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白小化和第二任妻子結婚不久,就生下了兒子楊楊。一天,他手拉兒子楊楊走在街上,碰見一個熟人,這人以為遇到了鬼,原來,這人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戶籍上曾看到白小化已經死了。怎么一個活人就變成了死人?白小化為此與派出所打了一場官司,就在真相大白之際,他的兒子楊楊卻出事了。看似離奇的故事,背后卻有著令人心驚肉跳的現實邏輯,讓你讀起來欲罷不能。
一
白小化每天忙忙碌碌地生活著,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那一天他帶著兒子看完電影,從東方紅電影院里出來,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抱著盛滿了爆米花的紙筒子,正悠閑地走在街上,就被迎面人群里走來的一個人攔住了。那個人先是詫異地端詳了他一會兒,然后又用相看古董的眼神看了看他手里牽著的兒子,遲疑著說你是白小化嗎,你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嗎?
白小化愣了一下,心想哪里冒出來的神經病,你王八蛋才死了很多年了呢。
認出和他說話的人是曾經和他鄰村的黃三后,白小化就在黃三的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笑著說你是不是被大太陽照花了眼看錯人了?我要是死了,你現在見到的要么是鬼,要么就是你自己也是跑到地府里的鬼了。他抬手指了指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又指了指身邊一棵枝葉婆娑的法國梧桐樹,說陰間里好像不會有這么亮的太陽和這些綠葉子的樹吧。這么說,你真是在大白天里見到鬼了?
黃三用腳尖點了點白小化落在地上的影子,又扭臉看了看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哈哈地笑著說你還有影子,是有點稀奇了。你手里領著的是你兒子?
白小化點點頭,繼續開著玩笑說:“這個世界上稀奇的事多著呢,一天至少也能冒出三火車皮來。怎么,鬼就不能有個兒子牽在手里當拐棍了?”
看出白小化好像一直沒有認真和他說話,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黃三就有些急了。黃三說我不是在和你說玩笑,我真的是在六年前就知道你死了。咱們周圍那幾個老村子被改造前,除了你們村子里有姓白的,還有哪個村子的人姓白?你們村子里還有誰的名字叫白小化?
白小化說叫白小化的肯定就我一個人。但叫白小花的還有一個。你肯定是聽人說白小花死了,就誤以為是白小化死了。
不可能。黃三說那個白小花活得好好的,我前些日子還看見他在馬路上騎著三輪車,送他的孫子上學呢。他的兒子到鄉下去偷電話線扒銅線賣,去年就被抓起來了。他的兒媳婦開始跟著一個賣紡織機械的家伙賣濾塵器、搖紗機、打包機之類的玩意,后來真就打打包跟著那個家伙跑了。所以,我真的不是在和你說玩笑,死的那個人真的是你。你的名字白紙黑字的寫在那里還能錯了?
“我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還和你說了一天二地的話,我怎么會死了呢?”
“可是,”黃三疑惑地搖著頭說,“你的確是死了。我父親幾年前病死了,我到派出所里給他銷戶口,就是在那時候知道你已經死了的。當時我還替你惋惜了半天,想起我家的電視機還是從你那里買的,就想你生意做得那么紅火,還那么年輕,怎么說死就死了?這人真是和地里的草木沒有區別,不知道在哪一陣風里就敗了。”
現在是白小化疑惑起來了。他重新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陽,看了看身旁的樹木,又盯住了黃三,說你現在看見了,我手里還牽著我兒子,怎么會在幾年前就死了呢!
二
白小化和老婆湯惟出門的時候,兒子楊楊還賴在他們的床上哭著沒起來。他的臉上淚水橫流,堅決要求爸爸媽媽一起去送他,糾纏著說爸爸媽媽不去送他,他就再也不上幼兒園了。
湯惟被他糾纏得煩了,抬手就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同時恐嚇著說:“你再不起來,爸爸媽媽可是真的不要你了。”
白小化也走過來捏住兒子的耳朵晃了晃,說:“聽話兒子,等爸爸媽媽下午回來,一定會第一個去幼兒園里接你。”
法院八點半開庭,現在都已經七點半了。白小化想萬一路上塞車,他們就有可能去晚了。他們今天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晚的。一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地死了這么多年,白小化心里就濃煙滾滾,恨不得手里有支槍,一梭子子彈掃過去射穿他們一串的腦殼,看看他們流出來的腦漿還是不是白色的。
過了一分鐘,白小化又抬起手腕來瞅了眼表,看看再拖時間真的來不及了。他顧不上兒子還哭鬧不哭鬧了,就催著老婆把兒子交給了保姆羅湘。
白小化和湯惟已經兩個月沒到幼兒園里接送兒子了。這兩個月里,圍繞著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場官司,白小化幾乎天天都在忙著找律師,跑法院,跑得渾身的骨頭都要冒煙了。更可怕的是他一個人獨自呆著的時候,腦子里想著這場無比荒唐和滑稽的官司,就會慢慢地變得神思恍惚起來,總是懷疑自己到底是真死了還是假活著。在夜里,他常常要把老婆搖晃醒了,說上幾句話,用來證明他的確還是活著的,并沒有死。
空氣異常悶熱,好像空氣中一半的氧氣都被什么人偷偷地抽走,販賣掉了。太陽呢,仿佛從地平線下一冒上來就是節能燈的顏色,白森森的,里里外外都在透著一種骨頭的白,讓人看見了心里就生出煩亂和恐慌來。湯惟原本就不喜歡節能燈慘白的光線,生了孩子之后就更加討厭,覺得那種顏色簡直就是一種死亡的顏色。說她躺在產床上時,肚子疼著,眼睛盯著那些白色的燈光,就覺得走進了一個死亡陷阱里。
坐進空氣和外面一樣發悶的車里,湯惟讓白小化開了空調,說一大早就這么悶熱著不透氣,老天是不是要悶死人了。
樓前的綠化帶里是一片雜七雜八的樹,形形色色的枝葉全都無精打采地交織在一起,蔫蔫的,好像它們都被白小化的失眠傳染著,也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過覺了。白小化透過車前面的玻璃看著那些一動不動的枝葉說:“怎么一絲風都沒有。天氣預報沒說今天的氣溫是多少?”
“好像是三十九度。”湯惟側耳聽著兒子在樓上尖聲哭喊的聲音說,“就這個情形,到了中午肯定會四十幾度也不止。”
白小化和湯惟的車一開走,保姆羅湘就把楊楊帶到了餐桌前。早餐是楊楊最愛吃的油煎荷包蛋。油汪汪的荷包蛋被羅湘盛在一個白色的小盤子里,上面漂亮的蛋黃,好看得就像是一顆太陽正在從白色的云層里冉冉升起。
被盤子里油煎荷包蛋的美味和顏色吸引著,楊楊暫時忘記了爸爸媽媽不送他到幼兒園去的悲傷。他側著頭,把小臉貼在桌子邊上,眼睛和盤子里的荷包蛋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就學著電視里的一句廣告語說:“你還看我?你再看我我就一口吃掉你。”
“荷包蛋一直在那里看著你,是它不想讓你吃掉它呢。你再不快點把它吃掉,它就會藏起來了。”
羅湘手里捏著一片面包,走過去看了看墻上的鐘表,覺得楊楊再這么磨蹭下去,幼兒園的接送車真的就會錯過去了。
“要是我不吃它,它會藏到哪里去呢?”楊楊問。
“它就會藏回雞蛋殼里去了。”
楊楊最喜歡那些毛茸茸的小雞了。他想起媽媽有一次在幼兒園門口給他買小雞時說過,小雞都是從雞蛋里變出來的。想到那些毛茸茸的可愛的小雞,楊楊馬上就興奮地抬起了頭,看著羅湘問道:“姐姐,雞蛋藏回雞蛋殼里后,它還會變出小雞來嗎?我媽媽說,那些小雞都是從雞蛋里變出來的。”
“會變出來的。”羅湘心里有些著急,敷衍著說。
幼兒園的接送車一旦從小區門口開過去,就需要羅湘坐著公交車送楊楊去幼兒園了。這么熱的天來回擠上兩趟公交車,光是車里的臭汗味就能把人熏倒了。不去擠公交車,她就只能騎著買菜的自行車去送他。在這樣悶熱的天氣里來回騎上幾十分鐘車子,無疑就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她可不愿意去受這份罪。從昨天開始,羅湘就覺得他們家給她開的那幾百塊工錢,好像不值得她這樣賣力氣了。當然,最不值得她這樣賣力的也不僅僅是工錢,而是那個女主人湯惟。
羅湘是白小化為了打官司臨時請來的保姆。羅湘到白小化家里來的這兩個月里,從來沒動過湯惟的任何一樣東西。昨天,羅湘按照湯惟的吩咐去超市里買東西,出門的時候突發奇想,想擦一點湯惟的香水。湯惟使用的香水有著羅湘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味。她在老家的山上聞過很多花香,但是,從來沒有一種花,能像湯惟的香水味這么香。它香得讓人聞著就會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了,它輕飄飄的,好像是一片在柔軟的風里飄著的花瓣。湯惟說過,這瓶香水是從香港買回來的,要幾千塊錢。當時羅湘在心里算了算,按照湯惟給她的工錢,她要做半年的保姆,才能掙來那瓶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香水。
羅湘僅僅是擦了湯惟的兩滴香水,沒想到都一天了,湯惟晚上回來一進門還是給嗅了出來。好像她的鼻子真比一條搜救犬還要靈。令羅湘沒想到的是,湯惟換了衣服后飯也沒吃,就坐在沙發里指三道四地說了一晚上和香水有關的話題。最后,湯惟居然還說名貴香水和很多名貴的東西一樣,都是會認人的。你看菜市場里那些賣菜的女人,就是給她們擦上全世界最昂貴的香水,她們身上也始終是一身爛菜葉子味。上床睡覺后,羅湘躺在床上半夜都有沒睡著。她憤憤地想,湯惟這么說,不是分明在寒磣她擦什么樣的香水,也都是一身保姆味嗎?后來要不是白小化出來制止湯惟,羅湘想那個小氣的女人為了兩滴香水,有可能會一夜也嘮叨不完。
楊楊又看了一會兒盤子里的煎雞蛋,對羅湘說:“我不要吃它了,姐姐你現在讓它藏回雞蛋殼里去好不好?我想讓它變成小雞。”
“可它現在好像最想藏進你的肚子里去。”羅湘說。
“它藏進我的肚子里,還會變成小雞嗎?”
“會的呀。”羅湘說,“你的肚子里熱熱的,很快就會變出小雞來了。”
“我媽媽說雞蛋變成小雞,是要雞媽媽趴在雞蛋的上面孵著,才能變出來的。我也要像雞媽媽那樣趴著嗎?”
“對呀。你睡覺的時候趴著睡,肚子里就會變出小雞來了。”
羅湘看著墻上的鐘,身上的汗都快急出來了。八點一刻,幼兒園的車就會準時停在小區門口,五分鐘后再準時開走。羅湘心里著急,就繼續哄著楊楊說:“你再不吃,它就變不出小雞來了。”
“我吃了它,它真的會在我的肚子里變只小雞出來嗎?”
“你想要小雞,它就會變出來。”羅湘盯著鐘表上嗒嗒跑著的秒針說。
三
白小化開著車,耳朵里一直是兒子的哭聲。他深呼吸了好幾次,還是不能把兒子那些委屈的哭聲從耳朵和心里掩蓋下去。
路上果然堵得一塌糊涂。白小化想現在的路好像越修越寬,但是車卻是越來越堵了。他開了車窗,探出腦袋看著前面長長的車龍,后悔出來得晚了。但后悔也晚了,他和車都不能生出翅膀來,從車流和人流的上空飛過去。湯惟的眼睛現在穿過玻璃,正在直直地盯著車子外面的某一個地方,不知道是在看著什么。從白小化開始失眠起,白小化發現湯惟的眼神就老是這么直著,似乎不會打彎了。
白小化不愿去想象法庭上的那些事情。他看了一眼前面的車隊,手指輕輕地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索性就坐在那里想兒子。
白小化先后娶了兩個老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期盼了快十年,才盼來兒子楊楊。給兒子做滿月時,白小化一邊給朋友們敬酒,一邊開心地講:“我們國家過去抗戰打鬼子,打了八年才把小鬼子趕出去。沒想到現在我白小化生個孩子出來,竟然比當年抗戰還要費工夫。”
白小化和頭一個老婆嚴靜是在七年前離婚的。離婚的當年,他就帶著新娶的老婆湯惟到了濟南。白小化離婚不是因為他喜歡上了湯惟,見色起意才和老婆離婚的。白小化雖然有一些錢,但他還不是那種好色的男人。白小化和老婆離婚,是因為他的老婆嚴靜不能生育。白小化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和弟弟家里都有孩子鬧哄哄的了,白小化家里還是只有他和嚴靜兩個人,清清凈凈地坐在桌子前吃飯,清清凈凈地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自己一年一年地播種,嚴靜的肚子卻一年一年始終沒有動靜,白小化就在空閑里反復琢磨,到底是自己身體的零部件有了問題,還是老婆那里有毛病?
婚后的第五年,白小化再也忍不住了,他瞞著老婆,一個人偷偷地跑到醫院里去檢查身體。市里省里跑了三家醫院,檢查的結果都是他的身體一切正常。他正常了,自然就說明老婆嚴靜身上有問題。白小化回家拿出自己檢查身體的單子給嚴靜看完了,就要嚴靜去檢查。檢查來檢查去,嚴靜檢查的結果,出乎意料地和他一致———身體同樣沒有半點問題。
他不明白兩個身體都正常的人,為什么會生不出孩子來,就找了一個做醫生的朋友詢問。朋友說這太正常了。現在農民種糧食都不用有機肥了,地里施的全是各種化肥。就連除草用的都是各種化學除草劑,再沒有人一鋤頭一鋤頭地揮著汗去鋤草了。蔬菜和水果更不用說了,為了讓黃瓜和西紅柿長得形狀好看,那些黃瓜和西紅柿在生長的時候都是被涂抹了避孕藥的。人們常年吃這些被各種藥物污染著的東西,怎么能不影響生育?你們要是看過一些世界衛生組織的調查報告就會發現,現在不能生育的人簡直太多了,多得讓人心驚膽戰。甚至讓你懷疑,人類在幾十年之后會不會真的像有些專家預言的那樣全部絕育了,真的要靠克隆手段去延續人類的后代。因為什么?就因為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被污染得太厲害了。單說我們每天要喝的水吧,我們喝的可都是地表水。你們仔細觀察一下,現在從城里到鄉下,是不是幾乎每個縫隙里都虱子一樣地趴著一些廠礦。你們想想,我們天天被這各種各樣的廠礦包圍著,喝的那些水可不是四處都埋伏著污染源?
白小化沒有心思去關心人類在幾十年后還能不能生育的問題,他迫切關心的是自己眼下怎么能生出一個孩子來。
后來在那個醫生朋友的建議下,白小化帶著嚴靜去了北京,找到一家醫院的試管嬰兒培育中心,花幾萬塊錢做了個人工胚胎。胚胎移植到嚴靜的子宮里后,白小化以為他的孩子幾個月后就要降生了。他迫不及待地去商場里買來了最好的嬰兒車,最貴的奶瓶,最漂亮的嬰兒服,甚至連小小的紙尿褲都預備好了。他每天都圍著嚴靜觀察著她的肚子,只等著她到醫院的產房里分娩的那一天了。
那些日子,白小化陪著嚴靜進進出出地去醫院里打安胎的黃體酮,走路都是哼著歌的。就連他的夢里也都是即將來到他們中間的那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并且,那個孩子每次都會在夢里逗得他哈哈大笑。有一次他就夢見他摸著兒子的小雞雞,摸著摸著,兒子的小雞雞里突然噴泉一樣噴出了一股尿來,那股散著孩子香味的暖暖的尿水就畫著漂亮的弧線落在了他的身上。白小化開心地笑著醒過來,發現又是一個夢,就慌忙抬手去摸嚴靜的肚子。說是要摸摸兒子這一夜里又長大了多少。
但是,嚴靜打了兩個月的黃體酮,還是沒能讓那個胚胎在她的子宮里盤根錯節地扎下根來,和她成為連著心的母子。兩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那個花幾萬塊錢種植進去的小家伙,終于自己剝離下來,驚惶失措地從嚴靜的子宮里逃了出來。
那天晚上,白小化看著那個依然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幼小胚胎,一夜沒有睡覺。
第一次失敗后,嚴靜就四處去打聽安胎的偏方。后來她打聽到用爬山虎的秧子煮水喝能夠治療滑胎,就按照偏方喝了半年爬山虎秧子煮的水。往下喝那些水的時候,嚴靜每次都要緊閉著眼睛,捏著鼻子屏住呼吸。白小化每次看著她喝水時那一臉的痛苦表情,就說你別這么折騰自己了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在床上摟著你,都覺得是摟著一棵遍體長滿綠葉子和吸盤的爬山虎了。你捂住嘴巴聞聞自己的呼吸,里面彌漫的是不是全都是植物的味道?弄得我現在想親你時連你的嘴唇都不敢碰了。還有你的皮膚,你有沒有發現,它都有淡綠的顏色滲出來了?我真懷疑哪天一不小心碰破了它,它就能流出綠色的汁液來。
嚴靜也覺得自己真要變成爬山虎了,她就滿腹自信地拉著白小化去做了第二次胚胎移植。但是第二次移植的結果,還是在兩個月后失敗了。
這次是嚴靜抱著白小化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就提出了和白小化離婚。白小化撫摸著她還泛著植物綠色的蒼白面容,勉強地笑了笑說:“我們沒有親自生養孩子的命,但可以去抱養一個。要是因為你不能生孩子我就不要你了,你讓生意場上的人怎么說我白小化?我還算個男人嗎!”
嚴靜說:“你聽清楚了,是我要和你離婚的。”
白小化沉默了一個月,生意也不做了,天天四處找人喝酒,人就瘦了整整一圈。最后還是依著嚴靜的意思,和她去辦了離婚手續。
這一年的秋天,白小化和湯惟結了婚,就帶著湯惟到了濟南,開始在舜井街上經營電腦。
準備和湯惟結婚之前,白小化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的。他害怕自己和湯惟結婚的后果也會和嚴靜一樣,同樣會生不出孩子來。若是那樣,他真就是來回瞎折騰了。但是令白小化喜出望外的是,老天居然成全了他,保佑了他。他們結婚后兩個月,湯惟就懷孕了。
到醫院里作了檢查,確定湯惟是千真萬確地懷孕后,兩個人從醫院里出來,白小化拉著湯惟就跑到了千佛山上,去廟里上了兩千塊錢的香,祈求眾佛保佑湯惟順利地生下孩子。然后,白小化又去買了幾百塊錢的紅魚,跑到五龍潭里去放生。白小化聽人說過,五龍潭原是唐朝胡國公秦瓊的府第,是在一場大雨之后沉成了其深莫測的水淵的。后來還傳說有人醉酒后入潭,見深水里竟然有一座水晶宮,門額上書寫著“胡國公府”。據說從那以后,附近的人們都開始到五龍潭里去放生祈福,并且都是有求必應。
白小化在五龍潭里往水中放著那些紅色的魚時,看著它們在水里輕輕擺動的尾巴,覺得他的生活就像那些紅色的魚一樣,正一點點地游向幸福的水里。
后面的車喇叭著急上火地響成一片了,白小化才意識到前面的車都已經開遠了。他踏下油門,同時扭頭看了一眼湯惟,想說他走神了湯惟怎么就不知道提醒提醒他。但是他的目光一落到湯惟的臉上,就把要說的話憋了回去。他覺得自己的心思剛才如果是跑到了月球上去的話,那么湯惟的心思大概就已經跑到火星上去了。
白小化剛從湯惟的臉上收回目光,就聽湯惟在說:“我們已經幾個月沒好好照顧兒子了。”
白小化機械地看著前方,說:“從明天開始就可以好好照顧他了。”
“我就是想不明白,”湯惟說,“他們的腦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鬼才知道。”白小化說。
“是他們的腦子太聰明了,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腦子呢?”湯惟把她重復了差不多一千遍的老問題又提了出來。
白小化覺得自己的手和腳又要哆嗦了。為了松弛一下自己的情緒,他干咳了一聲說:“給你講個沒腦子的段子吧。”
湯惟說:“你還有心思講段子?”
白小化沉默了一下,自我解嘲地說:“我今天就要從死里復活了,沒心思也要找個心思。”
湯惟看著車子外面白白的陽光,說:“不知道兒子現在還哭不哭。”
白小化從車里一出來,熱氣就從四周圍兇猛地撲過來纏裹著他,幾秒鐘就把他的汗水順著毛孔擠壓了出來。好像樹的葉片上蕩著的是翻滾的熱浪,樹的陰影里漾著的還是一陣一陣涌動著的熱浪。似乎那些熱氣沿著太陽的光線從上而下蔓延下來,都是層層疊加過的,你從這一層里逃出來,那一層又已經張開嘴巴噴著火焰在等著你了。
看看時間還來得及,白小化就讓湯惟往家里打個電話,說兒子今天不愿去幼兒園的話就不要去了。一路上,我的耳朵里怎么都是兒子的哭聲。
湯惟把手里的一瓶水遞給白小化,說你是不是心里又開始緊張了?犯罪的是他們,你為什么老是緊張呢?
白小化沒有說話。他看著拖在地上的樹影子,想要不是他突然決定不在濟南賣電腦了,回到雙城來開金店,那天又突然在街上遇到了黃三,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繼續死多少年呢。
見到黃三的那天下午,白小化就開著車去了老家的派出所。他老家的村子原先在城邊上,周圍的地里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后來城市不斷擴張,由一個區變成了三個區,他們的村子和菜地也就跟著被擴張沒了,變成了新城市的一部分。而那些曾經長滿蔬菜的菜地,有的變成了小商品批發市場,有的變成了新開發的小區,還有的建成了新的車站和物流基地。五花八門,反正是把那些菜地瓜分干凈了。
派出所原來和他們的村子只隔著一條五米寬的公路,是一溜紅色的瓦房。瓦房四周是用同樣紅色的磚砌起來的大院子,院子里栽著大約十幾棵毛白楊。在白小化小的時候,那個院子里的大楊樹上經常會用手銬銬著一些小偷小摸的人物。白小化在星期六的下午不上學時,最愛和村子里的一幫男孩子跑到這里來,看那些樹上有沒有被銬著的人。有一次他們到近前去看一個小偷,那個小偷卻叫他們從他的鞋里摸出了十塊錢和一截細鐵絲。說他們可別小看了這鐵絲,這可是一把萬能的鑰匙,能捅開世界上所有的鎖。尤其是自行車上的鎖,你看上哪一輛,就可以去打開哪一輛。那個小偷說你們中間誰用細鐵絲捅開我手上的銬子,那十塊錢和這把萬能鑰匙就歸誰了。一群孩子簇擁著讓白小化去捅,白小化看著派出所高大的院墻和辦公室門口鑲著的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去拿起那把萬能的鑰匙。
現在,他們的村子都變成一片一片的樓房和各種市場了,派出所自然也就從以前的一片紅色瓦房里,升遷到了現在灰色的三層樓上。但樓前的院子里,還栽著幾棵高大的楊樹。白小化猜了半天它們的用途,也沒弄明白這些樹在這里到底是單純地為了綠化環境,還是繼續兼備著銬那些小偷的功能。
進了派出所,白小化先在一棵楊樹下站了一站,仰頭看了看上面碧綠的葉子。在他看著那些綠色樹葉的瞬間里,他甚至又有些懷疑黃三說的那些話了。黃三的父親死了,他去給他的父親注銷戶口,又怎么會看見自己的戶口也被當作死人注銷了呢?黃三的解釋是他的一個親戚那時候是派出所里的戶籍員,他去給父親注銷戶口,就要求看了看那些死人的檔案。他說他想看看那些死去的人里有幾個是他曾經認識的熟人,沒想到一翻就翻到了白小化。
黃三的親戚早就不是這里的戶籍員了。白小化找到現任的戶籍員,要求查一查自己的戶口時,那個戶籍員從電腦前扭過頭來,有些奇怪地掃了他一眼說:“你是誰,你以為戶籍是誰都能隨便來查的?”
白小化猶豫了一下說:“有人看見我的戶籍已經被當作死人銷掉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你現在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戶籍員說。
“我是活著。”白小化說,“但別人告訴我,他看見我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我今天來就是想查證一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戶籍員又扭臉看了看白小化說:“你自己知道自己活著就行了,管別人怎么說干什么。別人說你像普京,你還真拿著自己當總統了?現在這個社會各人忙各人的事都忙不完,誰還在意別人是活著還是死了?”
白小化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當然知道我活著,問題是別人說我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我現在必須證明我的確活著,從來沒有死過。
戶籍員說你繞來繞去說了半天,不就是想說明你是活著的嗎?那還不簡單,你往說你死的人跟前一站,不用打招呼,他自然就知道你是活著的了。
“我的意思是,我要來弄清楚我是怎么死的。”白小化心里有些急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和這個白癡一樣的戶籍員解釋,才能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不是沒有死嗎?”戶籍員說,“一個沒死的人怎么可能去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要是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了,那一定就是你真的死了。”
白小化說正因為我沒有死,所以我要來弄清楚我是怎么死的。
戶籍員說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白小化說我以前是賣電腦的,賣電腦之前是賣電視機的,現在開家金店。怎么了,職業會和一個人的死因有直接關系嗎?
“既然是搗鼓過電腦的,你大腦怎么到現在還轉不過彎來。”戶籍員說,“你沒有死,怎么會有死因呢!一個活人要是有了明確的死因,豈不是把笑話鬧到上帝那里去了。”
四
看見律師的車在花壇邊停下了,白小化就把手里的水瓶子又塞回了湯惟的手里,朝律師的車前走去。
一會兒,和律師交流完了,白小化看見湯惟一臉不悅地走到了他面前,便輕聲問道:“怎么,楊楊還在鬧嗎?”
“沒有。”湯惟說,“是那個羅湘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撥了五六次電話,她都不接。”
“那一定是下樓送楊楊去了。”白小化看著法院門前幾十級高的臺階說,“唐律師說我們先進去,他有點事情還要和法官交流一下。”
湯惟回過頭去遠遠地看著法院的大門,說:“快開庭了,他們怎么還沒來?”
白小化往臺階前走著,一邊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然后看著臺階盡頭光滑的大理石廊柱壓低了聲音說:“怎么會少了他們?”
昨天晚上白小化又是一夜沒睡,煙蒂子當然還是亂七八糟扔了一堆。早上湯惟從臥室里走出來,看著滿屋子的烏煙瘴氣和無精打采的白小化,說幸虧這么快就有結果了。若是法院里一直拖著,恐怕死的就不是你自己了,你的老婆孩子肯定會被你折騰掉半條性命。
白小化沒有去看湯惟。他從湯惟每天的眼神里,早已經看出湯惟的疑惑和那些壓抑不住的憤怒來了。湯惟可能一直在奇怪,他怎么會在官司越打越明朗的時候,突然無休止地失眠了呢?并且從第一次失眠開始,他就坐在客廳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而在此之前,他可是從來都不沾煙的。
從窗子邊走回來,白小化把手里的半截煙蒂按在了一堆煙蒂里。他的眼睛看著那些擁擁擠擠倒在一起的煙蒂,聲音空洞地說:“關鍵時刻,就連老婆的半條性命都不肯舍給我了,看來是靠墻墻倒,靠屋屋塌,這個世界上誰也靠不住了。”
湯惟一邊滿屋子里甩動著毛巾往窗子外驅趕著煙霧,一邊嘲諷地說:“看來你這六年真是沒有白死,現在總算能睜開眼睛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了。”
白小化說:“你能不能善良一點,不再像馬蜂一樣反復地來蜇我?從知道我是怎么死的那天開始,你對我的挖苦和嘲諷好像就沒有停止過。要是換成……”
“要是換成你的頭一個老婆,她肯定不會這么做,是不是?”
“我不喜歡聽這樣的渾話。”白小化說,“我的意思是,要是換成你被人弄成這個樣子,我肯定不會說這些白話。兩口子是什么?就是無論其中的一個遇見什么風浪,另一個都要和對方同舟共濟。”
湯惟一手拿著毛巾,一手伸在半空中噴著空氣清新劑說:“這個世界上好像從來都是弱肉強食吧?就是因為你白小化太善良了,才會莫名其妙地被人弄得死了六年,最終招來了這場荒唐透頂的官司。”
湯惟說完了,見白小化呆呆地站在沙發旁邊不吭聲,她就回頭看了看兒子的臥室門,又瞅了瞅保姆羅湘的臥室門,然后走到白小化的身邊,壓著聲音說:“你以前不是喜歡褒貶現在的社會干什么都在隔靴搔癢,連做愛都要隔著層木木的安全套嗎?這幾個月折騰來折騰去的,可不是隔靴搔癢了吧?”
白小化白了湯惟一眼,走回窗臺邊繼續往外看著。太陽還沒有出來,但明亮的光線已經穿透了云層,挾裹了小鳥們雜著露水的啼鳴,正灑落在他看見的大地上,灑落在他對面的樓房和樓下的花草樹木上。樓下走動著一個老太太,白小化看著她手里紅色的綢布扇子,想這個世界是多么明亮,多么有姿有色,為什么就會有那么多黑暗的東西,不停地在這個明亮的世界上滋生呢。
那個手里拿著紅色扇子的老太太走遠了,白小化的目光仍然追隨著她的背影。老太太手里那把紅色的扇子,在這個沒有晨風吹拂的清晨里又讓白小化想起了他的母親。在以前,他的母親也喜歡拿著這樣一把紅色的扇子,在晨曦里隨著樂曲起舞。可是現在,她的兩條腿不要說跳舞,就是站立,也不能在這堅實的大地上站立哪怕一下了。而那把無數次隨著她的手在蝴蝶飛舞的空中畫著弧線舞蹈的扇子,也已經落寞地沉寂了幾個月了。
白小化的母親是在晨練后回家的路上突然摔倒的。當時,白小化的父親去買早餐,聽人說白小化莫名其妙地死了六年了,他沒來得及回家打電話去問兒子青紅皂白,就提著豆漿急急地去找白小化的母親。沒料到白小化的母親聽說兒子死了比他還急,沒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就突發腦溢血,手里握著紅色的扇子倒在了樓頭的一棵梧桐樹下。
這幾個月里,只要一想到坐在輪椅里連話都不能說了的母親,白小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赤裸裸的罪人。他當了五年的海軍,幾乎天天是在海上漂著。母親為著那些風浪,為著那些深不可測的海水,就整整提心吊膽了五年。他娶了老婆,老婆生不了孩子,又讓母親夜不成眠,眼角整天都是紅紅的,沒有干燥過。而他離婚時,母親一邊舍不得兒媳婦的賢惠,一邊又盼望著抱孫子,結果就天天唉聲嘆氣,生活過得日月無光。
白小化嘆息了一聲,眼睛落在了一棵黃櫨樹上。他看著黃櫨葉子上似乎在跳躍著的一片片陽光,心想自己除了生下兒子時給母親帶來過一絲喜悅外,其余的,好像帶給母親的只有憂心和牽掛了。
白小化是在找到黃三的那個親戚后,才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時候死的,最明顯的死亡原因是什么。而在此之前,白小化接連跑了三趟派出所,也沒能看到自己死亡的證據,當然就更不可能找到自己死亡的最淺顯的原因了。第一次去派出所那天,白小化一直磨蹭到戶籍員下了班,他也沒能看見想要看見的東西。倒是那個戶籍員關了電腦往外走的時候,翻著眼睛看了看白小化,有些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你大概是我遇到的最閑的一個閑人了。”
白小化第二次去派出所時,戶籍員不在,有個協管員說他去參加一個警察的婚禮了。“中午喝了酒,他們下午肯定就不會回所里了。以前都是這樣。”協管員說。
謝完了協管員,白小化看見他手指上夾著一支煙,就又從包里摸出一包煙給了他。白小化自己雖然不抽煙,但他的包里天天都是帶著煙的。
第三次去時,白小化又像第一次一樣順利地找到了戶籍員。但戶籍員也還是像第一次一樣油鹽不浸,堅決不給白小化看他想看的東西。不僅不讓白小化看,白小化甚至覺察出他的眼神里似乎都在懷疑白小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了。白小化有些憤怒,便拿出了在部隊上練各種技能時死纏爛打的勁頭,想一直糾纏著他。但是,他糾纏到碧綠的樹葉被夜色里滴下來的墨汁染黑了,還是沒糾纏得了那個大理石一樣冷漠的戶籍員。
從派出所里出來,白小化看著路旁鬼魅一樣眨著眼睛的路燈,思索著要不要去找牛建給幫幫忙。牛建雖然是區法院副院長,但找人到派出所里來辦一件這樣的事,當然還是小菜一碟。
牛建的電話號碼已經按下去一半了,白小化突然又停了下來。他在車里發了一會兒呆,然后搖著頭暗自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幾天的行為好像是有些太荒唐了。憑什么一個多年不見的黃三莫名其妙地說自己死了,自己馬上就跟著認定自己死了呢?現在還一趟一趟地跑到派出所里來查找死亡的原因。萬一黃三弄錯了,或者只是一本正經地跟他開了個玩笑,日后若被人知道豈不叫人笑掉了肚臍眼?他最后思考的結果是:這件事情也許真的還需要再找到黃三,再認真地核實一下,看看它到底是不是黃三制造出來的一個玩笑。
第二天,白小化按照黃三遇見他時告訴他的地址,很快就在玻璃市場里找到了黃三的店。黃三一看見白小化站在他的店門口往里張望,就從桌子后頭站了起來,笑著說:“你是想來給家里安個魚缸看那些魚戲水,還是想給臥室的墻上裝面大鏡子,照著你和老婆鴛鴦戲水?”
白小化有些干澀地笑了笑說:“你不是說過我死了好多年了嗎?人死都死了,哪里還有你們這些活人的貪圖和享受?”
“你去派出所查了,我沒說錯吧?”黃三說,“你真是想不到,我那天在街上猛然看見你,心里發毛發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頭皮像看見了狼一樣在啪啪地炸。”
“光是鬼還不夠,你現在倒把狼也扯進來了。”白小化在一面豎在地上的鏡子里看著自己說,“這么說,你那天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你怎么還是不信?”黃三說,“你今天來,是不是就因為還在懷疑我說的那些話?”
鏡子里的那個白小化離鏡子外面的白小化似乎很遙遠,仿佛中間隔著一條永遠也不能逾越的界限,使白小化看上去真的有點像靈魂已經出了竅的樣子。白小化看了一會兒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很不舒服,就側了側身子對著黃三說:“我去了派出所,可那個戶籍員死活說我不可能死了。”
“他一定是嫌麻煩。你想想,你都死了六年了,翻起來還不是麻煩死了。現在這些年輕人,都喜歡閑得指甲縫里養草。”
“你真是沒開玩笑,或是看錯了?”白小化想了想,又鄭重地問了一遍。
“你這么問就像是我在說瞎話了。”黃三的手胡亂地在桌子上按了兩下,說,“既然我說了你不信,我就只能陪著你去找我那個親戚去。你去問問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和那天在街上突然遇見黃三時一樣,白小化看著黃三的舉止,半點也找不出他在開玩笑的成分。白小化想一個人開玩笑其實是像說謊一樣的,總要留下蛛絲馬跡的破綻。但是從黃三的言談和神態里,白小化發現自己找不出任何一絲這樣或者那樣的破綻,來證明黃三是在開玩笑,拿他尋開心。白小化還想,黃三以前從來沒有和他開過玩笑。
白小化點點頭說那也好,要是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肯定就會憋出心臟病來。
白小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綿軟無力,就像蝴蝶的翅膀扇過了人的面頰,以至于正在伸手拿外套的黃三都扭過臉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白小化想,如果找到黃三的那個親戚,真的弄清楚自己已經死了六年了,那自己到底是因為什么死的呢?
黃三的親戚已經調到別處當派出所所長去了。黃三帶著白小化找到他,說明了意圖后,那個所長皺著眉頭看了眼黃三,說多少年前的事了,幸虧你還記得牢。
黃三說熟人里誰死了誰活著你還能記不清楚?不是我多事,我那天在街上走著走著,猛然抬頭看見了他,還真以為是在大白天里撞見鬼了,嚇得我頭發都立起來了。我明明在派出所里看見過他的死亡證明,現在突然又看見他手里牽著兒子在街上走,這么人命關天的大事我能不說給他嗎。
白小化說:“孟所長,我真弄不明白,我活得好好的,在派出所里怎么會死了呢。”
“這么多年了,”孟所長指了指黃三說,“也可能是他記錯了。”
“我怎么會記錯呢。”黃三不滿地說,“我那次看得明明白白,那個死人的名字一筆一畫寫得就是白小化三個字。”
孟所長說:“也許是別人還有叫白小化的。一個中國這么大,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了。”
“你們怎么都不相信我。”黃三看著他的親戚,更加不滿地說,“白小化沒看見過他死后的記錄,他可以懷疑我。但我就是在你手里看見的,你怎么也不相信我?記得我當時還給你說,我家的電視機就是在這個白小化的店里買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帶著我和白小化到那個派出所里去一趟,找出他的名字來看一看,他是死是活不就弄清楚了。”
白小化看見孟所長一臉的不愿意,好像接下來就要找理由回絕黃三的要求了。白小化心里著急,便立馬接著黃三的話說:“孟所長,這件事情對于我確實是件大事。就麻煩你幫幫忙了。”
黃三說:“你明明還活著,卻被人莫名其妙地弄成死人死了六年,這當然是件大事。”
下午,白小化看著那個戶籍員找出了他的名字,看見他的確在六年前就死了,并且是死于一場交通事故時,他驚訝得幾乎連氣都不會喘了。他直著目光看了看黃三和孟所長,又轉臉去看了看戶籍員和外面的陽光,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死去六年了。現在的他只是他的靈魂,站在一張薄薄的紙的后面,在遙望著眼前的人和一個無比陌生的世界。
黃三看著白小化驚訝的表情,如釋重負地笑著說:“我沒有開玩笑吧?這可真是件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事了。”
“是有些奇怪。”戶籍員也異常驚訝地看著孟所長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白小化則茫然無措地看著眾人,喃喃地說:“到底是誰讓我死的呢?”
五
休庭的時候,白小化依然覺得心里亂糟糟的,像塞了一肚子雜草。他呆坐了幾秒鐘,突然很想聽聽兒子的聲音,就起身走到走廊的盡頭往家里打電話。
電話一通,白小化脫口就說:“楊楊還在家里嗎?”
“您看看都幾點了,”羅湘在電話里似乎是笑著說,“幼兒園里一會兒都快吃午飯了。”
“楊楊出門的時候還哭鬧嗎?”白小化的眼睛看著窗子外的一株樹,問道。
“你們一走他就不哭了,還吃了一個煎雞蛋呢。”羅湘說。
“你放下電話后去地下室里看看還有沒有西瓜。沒有了就先到門口買一個,回來放在冰箱里冰著。楊楊下午回來后肯定要吃。”
想了一想,白小化又說:“買完西瓜你再去超市里買點綠豆回來,下午早點煮些綠豆水涼著。楊楊昨天回來是不是就吵著要喝綠豆水了?還有,買綠豆的時候順便再買上兩條苦瓜,天這么熱,家里好幾天沒吃苦瓜了。”
“綠豆水還要冰嗎?”羅湘問。
“不用。”白小化用食指在玻璃上胡亂畫著一個圖案說,“記得下午早一點把苦瓜冰上。”
掛上電話,白小化的心里還是亂糟糟空落落的,像是里面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掏著。他的眼睛茫然無措地在窗子外面轉了一圈,看著一只迅速掠過樹梢的小鳥,才想起來剛才忘了問一下羅湘,楊楊喝水的杯子帶沒帶。他想重新打一次電話問問羅湘,但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沒打。
即使沒帶,老師也總會有辦法讓孩子喝水的。白小化看著遠處的天空想。
昨天下午他們一回家,楊楊就抱住了湯惟的腰說:“媽媽,我喝水的杯子里有尿了。”
“喝水的杯子里怎么會有尿?”湯惟低頭看著兒子說,“是不是看見爸爸給你買了印著藍貓的新杯子了?”
“真的是小朋友在我的杯子里尿了尿。”楊楊仰著頭說。
“你們老師呢,她們在干什么?怎么不管管小朋友?”
“我們柳老師在離婚,大李老師的媽媽生病了。媽媽,你和爸爸會離婚嗎?”
“你怎么知道柳老師在離婚?”湯惟笑瞇瞇地看著兒子問。
“我們睡覺的時候,柳老師總是悄悄地哭,這是她給生活老師說的。她還說,真想去趴在火車軌道上死了。”
湯惟抬頭看著白小化,說他們老師這個狀態還怎么教孩子。要不,這些日子先不要讓楊楊去幼兒園了?
白小化滿腦子里都在回想著官司的事,就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兒子,說:“還是去吧,等明天案子了結了,事情徹底處理完了,我們再帶著他到海邊多玩幾天。”
白小化遇到黃三的那天,他原本設想先帶著兒子看場電影,然后再去超市里買些物品,第二天帶著老婆孩子到海南去玩。他被黃三攔住時,正是從電影院里出來,牽著兒子走在去超市的路上。
后來,完全是這場莫名其妙的官司,打破了白小化帶著老婆孩子去看大海的計劃。
白小化本來就喜歡大海,有了兒子后,他就更喜歡帶著兒子去看海了。白小化喜歡大海和天空一樣的湛藍與無邊無際。他們居住的這座城市沒有海,但白小化當兵時當的卻是海軍。第一次跟隨著艦隊開進太平洋的深處時,白小化突然就被大海的氣勢和顏色驚得目瞪口呆了。在海上,他發現大海甚至比天空還要遼闊和無垠。天空在他眼里是有邊緣的,像一口鍋一樣扣在海面上,而在那口鍋的邊緣外延伸著的,仍然是看不到邊際的海面,無窮無盡地伸展在他的目力不能測到的地方。
他每年夏天帶著湯惟和兒子到海邊去玩,都會給他們講他當年站在甲板上看見的大海。他說大海是一個圓圓的球狀,但海水的顏色卻不是藍色的,而是鮮艷透明的紅色。他這樣講的時候,兒子就會站起來,指著面前的大海,說爸爸一定是在撒謊,海水明明是藍色的,像天空一樣的晴朗。
看見白小化在笑,楊楊又說:“大海也不是球一樣的圓形,它睡醒的時候是波浪形的,睡著的時候就是紙一樣平的,它的紙邊就是我們坐著的沙灘。”
這時候湯惟也會在一邊哧哧地笑,說我們都看見了,除了日出和日落的那一瞬間,會有一條紅色的帶子鋪在海面上,像一根很長很寬的海帶在那里搖曳,海水怎么會全部是紅色的呢?那一定是你們長年累月在船上呆得久了,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藍色的天空和藍色的大海,所以你們的視覺就產生了錯位和變異,變得像色盲一樣了。這也許跟我們看黑白照片是一個道理,我們在底版上看見的白色,洗出來的卻一定是黑色。
“我們一船的人,不能都是色盲吧。”白小化想起他把同樣的話告訴頭一個老婆嚴靜時,嚴靜開始也是這么懷疑的,就笑著說,“你們都沒有去過那么遠的海里,大海深處的顏色,沒有親眼看見過它的人是無法想象得到的。”
白小化掛斷了電話,羅湘才看見楊楊喝水的杯子忘了帶。她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拿起杯子,猶豫著要不要給他送到幼兒園去。僅僅是猶豫了一會兒,羅湘還是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了,繼續坐回去想著家里的事情。
羅湘是偷偷地從家里跑出來的。這些日子,她所有的空閑都在想象著,她跑出來的這兩個月里,家里的情況會怎么樣。她的母親和她的姑姑,不對,應該是她的兩個母親,還會不會因為她應該跟著誰生活在不停地爭吵。有時候她在一邊看著楊楊,覺得一個孩子只有一個母親是多么的幸福。至少他在長大了之后,不用重新選擇該跟著哪個母親去生活。
羅湘是在三個月前的一個下午,知道了自己有兩個母親的。那天學校里組織為一個得了白血病的老師捐款換骨髓,她提前從學校里回了家,準備向母親要五十塊錢捐給那個老師。別的同學都捐十塊錢,羅湘的兜里也有十塊錢。但是羅湘想捐五十塊。那個老師做過他們的班主任,羅湘特別喜歡她。羅湘不想讓她死。
走進院子里,羅湘又聽見了母親和姑姑的吵架聲。她們已經吵過無數次了。但是令羅湘一直奇怪的是,她們吵架的時候,只要羅湘一回到家里,她們的爭吵聲就會戛然而止。并且,她們還會在看見羅湘的第一時間里,迅速把笑容掛到冰冷的臉上,然后又像親人一樣親熱著,重新在那里說說笑笑。好像她們剛才的爭吵,只是演員們在登臺演出前的一次彩排,或者是羅湘的一種錯覺。
但是在這個下午,羅湘站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下,看著濃密的綠葉間火焰一樣盛開著的石榴花,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們的對話。羅湘終于弄明白了她們反復爭吵的原因,竟然就是她自己。
羅湘聽見母親說:“你現在想起來要她了。剛生下她的時候,你怎么兩手一推就不要了?”
羅湘的姑姑說:“到底想要多少錢你開個口吧。五萬行不行?她就是在這里天天吃御宴,十五六年的工夫,這筆錢也足夠了。”
羅湘的母親說:“你要是拿著這些錢當錢看,就揣著它到水塘里砸水聽響聲去。”
羅湘的姑姑說:“她終究是我身上挖下來的肉。給你這些錢你現在不要,日后她知道了誰是她的親娘,自己回去了,你就一個子兒也捏不到手里了。”
羅湘的母親說:“她愿意做白眼狼那是她自己的事,多少銀子也買不來一顆人心。”
在這之前,羅湘無比羨慕姑姑家的生活。姑父原先是一個老師,后來不教書了,自己開了家糖稀廠。再后來又發展到了現在的餅干廠,生產的餅干出口到韓國去了。姑姑家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羅湘聽母親說過,她的姑姑當年為了既能生下一個兒子,又要保住丈夫的飯碗,曾狠心地把一個剛生下的女兒送給了別人。當時,她的姑姑聽接生婆說又是個女孩時,一扭臉,竟然瞧也沒瞧那個孩子一眼。
羅湘的母親這樣講的時候,羅湘還曾經在心里想,自己要是姑姑送給別人家的那個孩子就好了。如果是這樣,她有一天重新回去了,就會像姑姑家的兩個孩子一樣,想買什么就買什么。而他的父親,現在是靠著在姑姑家的工廠里干活來養活他們一家人的。她穿的所有好看一點的衣服,也都是姑姑買給她的。
事實是從那個下午,她的姑姑和母親相繼發現羅湘站在石榴樹下面,聽見了她們徹頭徹尾的談話開始,羅湘所面臨的就是沒有休止的選擇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把口不能言的青菜,被兩雙手撕來扯去地奪著。兩雙手都想握緊她,都想把她抓在手里,但是卻沒有人關心她渾身的葉子,是不是已經被她們相互搶奪的手指抓爛了。
想到從家里跑出來的前一天,兩個母親的打斗,羅湘就悲傷得不想繼續往下想了。她站起來看了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猶豫了一下,決定打個電話給白小化,問問他還用不用給楊楊送杯子去。但是羅湘打了兩次,白小化的手機都關著。羅湘不愿意給湯惟打。如果她給湯惟說忘了給楊楊帶喝水的杯子,不知道那個女人下午回來后臉上又會是一種什么顏色。因為兩滴香水,羅湘已經領教過了湯惟的不近人情。羅湘覺得還是白小化這個人好,她來后的這兩個月里,他對她說話從來都像是對他的家里人說話似的,沒有半點不和氣。他唯一的不好,就是每天晚上都坐在客廳里拼命地抽煙,把家里弄得像一個煙囪。他則像一只從煙囪里鉆出來的貓,一身的煙味,無精打采。
白小化的電話不通,羅湘干脆就把楊楊喝水杯子的事撂下了,準備先下樓到小區門口買了西瓜回來,然后再到超市里去買綠豆和苦瓜。羅湘想人一天不喝水是渴不死的,書上和電視上都說過,人即使不吃不喝也能挺過去七十二個小時。況且,楊楊在幼兒園里并不是沒有水喝沒有飯吃。她從家里跑出來的那天,才真正是一天沒喝水,一天沒吃東西,還流了一天的眼淚呢。
六
白小化打的這場官司被報紙披露出來之后,他的死訊速地成了街頭巷尾的一個笑談。白小化從街上走過去,一些認識他的人和他打過了招呼,就會在他的身后指著他的背影告訴旁邊不認識他的人,說剛才走過去的這個人就是白小化,就是那個死了六年,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人。一個人死了六年都不知道自己死了,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白小化也覺得自己怪怪的了。這種表現首先是他不喜歡在白天出門了。好像他真的已經死了,現在每天走在太陽底下的那個白小化,只是一個還沒有隨風消散的魂魄而已。
讓白小化決定打官司找出自己真正死因的,是他的頭一個老婆嚴靜。那段時間,白小化因為無法弄清楚自己的死因,天天在外面獨自喝酒。他和黃三的親戚孟所長去派出所查清自己確實是在六年前死了,并且是死于一場交通事故后,孟所長在晚上的酒桌上告訴他,能真正弄清他死因的,恐怕就只有他們原來的那個派出所長了。但是那個家伙,卻早在三年前的一場車禍中死了。
自己沒有真正死,他為什么偏偏在車禍中死了呢?
這一天白小化喝著酒,突然就想到了交警隊。他想自己是因為交通事故死的,那么交警隊里就一定會有當時的檔案。如果到交警隊去查一下事故記錄,那么自己到底是為什么死的不就水落石出了嗎?白小化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了半天,以為自己就要弄清楚自己真正的死因了。
白小化興沖沖地找到了交警隊的事故科,沒想到科里的兩個人聽完他的意思哄然笑了,其中一個還把喝到口里的茶水噴了出來。噴茶水的交警笑完了,就像派出所里那個戶籍員一樣,先是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似笑非笑地說:“你開的什么國際玩笑,是不是喝多了?你人還好好地活著,又親自說自己沒出過任何交通事故,這里怎么可能會有你的事故記錄。”
白小化說:“我看得很清楚,在派出所的檔案里,他們明明白白地寫著我是在六年前死于一場交通事故的。”
“那你就回派出所找他們去。”另一個交警說,“我們這里不可能出這樣的紕漏,要是有這樣的事不就是胡扯淡了嗎!”
白小化還想進一步解釋。噴茶水的那個交警卻站了起來,一邊往杯子里續水,一邊不耐煩地說:“你就是說破了天,我們這里也不可能給你造個假記錄出來。你還是該回哪里找就回哪里找去。退一萬步講,如果真像你說的,會有這樣荒謬的事,這么大的責任我們現在也不可能給你承擔。不是說冤有頭債有主嗎,誰給你制造的麻煩你還是找誰去。”
白小化想,我要是知道是誰讓我這么死的,我還會來找你們嗎?我的腳底板子刺撓了,嘴巴子癢癢了,我就像驢一樣拉著架子車去跑上一圈,然后到木槽里用干草蹭蹭嘴巴子。
從交警隊出來,白小化看著落在車玻璃上的太陽光,覺得手和腳都有些軟了。他把車停在交警隊對面的一條便道上,取了一張報紙坐在一棵樹下,看著進出交警隊的人,繼續想著到底是誰讓他死的,為什么非要讓他死于一場交通事故。
在交警隊門外坐到了太陽偏西,白小化把所有從社會上和書本里汲取來的思想開倉放糧一般都打開了,也沒想明白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可理,白小化索性就不想了。他站起來,準備打電話叫上兩個朋友,再到城外找個地偏人靜的地方喝酒去。
白小化剛彎腰從車里摸出手機來,一輛銀灰色的車子就抵到了他的車前,差一拳頭就頂在了他的車頭上。白小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突然頂過來的車,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車停在這里不動還會差一點被人拱上。他從車頭上慢慢地移動著眼睛往上看,想看看差點拱了他車的人長了副什么樣的尊容。沒想到眼睛里看見的竟是嚴靜。嚴靜坐在駕駛座上看著他,嘴角還和原來一樣,習慣性地挑著一縷似笑非笑的笑意。
從離婚后,白小化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她。到現在七年了,他發現她幾乎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頭發比他們離婚前短了。原來嚴靜的頭發很長很長的,蓬蓬松松地披在腰際。白小化和她做愛的時候,她總是喜歡把頭發瀑布一樣散落下來,癢癢地覆在白小化的臉上。白小化想起他們離婚前最后一次在一起,她給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要白小化永遠記住她的長頭發。她說離婚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頭發剪了,以后再也不留長頭發了。
對于嚴靜,白小化心里還是存著很多內疚的。他明白自己當時如果堅持不同意離婚,她還是會留在他身邊的。她之所以吵著鬧著死活要去離婚,只是看透了白小化想孩子都要想瘋了的心思。她是個十分善良的女人,她不想讓白小化左右為難。
和湯惟結婚后,白小化時常想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和東西都是怕對比的,女人更是這樣。他先后和兩個女人生活過,就更明白什么樣的女人是可以調教的了。白小化覺得這和繪畫一樣,有些女人可以用各種色彩調出無比亮麗和撼動人心的層次來,而有些女人你越花心思,調出來的可能越是令人厭倦的一塌糊涂。
當兵時在海上漂了五年,白小化在軍艦上唯一養成的習慣就是讀各類雜書。從部隊回來后的這些年里,他除了經營手里的各種店,除了不得已的應酬和陪老婆陪孩子外,剩余的大多數時間幾乎還是在翻弄各種書。他的床頭和家里角角落落,甚至地板上和衛生間里都散落著幾本書。和嚴靜離婚前,嚴靜如果看見白小化坐在馬桶上看書,她就會戲謔地說白小化沒上大學真是太可惜了。如果他讀過大學,也應該去做一名教授。
和湯惟結婚后呢,湯惟則嘲笑白小化像個開書店的,腳踩屁股坐的都是紙片子。湯惟說真不明白一本破書有什么好看的。過去那些想考取功名的人日夜地死讀書,是為了書里的黃金屋和顏如玉。你現在既有了黃金屋,還先后娶過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還想什么?都是你頭前的老婆自己不能生孩子,看見你坐在馬桶上看一夜的書她也不敢說你,結果就慣出了你一身的臭毛病,現在改也改不掉了。
白小化最不喜歡湯惟把她和嚴靜比來比去。他說我看書的習慣是在部隊里養成的,你最好別無中生有地去損別人。你先看看你,除了會生個孩子會花錢逛街,到底還會做什么?店里的事情你從來都沒有插過手。湯惟說對于你頭前的老婆來說,會生孩子就是我和她的天壤之別,我只憑著會生孩子就能把她徹底打敗。
白小化給嚴靜拉開車門,看著她短短的頭發,心里突然蔓延上了一層黏稠的傷感。他勉強地笑了笑說:“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嚴靜說:“聽說你的兒子已經六歲了。”
白小化聽母親說過,嚴靜再婚后還是沒有孩子。他怕刺痛了嚴靜,就含糊地點了點頭。
嚴靜說:“我一上午都在滿城里找你,沒想到在這里看見你了。”
離婚后這么多年都沒有聯系過,白小化不知道嚴靜為什么找自己。他就沉默著,等著嚴靜下面的話。
嚴靜見白小化在沉默,她也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才說:“我昨天到玻璃市場里去給新房子做廚房的推拉門,恰巧到了黃三的店里,才從他那里知道了你現在遇到的事情。我早上想到你媽的家里去問問情況,在小區門口遇上了你爸,你爸說你媽因為這件事都已經腦溢血住院了。”
白小化點點頭說:“我至今也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什么死的,是誰讓我死的。”
嚴靜說:“我來找你就是想給你說一件幾年前的事情,看看對你有沒有用。”
“幾年前的事情?”白小化說,“你和黃三一樣,幾年前就知道我死了?”
“不是。”嚴靜說,“咱們離婚后,我曾經到銀行里去找一個熟人貸過款。他當時開玩笑說,我和你離婚了,資金肯定沒有原來那么雄厚了,到時候如果還不上貸款,他就只能想辦法給我做成一筆呆賬了。我問他怎么做,他說瞞天過海的辦法多的是,最狠的,就是想辦法把貸款的人做成死人,然后將呆賬核銷掉。”
看見白小化聽得有些發呆,嚴靜又說:“我就是想找到你問一問,你在咱們離婚之后有沒有貸過款。”
白小化說:“我去濟南后,的確是回來找人貸過一筆二百萬的款,但我半年后就還上了。”
“岔子會不會就出在這筆錢上呢?”嚴靜說,“我剛才打電話咨詢了一下銀行里那個朋友,他說你的情況很可能是被人做成呆賬了。他說現在的銀行里一年就會有多少億的呆賬死賬。那些呆賬死賬,大部分都是被人相互勾結著造出來的。”
“但是我貸的錢的確是還上了。”白小化說。
“我想會不會是這樣,”嚴靜說,“你是已經還了那筆錢,但那筆錢會不會在你還的過程里被人設著圈套做成了呆賬?如果是這樣,那筆錢就有可能是被人私下里侵吞了。”
“肯定不會。”白小化說,“幫我辦貸款的人是我最鐵的一個哥們兒。我們就差一個頭磕在地上,拜把子結成親兄弟了。他怎么會這么糟踐我。”
“你總是把別人想得那么好。”嚴靜說,“要是這樣,看來現在只有一條路了。我那個朋友說,你要想找出是誰讓你死的,最好的辦法可能就是去把派出所和交警隊一起告上法庭。這樣,不用你四處去找證據,他們自己就會來替他們找證據了。”
白小化看著嚴靜笑了笑,又搖了搖頭,說我的腦子真是僵了,怎么就沒想到這個辦法呢?
七
重新開庭后,白小化坐回到空氣凝滯的審判庭里,心里還是一樣的煩亂。似乎全世界的雜草都想從他的心里拱出來,在他的心里長出一片遼闊的草原,然后在上面放牧著全世界的牛和羊。
有幾分鐘,白小化覺得自己的心里被那些雜草扎得就要發瘋了。他閉了會兒眼睛,想著前些天和嚴靜在一起時的情形。白小化想那是把心切碎了放在榨汁機里攪拌著,心里這樣煩亂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今天對于他來說怎么也應該算是個好日子。在這樣一個好日子里,他的心里為什么還會這樣煩躁不安呢?
白小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當過五年海軍,隨著軍艦在海上漂過五年的人,自己的眼睛里是見識過真正的大風和大浪的。他帶著兒子到海邊去看大海,給兒子講那些大風大浪的時候,因為沒法讓兒子明白米的概念,他就經常拿著他們居住的樓層去給兒子比劃。他經常聲音夸張地說知道嗎兒子,那些大浪比我們現在住的樓房還要高呢。
那個時候,兒子總會側著小腦袋看著他,問他怕不怕那么高的大浪。
爸爸怎么會怕呢?他每次都會在兒子的眼前晃晃拳頭,說爸爸永遠是個不怕風浪的人。
但是,在打這場官司的過程中,隨著謎底一層一層揭開,白小化卻覺得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不怕風浪的人了。他的心理防線就像一條潰堤的大河一樣,一點點地,被這場從天而降的洪水沖爛了。他在夜里開著車,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著夜色里那些被黑暗團團包圍住的燈光,看著那些燈光照射不到的被黑暗吞噬著的角落,就會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陌生得讓他膽戰心驚。有時候,他甚至感覺自己是在一盞盞路燈下逃竄一樣地開著車,才能驚惶失措地回到家里。
而隨著心理防線的全線崩潰,白小化又在一天里驚恐地發現,自己的生理防線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徹底垮塌了。就像一支燃放過后的焰火,再也不能在愛的天空中重現哪怕一剎那奔放的生機了。
這件意外的事情也是突然而至的。那天白小化陪著嚴靜去醫院看望母親,他的父親看著他們,說你媽以前最喜歡喝嚴靜燉的雞湯了。今天嚴靜來了,你們就一塊兒去買只雞,讓嚴靜回家給你媽燉個湯去。
從醫院出來,白小化和嚴靜去市場挑了一只雞,回到了白小化父母的家里。嚴靜在廚房收拾雞時,白小化站在一邊看著,準備隨時幫嚴靜開開水龍頭,或是在嚴靜需要刀時把刀遞到她的手里,打一些諸如此類的下手。開始白小化并沒有和嚴靜做愛的想法。從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他已經好久沒有那種心思了。但看著看著,白小化就感覺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里,他就特別想和她親熱親熱。
等嚴靜洗好了雞裝進鍋里,放到爐子上點了火,從廚房里走出來,白小化就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嚴靜。他在和嚴靜離婚之前,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從后面抱住嚴靜的。他喜歡嗅著她頭發上飄蕩起來的洗發水淡淡的清香,和她一起到床上去。
嚴靜好像是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拒絕。嚴靜的頭發上飄散著的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氣息,他們也還是像以前那樣在床上熱烈地擁抱著。但是抱著抱著,白小化就漸漸地松開了環繞著嚴靜的手。他無比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好像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和這個女人蕩氣回腸地相愛了。
那個上午,一直到爐子上的雞湯燉出了撲鼻的香氣,香味繚繞著串滿了房間,白小化也沒有和嚴靜做成。白小化傻呆呆地坐在床上,任憑嚴靜默默地靠在他的肩頭上,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手背。他想自己真的是已經死了嗎?
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白小化開始夜夜失眠,夜夜坐在客廳里沒完沒了地抽煙了。他害怕看見床,更害怕看見湯惟那些溫柔和暗示的眼神。結果就弄得湯惟每個早上從臥室里出來后,都要揮舞著毛巾驅趕滿屋子的煙霧,然后橫鼻子豎眼睛地嘲諷上他一頓。
湯惟每次譏誚白小化,白小化都會慢慢地走到窗子前,眼神茫然地看著窗子外面的世界。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多少倒霉的事情,在天空下的某一個角落里等著他。
旁聽席上的喧嘩讓白小化的心里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悸。他看著那些法官,忽然不想知道最后的審判結果了。他張望了一下窗子外面晴朗的天空,只盼望法官能早一秒鐘結束這個荒唐透頂的案子,讓他早一秒鐘到幼兒園里去接回兒子,和兒子共同去分享一塊冰爽甜蜜的西瓜,或者一碗甘甜的綠豆水。然后把兒子舉在頭頂,聽一聽兒子小河水一樣嘩嘩流淌的笑聲。
這一天的天空中一直沒有半朵云彩,好像所有的云彩都被上帝收進了袋子里,藏在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山洞里。沒有云層的遮擋,白色的陽光就能理直氣壯地暴曬著這座城市的街道,樓房,樹木,暴曬著一切它想暴曬的角落,比如楊楊所在的幼兒園空曠的小操場,操場上停著的那輛接送孩子們的面包車。
天空中雖然沒有一絲云彩,但這好像一點也沒影響到楊楊要孵出小雞來的念頭。楊楊一動不動地趴在幼兒園接送車最后排的坐椅底下,一直都在等待著肚子里的雞蛋孵出小雞來。他是趁著小朋友們擁擠著下車的機會,躲過了柳老師的眼睛,趴在了座椅下面的。
現在,他已經趴到渾身都是汗水,嘴巴里也干渴了,可是小雞還是沒有從肚子里孵出來。楊楊有些著急,他從坐椅底下爬出來,悄悄地扒著車窗的玻璃往外看了看。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老師和小朋友也看不到。他跑到車門前扳了扳車把手,想把它拉開,但是拉了半天也沒有拉動,車門已經被那個開車的叔叔給鎖死了。車門拉不開,他又挨著個地去摸了遍車窗。他發現這個車窗上的玻璃和爸爸車上的玻璃不一樣,沒有一個按鈕能夠讓它們落下來。
楊楊在車里轉了一圈,發現找不到能夠下去的地方,就又趴回到了最后一排的坐椅上,繼續等待著從肚子里孵出那只小雞來。
從上車后被柳老師塞到后排座位上的那刻起,楊楊就想好了,他要在小朋友們下車的時候,偷偷地鉆到車座子的底下,趴在那里把肚子里的小雞孵出來。他想如果到了教室里,老師會不停地帶著他們做游戲和學習,那樣他就不能一直趴著了。而媽媽和羅湘姐姐好像都說過,不趴著小雞就孵不出來了。
他準備把孵出來的小雞送給柳老師。這幾天,楊楊躺在小床上都是假裝閉著眼睛在睡覺的,他發現在小朋友們都去睡覺的時候,柳老師就會坐在一個地方偷偷地流眼淚,像小朋友欺負了她一樣。楊楊想離婚一定是和他感冒了去打針一樣,是很疼的。要不柳老師怎么會因為離婚而不停地哭呢?
早上上車的時候,楊楊看見柳老師還是沒有對著他微笑。而在以前,柳老師最喜歡對著他微笑。楊楊想如果他把肚子里的小雞孵出來,送給柳老師,柳老師也許就不會哭了,也不會給生活老師說她要去趴在火車的軌道上死掉了。
楊楊不明白大人們為什么都要死。有一次他和爸爸看完電影出來,有個人就攔住了他和爸爸,說他爸爸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在家里,他聽見媽媽也在說爸爸已經死掉六年了。而從那個人在街上說爸爸死了開始,爸爸好像就不愛他了,既不帶著他去看大海,也不到幼兒園里來接送他。現在呢,卻是他最喜歡的柳老師也要去死了。
楊楊不想讓柳老師死,他想讓柳老師每天都看著他微笑。
趴在坐椅上,想著肚子里就要孵出來的小雞,想到柳老師看到小雞后對他微笑的樣子,楊楊就顧不得口渴了。他把臉放在了手背上,覺得自己趴著睡一會兒覺,也許肚子里的小雞就會孵出來了。羅湘姐姐在下樓的時候說,雞媽媽是要趴在那里趴好久,才能孵出小雞來的。羅湘姐姐還說,雞媽媽在孵小雞的時候,是會幾天不去喝水,也不去吃東西的。
只要能孵出小雞來,能讓柳老師對著他微笑,楊楊想他也可以幾天不喝水,幾天不吃東西。他一定會像雞媽媽一樣勇敢。
八
從法庭里走出來,白小化深深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抬頭看了看已經西斜的太陽。盡管地面上和空氣中還是熱浪翻滾,但太陽的顏色已經不那么慘白慘白,讓人望著就生恐懼了。現在,它好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在褪去了耀眼的青春的光輝后,不得不在臉上擦了一層看似紅潤的胭脂。
警車開走了。白小化看著法院空蕩蕩的大門口,突然覺得心里比那個空蕩蕩的大門口還要空。它的里面既沒有炎熱的空氣在流動,也沒有絲毫的陽光在照耀,沒有哪怕一絲從死里復活了的東西在萌動。
在前面所有庭審的過程中,白小化一眼也沒去看被告席上站著的幾個人。他的眼睛一直拒絕看見他們,或者說是懼怕看見他們。這種拒絕和懼怕,是從白小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死因開始的。那一天白小化開著車給湯惟說著他們,說著說著,他的手突然就哆嗦得連方向盤都把握不住了,嚇得坐在一邊的湯惟發出了驚恐的尖叫。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白小化甚至在心里一想到那幾個讓他死了多年的人,就會渾身哆嗦。
讓白小化死了六年的四個人里,除了那個派出所長已經死了,其余的三個人里,竟然有兩個是白小化的朋友。白小化到濟南經營電腦后,每年春節回老家過年,都一定要和這兩個朋友喝醉一場。而從濟南回來后的這半年里,他更是三天兩頭和他們泡在一起。他們喝酒他買單,他們洗腳他買單,他們找女人還是他買單。若是他們誰的爹和娘做壽了,生病了,更是他買單。在白小化的心里,他們三個至少是桃園三結義一樣的生死兄弟。
怎么會是他們呢?白小化白天黑夜地想,老天爺的這個玩笑可真是開到天上去了,大得沒邊沒沿了。白小化坐在黑暗里抽著煙,想著他們兩個人,覺得自己像是在反復地做著一場離奇的夢。他在這個離奇的夢里看著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情形如同圣經故事里古埃及的法老們做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夢一樣。他在這個夢里進進出出,所有的結果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死在朋友的手里,更沒想到過他的死會有那么一個淺白的謎底。
白小化的這兩個朋友,一個是劉大明,在商業銀行里工作。另一個是在法院里上班的牛建。他們都是白小化在和嚴靜離婚的那一年認識的。
白小化最先認識的是牛建。那些日子里嚴靜天天鬧著和白小化離婚,白小化就天天躲到外面找人喝酒,借酒消愁。白小化在那一個月里極其想不通的是,一個把孩子栽植到她子宮里都不能成功生育的女人,你不嫌棄她,她哪里又來那么大的勇氣,天天逼著你和她離婚?
后來,白小化發現嚴靜是鐵了心的,他就不得不去找了一個熟人,想打聽一下財產分割的情況。他和嚴靜共同經營著一家電視機專賣店,他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處理這個店。如果兩口子離婚了還在一起經營,這種局面至少是他白小化不能接受的。那樣的話,他就不知道每天都要怎么和離了婚的老婆說話了。
牛建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人介紹來和白小化認識的。后來白小化才逐漸弄清楚,牛建原來只是公安分局里一個開車的司機,給他當政委的姐夫開車。后來他的姐夫調到現在的區里當了公安局長,牛建也跟著雞犬升天,被交換到了這個區的法院里,并且在短短的幾年之內,一步一步上升到了副院長的位置上。
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牛建說他還是有些天分的。“什么東西都怕浸著。”牛建有節奏地彈著煙灰,看著白小化說,“一個人天長日久地在一樣東西里泡著,就是塊石頭,也會被那樣東西浸泡得比那個東西還那個東西了。比如你,鼓搗了這些年的電視,肯定是把電視上每一個細小的部件都爛在心里了。”
白小化和牛建第二次喝酒的時候,牛建就帶來了一家商業銀行的主任劉大明。
牛建給白小化介紹完劉大明,就在白小化的肩上拍了拍,笑著說:“我給你帶來的這位可是個貨真價實的財神爺。你這一離婚,財產猛然分割出一半去,往后的資金上肯定會有缺口。到時候他就是你的大樹了。”
“你們都是我的大樹。”白小化看著牛建,笑著說。
白小化當時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他想在這么一個巴掌大的小地方,一個區法院的副院長和一家商業銀行的主任,肯定都能在關鍵時刻拉他白小化一把。
但白小化從來沒有想到過,圍繞著他貸出來又還回去的那二百萬塊錢,先是交警隊的那個家伙做出了一份事故證明,悄沒聲息地讓白小化消失在了一場虛假的交通事故中。接著是派出所里那個所長如法炮制出了一份白小化死亡的證明。然后是牛建以法院的名義出具了債務人白小化死亡后已無財產清償能力的法律意見書。最后登場的當然就是導演劉大明了。他不慌不忙地拿著眾單位提供的這些證明書,大搖大擺地去做出一筆呆賬核銷掉了。
白小化站在幼兒園的樓上打電話回家的時候,羅湘還坐在客廳的沙發里流淚。她上午去超市回來的路上,終于忍不住到路邊的話吧里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父親說她離開家后她的母親就著急得病了,至今沒好。而她那個患白血病的班主任老師也在昨天去世了。父親在電話里嘆息了一聲,說回來吧孩子,我們都不再搶奪你了,你愿意在哪個家里生活,就可以在哪個家里生活。
羅湘看見來電的號碼是白小化的,就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抓起電話來。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白小化在電話里急急地問道:“楊楊呢羅湘?”
羅湘看了眼對面墻上的鐘說:“現在離接他還有一個小時,他還在幼兒園里呢。”
“我們現在就在幼兒園里,但幼兒園里根本就沒有楊楊的影子。你早上到底把他交給了誰?”
白小化的聲音像是火焰一樣燒灼著羅湘的耳朵和心,燒得羅湘一下子就呆住了。她顫抖著聲音說:“我把他交給了那個柳老師。”
白小化說我們在幼兒園里找遍了都沒找到楊楊,也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柳老師去了哪里,更沒有一個老師看見過楊楊。你真的認準了是那個柳老師嗎?你再想想。
“真的是她。”羅湘說,“真的是楊楊說的那個要離婚的柳老師。我把楊楊抱到車上,她就把他領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我是看見車開走了才回來的。”
說到車,羅湘的心一下子就縮緊了。她突然想起了吃早餐時,她給楊楊說的那些從肚子里能往外孵小雞的話。
羅湘被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嚇傻了。她哭著說你們有沒有到幼兒園的接送車上去看看,楊楊早上吃雞蛋的時候,說他要從肚子里孵出一只小雞來。
白小化沒有再說話,他的身體突然劇烈地哆嗦了起來。他一邊歪歪斜斜地跑著,一邊拼命地喊著楊楊。他進幼兒園的大門時看見了那輛深灰色的面包車,它像一只停泊在沙灘上的小烏龜,停在那塊空闊的操場邊上。他記得兩個月前那里曾經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但是現在,那棵梧桐樹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白小化砸碎玻璃鉆進車里,看見楊楊還趴在最后一排坐椅上。白小化心疼地想兒子肯定是哭累了,睡著了。白小化搖晃著身子撲過去,輕輕抱起了兒子,又輕輕地在兒子的小臉上摸了摸。他發現兒子除了已經不會呼吸,神情真的就跟睡熟了一模一樣。
作者簡介:
常芳,女,1970年出生,山東臨沂人。1988年開始發表詩歌、散文作品。2005年開始小說創作。先后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著有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等。現居濟南。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