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天府之國”,早想去看看那一片美麗的家園,那里“家家鹽泉之井,戶戶橘柚之園”,早想呼吸帶有鹽味的純凈空氣,還有那里柑橘的味道,更有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
那一天,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地震了!八級的強烈地震,使四川的汶川、北川、都江堰、理縣、茂縣、彭州、德陽、綿陽等地,在地動山搖中淪為廢墟。我神往中的那片景色碎了:汶川六萬群眾杳無音信,北川中學千名師生被埋廢墟,山體滑坡使道路阻塞,通電通信阻斷……我的心碎了,一點一點地碎了!我感覺一股災難的黑暗撲向如歌如畫的美麗四川。
我能做什么?一名軍人,一名軍旅詩人。
我知道,此時此刻再強有力的詩也許都是脆弱的!因為災難已瞬間將家園變成了廢墟,那里肯定是山崩地裂,河床扭曲、水壩決堤……那不可名狀的慘烈的破碎了的山河,此刻已經變成了戰場!
我,一名軍人———要上戰場去。
很快,組織上批準了我和戰友的申請。部隊為我們配發了被子、褥子、蚊帳、應急燈、軍用水壺、迷彩服、軍用膠鞋……
聽說前線一天一瓶礦泉水,吃不上蔬菜,余震不斷有受傷和犧牲的可能,我回家和家人團聚好好吃了一頓飯,帶上錄音筆、心臟方面的保健藥急救藥,背起行囊出發了。
飛機降落在雙流機場。廣場上一支支穿著迷彩服的救援隊伍在集中,他們中有許多人是志愿者,還有記者。他們都想隨我們一起前往災區。
我分到了鐵軍。
鐵軍是全軍歷史最悠久的一支部隊,她的前身是北伐軍的葉挺獨立團,因為屢建戰功,被人民稱為“鐵軍”,深得愛戴,是我們黨掌握的第一支革命武裝。“八一”南昌起義,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爭時期首戰平型關;挺進蘇魯豫皖,創建敵后根據地。抗戰勝利,鐵軍挺進東北,馳騁白山黑水,名震松遼平原,又先遣南下,橫渡長江,跨海南征,把紅旗插遍海南島。
我們在夜色中趕路,前往都江堰,路上隨處可見損壞的房屋和廠房,空氣凝結著,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無法把印象中的“天府”和現在銜接,我心痛的巴山蜀水,我就是這樣向你走來嗎?閉上眼睛眼淚就流了下來,我就那么閉著眼睛,不愿讓滿目的瘡痍取代我對蜀國的美好向往。我們的目的地都江堰,是文化底蘊豐厚的歷史名城。公元前250年,李冰在總結勞動者治水經驗的基礎上,興修了都江堰水利工程。從此,成都平原減少了水旱災害,使蜀國沃野千里……我越是想著巴蜀文明,眼淚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車減速的時候,我睜開淚眼看到一條標語:“只要我們的心還在,只要我們的雙手還在,我們就能建設好自己的家園。”這條標語讓我心熱,我看到我們的民族在經歷災難時向世界展示的不是滿目蒼涼和內心的凄慌,而是我們對生命的熱愛,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崇尚自然建設美好家園的人性之美。我不能不被這片厚土之上人民的美好心靈所感動。他們在苦難面前表現出人性的堅韌和頑強。
到鐵軍報到已經是夜里11點。我和鐵軍醫院的七位醫護人員住在一個帳篷里。第二天不到6點,住院醫師閆曉慧就叫早。她和姚醫生幫我把被褥重新裝進背包。原來,我們住的帳篷白天是醫院住院部,晚上才是我們的寢室。
早飯后,我就進入了緊張的采訪。參謀長公茂棟告訴我:鐵軍為了把火紅的戰旗盡快插上汶川,他們選擇了一條雪山的路。
我的心被震撼的同時又緊緊地收了起來。這是73年前紅軍長征時走過的路,當年的夾金山冰雪覆蓋,狂風呼嘯,許多戰士因為勞累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寒冷就凍僵了他們的血液,許多年輕的士兵就那樣成了永恒的冰雕。
雪山的路通不通,險不險,險到什么程度,余震和泥石流中的雪山會是什么樣?英雄的鐵軍是怎樣在風雪之中開進?我的腦子里打著一個又一個問號。
摩托化穿越夾金山!
怎樣的膽略和魄力才能讓鐵軍有這樣的大謀斷?是千百次血與火的戰斗考驗,是對黨對祖國的赤膽忠誠,讓鐵軍在祖國和人民危難的關鍵時刻,在生與死的抉擇面前挺身而出,浴血奮戰。
鐵軍的目標是汶川,當時預報的地震中心。鐵軍把摩托化開進縱隊分為三個梯隊相繼出發。指揮車和運輸車混合,邊開進邊清路。
鐵軍的戰略萬無一失,其中包含有巨大的犧牲準備。
在雪山的懸崖上開進,下邊是臨淵的滾滾江水,上面是不斷飛下的滾石泥石流。生死面前的鐵軍只有一個信念:要快!要快!一定要快!
海拔4218米的夾金山,天上飄著鵝毛大雪,不少同志出現胸悶、耳鳴、頭暈的高山反應。第一梯隊率隊出征的張兆寧一個箭步跳下車,站在懸崖邊當起警示牌。
邙崍山、夾金山、牧馬山、夢筆山……一座又一座高峰峽谷。余震中,山上滾石亂飛,塵土彌漫,一輛地方救援車為躲避泥石流,直直地栽下深淵……鐵軍官兵沒有猶豫沒有停留,他們邊清障邊前進,邊前進邊救援,在風雪和余震中日夜兼程。我采訪過許多穿越雪山的鐵軍官兵,我被他們堅韌不撥、艱苦卓絕的斗爭精神所感動,決心再次奔赴一線,和鐵軍一起穿越雪山。
是的,和英雄的鐵軍在一起,你的熱血會一百倍地燃燒,自然而然你就會成為英雄!和我同到鐵軍報到的王崢同志,第二天就提出要到映秀去。
來到一線之后,我們很快了解到映秀是這次地震的中心,那里的房屋百分之百地倒塌,一次又一次的山體滑坡把懸崖間唯一的一條路反復地破壞。王崢和我親耳聽說:山體滑坡時,石頭大塊大塊地往下落,有的石頭比汽車還要大。我勸他先休息兩天,我們一同去。
第三天,我感冒了。王崢不再等我,他上映秀心切,打起背包就走。看我眼睛濕濕的,他說:“好姐姐,別耽心!”他背過身走了,我沒有送他。我含著淚水創作《兄弟你不要走》,我的眼前浮現出鐵軍部隊翻越夾金山的情景,浮現出為救援萬名被困群眾向著死亡峽谷挺進的鐵軍勇士們……
王崢走后,我很惦念他。給他發信息:天氣炎熱會使尸體加快腐爛,原先草率埋葬的尸體要重新挖出深埋。那彌散千里讓人翻腸倒胃的腐臭味,嗅一次就可以了。我勸他早些回,我們再到青川、彭州等地看一看。三天過去了,還沒見王崢有回的意思。反而聽說他一天之內挖掘搬運了四具尸體。
剛剛死亡的尸體是僵硬的。隨著腐壞,僵硬的尸體會變軟膨脹,把衣服脹破,王崢和戰士們每天面對的是腐爛生蛆淌水的尸體。他們挖出的尸體都變成了綠色。多數尸體,肌肉不能覆著于骨頭,一塊一塊地往下掉……
有一個父親在十幾具尸體間認領自己的孩子,發現地震把孩子的頭砸爛時,他不敢認了,退在一邊抽了兩個多小時的煙走了……那個父親不敢再看一眼遇難的孩子,不敢說出孩子是他自己的,沒有把孩子認領回家。
王崢每天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具具身首不全的尸體。我見過無數死亡的面孔,老人的孩子的青年人的,痛苦的平靜的死不瞑目的。在災區我看到那樣一張面孔,我實在沒有想到人類的面孔可以腐壞到如此可怖的程度,那張面孔被腐蝕被破壞,嚴重變形扭曲,確切說那已經不是一張臉,而是蛆蟲的滋生繁殖地。那樣一張面孔誰見了誰都會發悚。
王崢他們要克服的更大困難,是挖尸體時要穿厚厚的連體防護服,這種防護服只要一穿上,就不能喝水吃飯上廁所,甚至不能擦汗。由于防護服少,他們要工作八個小時以上。
戰士們在廢墟中挖死尸時是跪著的,這是為了節省體力。還有一個原因,人在地上蹲久了,下肢血管受到壓迫,兩腳兩腿都會發麻,所以跪在地上扒尸體成為戰士的標準姿勢。我采訪過一個戰士,問他挖死尸害怕不害怕?
他說:“不害怕,我只想快點掀開壓在死者身上的石板廢墟。”王崢在開始的時候,是跟著部隊拍照片,后來,他扔下照相機和戰士們一起挖死尸。我能感受到他跪在一堆堆的廢墟上,汗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的情景。不透氣的令人窒息的防護服穿上就不好再脫下,八九個小時不喝一口水,八九個小時不吃一口飯,八九個小時不上一次廁所,對于一個還在上學的干部學員來講是怎樣的考驗。
一天又一天,我想王崢堅持不住時會回來。直到我們返回前,我給他發信息想讓他同我們一起走。王崢很堅決地說:要和戰士們一起回!
是鐵軍戰士感動了他?還是生命的生和死震撼了他?我想是王崢本質里軍人的特質讓他堅守在人民最需要的地方。
一線回來的當天,徐洪剛打來電話。他聽戰士說我到鐵軍了。他說大家都很想我,我知道這想的分量。
徐洪剛率領英勇的突擊隊兩次穿越死亡之谷。
空氣中凝結著死亡的氣息。腐爛的氣味一重又一重,像滾滾的惡浪一陣陣撲來。英雄的突擊隊出發了。17日,徐洪剛率領英勇突擊隊139人穿越死亡之谷,去給200多個學生送糧食送給養。
我不知道那條松軟的路上,暴發了幾次余震,每次余震都會伴隨有大面積的山體滑坡。
滑坡之后,道路堵塞。我知道,突擊隊員必須在下一次泥石流發生前迅速通過。
徐洪剛,我沒能在一線采訪你,其實,即使我們面對面坐著,我也不會問你任何一個問題。
我不忍心,真的,我不忍心讓你高度緊張的神經再來一次恐慌。即使你是英雄的徐洪剛,我也決不!
你舍己救人是英雄!你抗洪搶險是英雄!你抗震救災是英雄!
提起你的名字,我們就會看到,災難面前英雄的鐵軍,看到鐵軍的勇氣和信心,災難面前擎起的銅墻鐵壁。
四川衛視臺的記者吳曉鷗,她走過了死亡之谷。
我對她說:“你好勇敢!”
吳曉鷗說:“這個經歷是鐵軍給我的。”她要了一支煙,吸著。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在她身上似乎還有緩不過氣來的死亡之谷的恐懼。這種真實,深深地觸動了我。無論如何,吳曉鷗是勇敢的,因為她敢于走死亡之谷,敢于向死亡之谷挑戰。
吳曉鷗很幸運,她不僅走過了死亡之谷,而且是與英雄徐洪剛同行。她當時并不知道身邊有個徐洪剛,她是走過這趟生死之谷之后,才知道:鐵軍的官兵人人都是英雄。
英雄徐洪剛,我知道你第二次歷險的全部經過。
記者吳曉鷗是你和你的戰友,把她從死亡之谷的這一頭拉到死亡之谷的那一頭。
在同一天的同一條路上,十個志愿者被滑坡的泥石流砸死六個。還有地方老百姓從里面往外走,石頭砸傷不能動的,比比皆是。
余震頻發,滾石不斷。
吳曉鷗抽著煙的手指顫抖著,她的思維也顫抖著。
吳曉鷗說:“從映秀往前一公里過岷江,從索道橋過去,過岷江后要翻一座山。這座山上去很陡,爬這座山累得我頭暈眼花喘不上來氣。翻過山頭,我全身都濕透了。”
我問:“你對死亡之谷有什么印象?”
她說:“命懸一線。”在通往映秀的山體滑坡地段,幾十噸、上百噸的大石頭,把道路壓得嚴嚴實實,形成犬牙交錯的刀刃一樣的石峰路。山上是隨時可能坍塌的千噸巨石。真是“命懸一線”、“千鈞一發”。
地震震松的山體在隨時的余震中都會崩潰,讓巖石泥土的大海傾瀉。走過死亡之谷的人都說:進去不想出來,出去堅決不愿進來!徐洪剛是兩次穿越死亡之谷。來回間就四次穿越了死亡之谷。
在那條路上,最安全的是走隧道。吳曉鷗他們過了一段泥石流形成的石頭路后,走了二公里的隧道。
出了隧道路又斷了,又爬山,上這座山他們休息了三次。忽然聽到山的轟響,可怕的山體在崩潰。這時候必須馬上離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偏偏這個時候,吳曉鷗的腿軟,軟得不能動。
“如果不是鐵軍,我就會掉進岷江。”吳曉鷗不止一次說起這句話。
由兩名戰士護送。一根軍用背包帶綁在吳曉鷗的腰里,前面的戰士拴右手,后面的戰士栓左手,一根繩子拴著三個人。
吳曉鷗哭著說:“戰士太可敬了,他們寧可三個人一起掉下去,也要保護著我。”
在這過程之中,吳曉鷗三次踩空,她哭著說:“沒有戰士,我一定掉下去了。掉下去是永遠沒得救的,我們就看到一具死尸在江里飄著。”
吳曉鷗講述的就是死亡之路的情形,如果那天走死亡之路的不是吳曉鷗,而是我,恐怕我整個的重量也要拴在戰士們的手上。
三次踩空,不僅僅是因為膽怯,更是因為雙腿已經沒有了任何力量。如果是我,踩空的次數會更多,而每一次踩空,你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在艱難行進中的戰士手上。
如果我的命運注定屬于一條河流,我的靈魂也會為戰斗在那里的鐵軍官兵歌唱。是的,我的靈魂會化為一只鷗鳥護送來往于死亡之谷的人們,為生命導航。
而同你一起掉入河流的戰士呢?你想過嗎?
那一夜的每一滴雨都滴在我的心上,那時我還不知道鐵軍的戰士會把一個人的重量拴在自己的手上。我知道,在蛇都會倒退鬼都要掉魂的懸崖上,戰士們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我,我不能不擔心。
那一夜,準備和我們一起去的黃曉健主任也一夜無眠。我們的帳篷離得很近,我能聽到他輾轉翻身的聲音。當早晨四點多鐘黃主任敲帳篷通知我們取消去銀杏鄉的計劃時,我立馬睡著了,也不知是夢境還是幻覺,我的身邊始終流動著一條河流,我是枕著岷江的濤聲入夢的。
吳曉鷗是坐黑鷹回來的,登機時她哭了,因為戰士們沒有跟她一起走。吳曉鷗說:“是戰士把我的命從映秀拉到銀杏,可是,我們走的時候,他們還要重新返回,再走那個死亡之谷。”
徐洪剛是兩次穿越死亡之谷。來回間就四次穿越了死亡之谷。
一線回來的當天,徐洪剛打來電話。他聽戰士們說我到鐵軍了,他說大家都很想我。我知道這想的分量,鐵軍官兵喜歡我寫的詩,而我的詩不能把懸在戰士頭頂的恐怖的大石頭搬開,不能讓他們腳底咆哮的岷江停止流動,也無力擋住正滾落向行進中的戰友們的泥石流。
一線回來,那里,就成為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神往的那片景色不再僅僅是山川湖泊的美麗,而是因為戰斗在一線的鐵軍官兵。
該有一首詩讓生命穿越。親愛的戰友,我不再說感動,只讓詩向遠方伸出熱血的手,當你們走過一層層斷墻,走過一片片碎石,鐵軍,我想讓我的詩是口渴時的甘露,讓詩是趕走頭頂烈日的清風。我更想用一顆心攙扶已經戰斗了近兩個月的鐵軍戰友!
孤島銀杏鄉,那里戰斗著的當年飛奪瀘定橋的紅二連,今年又評出新時期飛奪瀘定橋的二十二勇士,他們發的紀念品是一人一瓶礦泉水。寫到這里我又一次落淚了,可愛的戰士們在那樣危險的地帶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有。兩天前我得知鐵軍一名叫武文斌的戰友犧牲了,他是累死在那片土地上的,他曾經也是飛奪瀘定橋的紅二連戰士。
我想再次回到一線,去和鐵軍官兵戰斗在一起,在災區重建家園。我想在抗震救災結束時,和新時期飛奪瀘定橋的二十二勇士到瀘定橋,回顧當年英雄先輩的驚世壯舉。我知道從汶川撤回的部隊要走瀘定大道。
寫到這里,我的心已飛到四川一線。
責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