶然發(fā)現(xiàn)”，才使“八百壯士”重新回到公眾的視線，彌補了“八百壯士”的后半段故事。更重要的是，借此新契機，千千萬萬散落在東南亞各地的二戰(zhàn)中國士兵遺骸的下落，引起了國人的關注。

勝利孤軍成俘虜

1937年，秋風蕭瑟中，淞滬抗戰(zhàn)進入了緊急關頭。

日軍已攻陷大場、江灣、閘北、廟行地區(qū)。中國守軍腹背受敵，戰(zhàn)局危急。為避免全軍覆沒，中國最高軍事當局決定將主力撤至蘇北河以南陣地。

10月26日晚，守衛(wèi)戰(zhàn)場防線的中國軍隊第88師第524團，在團長謝晉元的指揮下，奉命據(jù)守蘇州河北岸的四行倉庫，掩護主力部隊連夜西撤。媒體用“八百壯士”來稱頌守衛(wèi)四行倉庫的孤軍，實際上他們只有400多人。

經(jīng)過4晝夜激戰(zhàn)，守衛(wèi)四行倉庫的將士擊退了敵人在飛機、坦克、大炮掩護下的數(shù)十次進攻，出色地完成了保衛(wèi)大部隊西撤的任務，重新振奮了因淞滬會戰(zhàn)受挫而下降的中國軍民士氣。

然而，“八百壯士”孤軍抗戰(zhàn)的舉動，引起了與四行倉庫僅一河之隔，蘇州河東岸上海公共租界當局的不安。

29日，外籍人士派代表向國民政府遞交請愿書，要求以“人道主義原因”停止戰(zhàn)斗。

上海警備司令楊虎與英軍將軍斯馬萊特會面，會議決定第524團撤至公共租界，并和正在上海西部戰(zhàn)斗的第88師匯合。

31日，謝晉元接到撤退命令。他當即表示:全體官兵誓與陣地共存亡!但經(jīng)再三電令，剩下的370多名將士才不得不退入租界。

他們首先從四行倉庫撤退到中國銀行。雖然只是跨過一條西藏路，但卻踏入了另一個天地。租界是國中之國，一切均由以英國為首的洋人主宰。

孤軍營的生活

時年19歲的王文川，是連里唯一一挺重機槍的機槍手，如今已是91歲高齡。他回憶說，孤軍們被安排住在中國銀行一個地下室里。

第二天凌晨4點，士兵們被要求繳出所有的武器，大伙兒勃然大怒，卻不得不繳槍。在戰(zhàn)場上流血犧牲沒有流一滴眼淚孤軍們，那一刻都哭了。

當天，“八百壯士”被轉移到滬西余姚路一片15畝大的空地上，與膠州公園僅一墻之隔。四周被鐵絲網(wǎng)圍著，有租界的白俄士兵監(jiān)守，不許他們走出半步。

不久，環(huán)境的艱苦、心情的憂憤，就使十幾位官兵相繼病倒。王文川也得了嚴重的急性腸炎，臥床半個多月。

為了重振軍心，團長謝晉元帶領士兵們自蓋營房。他們建起了宿舍、廚房、禮堂。為了鍛煉身體，他們又自建了籃球場、足球場和排球場。士兵們還被編成三個班，學習算術、常識、歷史、地理等，還自制肥皂、毛巾等生活用品。

他們雖然身陷孤軍營，但并沒有消沉，嘗試用各種方法引起外界的重視，離開這個地方。 1938年2月，謝晉元在孤軍營接受了新聞記者的采訪。他呼吁道:“余敬向全世界愛好和平人士呼吁，請主持公理正義，喚醒公共租界當局注意其自身中立態(tài)度，實踐諾言。更有望于當日呼吁我政府下令撤退之友邦人士，為國際正義而好終為余等贊助，則不獨余等之幸，實全世界人類正義之幸。”然而，租界當局和“友邦人士”對他們的呼吁卻置若罔聞。

1938年8月上旬，為了紀念陸軍第88師在上海抗日一周年。謝晉元向租界工部局再三交涉，要求在孤軍營內升國旗。工部局同意了，但租界當局卻派人進行干涉。通過雙方反復斗爭，最后商定，將旗桿截去4尺。

8月11日早晨6點左右，孤軍全體官兵齊刷刷地站在操場，謝晉元帶領全體官兵舉行升旗儀式。但沒過幾分鐘，400余名手持武器的白俄士兵將孤軍包圍，強迫降旗。遭到孤軍斷然拒絕，一場沖突在所難免。手無寸鐵的孤軍終究不敵裝備優(yōu)良、人數(shù)眾多的白俄兵，不但國旗被奪走，還有100多人受傷，41人受重傷，3人死亡。

“八百壯士”受到了重創(chuàng)。更大的打擊卻還在后頭。1941年4月，他們最為愛戴的謝晉元被暗殺，孤軍們親眼目睹這一慘狀，無不悲痛欲絕。

7個月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英、美對日宣戰(zhàn)。日本偷襲珍珠港后，日軍占領英法上海租界，孤軍們頃刻變成日軍的俘虜。失去自由的孤軍們，原本一心盼望著很快能夠再次投入戰(zhàn)場。至此，“八百壯士”重返戰(zhàn)場的夢徹底破碎。

遺落西南太平洋

日軍進入租界后，孤軍們被押解到上海附近的寶山縣月浦機場，住在一個空出來的軍營里。這里戒備森嚴，四周拉有電網(wǎng)。他們被迫勞動，“八百壯士”成為名副其實的囚犯。

半年后，“八百壯士”被拆散，一部分被遣送至杭州、孝陵衛(wèi)及光華門(南京)做苦役，還有一部分留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拘押。還有一批，則被押送到遠洋之外的巴布亞新幾內亞。

相比較而言，留在大陸的士兵要幸運得多。部分被送至孝陵衛(wèi)及光華門的士兵于1942年11月逃脫，其中一部分在重慶重新歸隊，另一部分就近參加了游擊隊。被送至其他地區(qū)的士兵許多也先后逃脫日軍的魔爪。

被送到安徽蕪湖裕溪口裝卸煤炭的王文川，趁看管不注意，躲進一戶農家的茅草屋頂上，日本人收工點名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用刺刀向頂棚上亂刺一陣，躲藏在里面的王文川差一點被刺中。等日本官兵走了，他才敢出來。

從蕪湖逃出來，王文川一路討飯，一路打聽，憑兩條腿，整整走了3個月，終于到達重慶大坪的國民黨散兵收容所。

而被押送至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那部分官兵，命運要悲慘得多。

1942年秋，25歲的湖北人田際鈿和其他幾十名官兵被押送上一艘日本大型軍艦。軍艦共有9層，他們被趕到最底層。里面不見天日，悶熱無比，連床都沒有，不少人暈船、拉肚子，田際鈿一個來湖北自通城縣的老鄉(xiāng)就熱死在軍艦上。

在太平洋上顛簸了48個晝夜，軍艦到達澳洲一個叫新不列顛的荒島上。

上島后，田際鈿發(fā)現(xiàn)共有160名中國戰(zhàn)俘，其中包括被俘的新四軍、游擊隊戰(zhàn)士。來自孤軍營的這幾十個人被拆散編隊，田際鈿被編入“中國軍人勤勞隊”。

那是一段讓這些槍林彈雨都不懼的錚錚男兒都苦不堪言的日子。他們的勞動十分繁重，生活極其艱苦。一天要干十多個小時的重體力活，住的是巖洞，吃的是瓜薯，有時還吃日本人丟下的豬牛內臟和骨頭。也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一旦患了病，就只能眼睜睜等死。田際鈿經(jīng)常看到日本兵把死亡和重病的戰(zhàn)俘用卡車運到深山里去埋掉。

兩年多后，當初160人的中國勞工隊，只剩下38人。

1945年8月，日本戰(zhàn)敗投降。不久，麥克阿瑟統(tǒng)率的盟軍澳大利亞13師乘艦只駛近該島海岸。

島上的中國戰(zhàn)俘得知情況后歡呼雀躍，田際鈿等二三十人下海一直游了500多米后爬到艦上，和盟軍士兵一齊享受勝利的喜悅。

1946年，他們經(jīng)香港回到上海。至此，“八百壯士”的故事已經(jīng)告一段落。

被遺忘的“八百壯士”

“八百壯士”到底有多少人?四行倉庫戰(zhàn)斗還在激烈進行之時，上海《新聞報》、《字林西報》等就以“四百人”、“四百余人”等加以報道，今天的媒體報道也有452人之稱。目前史學界采用四百人、四百余人居多。

他們到戰(zhàn)后幸存不到一半。幸存下來的戰(zhàn)士也各自開始了自己的人生。

解放前，連長上官志標和一部分官兵去了臺灣。據(jù)他的兒子上官百成介紹，一同去臺并與父親保持聯(lián)絡的有十多人，現(xiàn)在都已謝世。而更多幸存的孤軍則是在解放后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以務農為生。他們主要分布在湖北、浙江、四川、上海等地，以湖北最多。

湖北人楊養(yǎng)正和其他30多名戰(zhàn)俘集體越獄后，經(jīng)河南、湖北輾轉來到重慶。后來，他被送到位于重慶長壽的殘廢軍人教養(yǎng)院，一位小他12歲的重慶姑娘愛上了這個左眼殘疾的抗日英雄。60多年來，夫妻在重慶過著安靜的生活，連生活了幾十年的鄰居也不知道他就是“八百壯士”之一。

對于如今還健在的“八百壯士”來說，“上海四行倉庫”是他們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名字。當年他們用生命死守的四行倉庫，如果已經(jīng)淹沒在大上海的繁華里。

1985年9月，四行倉庫被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批準為抗日紀念地。但長期以來這里一直是商場與辦公樓，被多家單位使用。直到2002年，才在七樓樓梯間辟出一間小小的史跡陳列室，每周只開放兩個半小時。主體建筑大部分仍被用作倉庫，歸屬上海百聯(lián)集團。

2008年的重新發(fā)現(xiàn)

2008年12月底，中國臺灣《聯(lián)合報》最先披露了一則“八百壯士”遺骸遺落巴布亞新幾內亞無人問津的消息，并刊登了照片。照片上，一片熱帶植物的包圍中，是三座刻有青天白日徽的方形柱狀墓碑，底部早已被荒草淹沒。中間一座墓碑上寫著“故陸軍步兵上尉吳公坤之墳墓”，字跡仍然清晰可見。

這組照片來源于當?shù)匾晃蝗A僑。

他從一名澳大利亞前飛行員那里得到這處墓地的消息，這位飛行員在尋找二戰(zhàn)遺跡時曾在拉包爾附近發(fā)現(xiàn)刻有中文和青天白日徽的墓碑。于是，這名華僑雇傭當?shù)厝耍业搅诉@三座墓碑并拍照，并將照片寄給了《聯(lián)合報》。

此事一經(jīng)披露，立即引起多方關注。絕大多數(shù)人得知這件事，是通過一個北京網(wǎng)友在一家網(wǎng)站論壇上發(fā)的一篇名為“《上海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的八百抗日壯士遺骨在海外無人問》”的帖子。此帖一發(fā)布，迅速在大陸網(wǎng)友及媒體中刮起一陣旋風。一家網(wǎng)站還在2009年1月成立了“迎接抗日戰(zhàn)士回國籌備組”，并前往巴布亞新幾內亞實地考察，計劃迎接抗日將士遺骸回國。

海峽兩岸都表現(xiàn)出了對此事的高度重視。臺灣當局面有關部門表示，已成立項目編組積極處理，“未來將派員前往現(xiàn)勘，后續(xù)將依勘查結果，研擬妥適處理方式，以慰忠靈”。

3月24日，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表示，政府將以隆重、莊嚴地紀念在太平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抗戰(zhàn)將士遺骸歸國。散落海外的英烈遺骨，在沉寂數(shù)十年后，受到了海峽兩岸共同的禮遇。

英魂何日歸

事實上，“八百壯士”只是客死海外的中國軍人中很小的一部人。

在西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新不列顛島最東邊的亞包(Rabaul又稱“拉布爾”)，曾經(jīng)有一座中國戰(zhàn)俘集中營。據(jù)解放拉包爾集中營的澳軍報告記載，二戰(zhàn)期間，先后有1600多位軍人被送到這里當奴工，在運輸途中死者不計其數(shù)，在集中營中死亡600多人了。在整個巴布亞新幾內亞境內，有一千多名中國將士魂歸異域。

在緬甸密支那，4000多名中國遠征軍人的遺骨埋藏于此。天災加上人禍，目前僅有零星遠征軍墓地幸存。

歷來，世界各國對外陣亡者遺骸的處理方式各不相同。其中最為典型的，是美國對待海外陣亡士兵的方式。

2008年2月29日，中美兩國國防部長在上海簽訂合作備忘錄，以文本形式落實軍事檔案合作。在這一針對“二戰(zhàn)”、“朝鮮戰(zhàn)爭”和“冷戰(zhàn)”在中國大陸失蹤或死亡的美國士兵的備忘錄中，明確了雙方的職責:美軍負責提供失蹤人員的具體線索，中方將根據(jù)線索組織搜索相關檔案，并根據(jù)需要實地走訪當?shù)卮迕瘢賹⑺@信息提供給美方。

美國尋求與中國合作搜尋陣亡將士，其實早在1970年代建交后就已展開。當時主要針對的是二戰(zhàn)中“駝峰航線”等美軍陣亡士兵。

30多年來，美國不斷地派人在各國尋找失蹤戰(zhàn)俘的遺骨，并為此成立了一個美軍戰(zhàn)俘及戰(zhàn)斗失蹤人員聯(lián)合調查司令部(JPAC)，支撐司令部工作的，是背后美軍一個年耗資1500萬美元以上、橫跨各兵種、有上萬工作人員的美軍戰(zhàn)俘與失蹤人員搜索系統(tǒng)。

或許有人會認為如此“昂貴”的搜尋不劃算。但正如美軍戰(zhàn)俘與失蹤人員搜救體系創(chuàng)始人韋伯(JohnieE·Webb)所說:“我不認為這是可以用金錢來計算的。搜尋工作的存在價值對軍隊和國家的意義遠大于實際的遺骸挖掘收獲。我們把那么多青春年華的男女送上戰(zhàn)場，我們必須讓他們知道，無論生死，我們都會把他們平安帶回家。我們守護的是軍隊的傳承信仰。”

長眠于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八百壯士”的遺骨在兩岸的高度重視下，有望回到祖國，那些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千千萬萬中國士兵的遺骸能否同樣回到故土呢?(摘自《國家歷史》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