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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人物白廣德

2009-12-31 00:00:00謝友鄞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09年9期

我的朋友白廣德見天騎著毛驢去上班。白廣德一米八的個兒,上身筆直,兩條長腿搭在地上,腳尖一點一點蹭著地,不像驢馱他,倒像他擁著驢走,弄得毛驢提心吊膽,汗水淋漓。白廣德養(yǎng)的看家狗老白,跟在后面顛顛顛地跑,它不敢笑,要是主人一扭頭,看見它在笑話他,準翻臉!

平時,老白毛驢親熱得寸步不離,鞍前驢后地跑。白廣德故意耍弄老白,上班時,不許它跟在后面。老白狺狺哀求。白廣德回身一掃鞭子。鞭梢抽得老白就地打滾。白廣德縱驢疾馳,老白刷地沖上去,一口咬住驢尾巴,往后一墜。毛驢頓住蹄子,竟一步走不成。白廣德緊韁繩,毛驢人立起來,兩條前腿作揖似亂蹬,告饒了!

小妞倚住院門,咯咯笑,聲音甜得像果子,說:“爸,帶它去吧。”

白廣德無可奈何,說:“走吧。”

老白松開嘴,跑回小女主人身邊,用臉蹭蹭小妞穿布鞋的腳,蹭蹭小妞的牛仔褲腿,快活地旋身一躍,跟著毛驢跑起來。

老白邊跑邊想:人和我們狗,和一切牲畜、野獸的區(qū)別,在腰上。我們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說“挺起腰桿做人”嗎?腰直起來,就能騰出雙手,做人事,像個人了。背地里,老白模仿人,剛向前走一步,噗通,前肢落了地。它又站起來,憋足勁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躥,樣子狼狽不堪!老白想,都他媽站起來,這個世界不人滿為患了嗎!老白像個哲學家,低著頭,邊跑邊思索。不知道的,尋思它在找狗屎呢。

前面?zhèn)鱽矶6.敭斅暎侥辖挚诹恕hF匠鋪前,爐火焰紅。小徒弟左手握火鉗,右手掄錘,給肉聯(lián)廠的宰豬刀淬火加鋼。小徒弟只穿條褲衩,裹件皮圍裙,腳面遮塊帆布,防火星子咬,汗水順小臉滴滴答答淌。鐵匠師傅閉住眼睛,抱著雙臂,仰臥在椅子里,兩只熊掌般大腳搭在課桌上,腳趾頭探頭探腦。鐵匠家的母狗,蹲在一邊。

白廣德停住毛驢,怒目而視。逢年過節(jié),肉聯(lián)廠廠長白廣德,給農(nóng)中老師們分牛肉羊肉豬下水。吃人家的嘴短,自廣德被授予名譽校長的光榮稱號。白廣德一聲怒喝:“把驢蹄子給我拿下去!”

鐵匠笨重的身軀在椅子里掙扎,站起來后,頭幾乎蹭著涼棚蓋,陽光從席縫篩下,在他身上花花點點地爬。鐵匠笑道:“我這兩只腳,不是在地上嗎?”

提起褲子就不認賬了!白廣德歪嘴一笑,吆喝道:“把課桌給我抬回學校去。”

鐵匠驚訝地問:“不是您批準借給我們的嗎?”

“我準許你擱臭蹄子了?”

小徒弟是鐵匠的兒子,農(nóng)中學生。鐵匠借課桌時說,放暑假了,得空兒,讓小鐵匠趴在上面給老師做幾道題。鐵匠揣的心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還了。小徒弟在一邊,頭不抬眼不眨,叮叮當當?shù)劐N,干活干傻了。

“瞎砸!沒見來活了嗎?”鐵匠爹喝斥。

小徒弟把刀扔進水盆,“吱啦”,青霧飛濺,嗆起熱乎燎水腥味。

鐵匠繞過課桌,走到毛驢前,說:“掛掌吧?”

白廣德梗著脖子,倔乎乎說:“我不佳。”

鐵匠一煞腰,把白廣德從驢背上抱下來。哄勸道:“驢都瘸了。”扭頭吩咐兒子,“掛掌。”

鐵匠手勁真大,白廣德被他箍得鐵死,抱坐在椅子上。

“撒手!”白廣德癢得咯咯笑。

老白湊到鐵匠家的母狗眼前。老白跟鐵匠家的母狗好,鐵匠卻看不上老白。平時,老白去鐵匠家,鐵匠轟它。這工夫,老白貼近鐵匠家的母狗,把屁股壓住后腿,大模大樣地坐下了。人說“官多大,奴才多大”,在主子跟前,老白威風了!

小徒弟撂下火鉗,解下圍裙。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軟慘白;后背給汗水熬的,毛細孔張開,揉進鐵銹,像鱷魚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顏色反差太大,像兩面人。小徒弟將毛驢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腳套繩,把驢囫圇兜住,冷不丁一拽,毛驢噗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繩子拘緊兩只前腿,驢脾氣上來了,騰地站起,撞得小徒弟連連后退,一個仰巴叉,倒在地上。毛驢抖擻塵土,揚起頭,嗚啊嗚啊大叫!

鐵匠罵兒子:“丟人現(xiàn)眼的小廢物!”

鐵匠怒不可遏。掠過套繩,親自去攏毛驢。毛驢屁股抵住立柱,頭朝外,轉(zhuǎn)磨磨。毛驢在里圈,鐵匠在外圈,里面的轉(zhuǎn)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遠。鐵匠跑得皮裙噗啦啦飛,皮裙絆得他撲撲跌跌,險些摔倒。鐵匠臉紅筋粗,氣喘吁吁,心里想,不成,整不過這犟驢,得智取。鐵匠猛然收住腳,掉頭往回跑……

老白看出鐵匠的陰謀,汪汪叫!

毛驢被提醒了,一愣,站住不動。毛驢以逸待勞,反倒贏得喘息的時機。等鐵匠反方向沖過來,毛驢又轉(zhuǎn)起圈兒來。鐵匠撲空了!

白廣德哈哈大笑。

老鐵匠暴跳如雷,老鐵匠丟不起這個人!老鐵匠改變常規(guī)戰(zhàn)法,扔掉繩子,冒著一頭撞在立柱上,頭破血流命喪黃泉的危險,狠歹歹直撲過去,一把摟住了驢頭。鐵匠像頂架一樣,用腦袋抵住驢下巴,頂?shù)妹H吊起頭,齜牙咧嘴,口吐白沫,叫不出聲。鐵匠抬起波棱蓋,野蠻地搗毛驢下身。小徒弟恍然清醒,免子似躥上去,用套繩絆住驢腿,胡亂一拽,噗通,毛驢被鐵匠壓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飛快地取來火鉗,燙蹄子,嗤——毛扎扎氣味熏人。鐵匠接過刀子,削蹄甲,扣鐵掌,叮當錘打……

掛完掌,毛驢懵頭昏腦地站起來。小徒弟解開韁繩,把毛驢牽給白廣德。

白廣德說:“這孩子,沒聽他張過口。”

鐵匠說:“跟我都沒個話。”

白廣德說:“有內(nèi)秀。”

白廣德長腿一偏,跨上驢背,兩只腳蹬地。不料,毛驢不肯走,叉開四肢,嘩嘩射出一泡尿,把白廣德的皮鞋、褲腳濺臟了。白廣德氣得大罵:“驢日的,驢日的!”用韁繩抽驢頭。毛驢馱著主人,向肉聯(lián)廠飛跑。

肉聯(lián)廠在鄉(xiāng)郊外,大門鎖著,只開放小邊門。這里成了市定點屠宰廠后,銀行放貸款,添設備,成氣候了。門內(nèi)戳名經(jīng)濟警察,著黃裝,腰束闊皮帶。這家伙和白廣德一樣,當過兵,還是一個班的。按說他受過正規(guī)訓練,卻怎么也站不直。經(jīng)警打開鐵門,替廠長牽過毛驢,間:“老班長,遛遛不?”

白廣德說:“也不是軍馬,遛遛。”

經(jīng)警說:“我瞅它喘得邪乎。”

白廣德瞅都沒正眼瞅經(jīng)警,向廠區(qū)走去。

靠廠區(qū)大墻,是一排望不到頭的豬圈。一個臨時工站在特號圈前,喊道:“廠長,特號圈收下一頭。”

白廣德問:“哪兒送來的?”

臨時工說:“庫倫旗。”

白廣德說:“你不是庫倫旗人嗎?”

臨時工說:“我是遼北下家子鄉(xiāng)的。”

白廣德說:“遼北的,到這兒人生地不熟。”

臨時工說:“廠長,要不,我一見你就親。”

真會溜須拍馬!白廣德拍拍臨時工的肩膀,說:“你感覺挺好!我是平易近人。”

白廣德?lián)靷€細棍,蹲在地上,畫地圖。

臨時工也蹲下瞅。

白廣德說:“中國像個大公雞。這是長江,這是黃河,黃河是我們的母親。”

臨時工撓撓后脖頸。

白廣德說:“這是內(nèi)蒙古,這是河北省,這是遼寧省。咱們在這兒,屬于遼西,是三省交界處。”

臨時工說:“你中啊,還會畫地圖。”

白廣德說:“我過去是搞軍事的,作戰(zhàn)圖,屬機密。”

臨時工咧嘴傻笑。

白廣德說:“咱們這兒是三省生豬集散地。豬們用卡車裝,四輪子載,裝卸時,有的妄圖逃跑,摔傷了;有的盛夏中暑,昏過去;有的莫名其妙地拒食厭生。只要不是傳染病,還有一口氣,血沒凝固,就送進特號圈,提前屠宰。好豬,得在別的圈排號等候。”

白廣德扶住特號圈欄往里瞅。那頭豬足有五百斤,臥在旮旯里。白廣德警覺起來,鄰省內(nèi)蒙古運牲畜過來,必須經(jīng)過市區(qū),通行時間限定在晚11點至早晨4點。天黑,收貨工說不定看走眼。白廣德跳進圈,蹲下,瞧豬的眼睛。罵人話說:你長了對死豬眼睛。那是正活反說。豬眼睛發(fā)銹,就沒病。這頭豬眼睛賊亮。白廣德頓生疑心,手朝后一伸:“開口器。”身后是空的。白廣德喝斥:“看西洋景呀!”

臨時工提起攔門,跌撲進來,把開口器送給他。白廣德將鑷子型開口器,朝豬嘴里一插,豬嘴大張,動彈不得。白廣德用手摸豬舌頭,麻麻拉拉。白廣德說:“有痘。你摸摸。”

臨時工伸手摸豬舌頭。

白廣德問:“是不是疙疙瘩瘩?”

臨時工說:“好像。”

白廣德罵道:“像。像你媳婦屁股那么光溜就沒事了。肉朕廠得叫你賠死!”

臨時工也罵起來:“我操他媽的豬販子!不得好死!”

白廣德說:“把它處理掉。”

走出特號圈,白廣德問:“該放多少號了?”

臨時工說:“94號圈。”

從最遠的豬圈到屠宰車間,一百二十米,一次放豬二百頭。以前,肉聯(lián)廠勤雜人員全體出動,排成一道防線,才能把豬們順順當當趕進候宰室。有一回,小妞來廠里玩,和大伙熱熱鬧鬧排在一起。一只成精的公豬,見隊伍里有個花姑娘,掉頭沖過來,嚇得小妞哇哇叫。公豬突破防線,大伙滿院子追。那頭公豬認道,向廠院大門狂奔。經(jīng)警迎面截住黑熊般的公豬。想摁住它,反被公豬騎在了身上。經(jīng)警臉色慘白,沒命地嚎叫!沒把大伙笑死!

這以后,廠子的人聚堆兒,喝酒喝高興了,誰就會仰八叉往炕上一躺,手腳亂撲亂踹,嗷嗷慘嗥!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成了肉聯(lián)廠經(jīng)久不衰的保留節(jié)目。

自從老自來到這里后,形勢大變。老白是旅蒙商送給白廣德的。旅蒙商從內(nèi)蒙草原販來黃牛。賣給肉聯(lián)廠,自然要討好大主顧。老白是狼爺狗奶,它的父親屬狼性,到了它,便是狗,通人性了。這第三代狗最稀罕,兇猛異常,又忠心耿耿。沒幾天,全廠二百多號人,老白都認識了,每個人的氣味都熟悉了。白廣德?lián)軗芾习椎亩洌洫勊骸耙环虍旉P,萬夫莫開呀!”老白謙虛地夾起尾巴。人說“夾起尾巴做人”,何況咱狗呢。

白廣德吩咐:“放圈。”

臨時工打開94號圈,幾十頭肥豬,在欄門口擁做一團,那情景像黑河人海口,漩渦怒揚,吼聲如雷。老白撒歡似跑過去。第一頭擠出圈的蠻豬,得意洋洋,看見叉開四肢,虎視眈眈的老白,嚇了一跳,忙貼住墻根往前跑。后面的,一個跟著一個,一直鉆進門洞大開的候宰室。有一頭想別開生路,剛脫離隊伍,老白騰地撲過去,一撞,豬一個仄斜,立刻歸隊,沒命地往前奔,把前面那頭豬的肥臀,拱得一撅一撅。

白廣德笑了,有這樣一員愛將,他省勁多了。但白廣德不準許老白進屠宰車間。老白剛來時,每次放完圈,白廣德都攆它回家。老白不肯,退到門衛(wèi)室后面的廄舍內(nèi),和毛驢做伴,等主人下班,一等一大天。白廣德擰不過它,叮囑經(jīng)警看住老白。

白廣德走進屠宰車間。

一位工人手持電棍,提起候宰圈通向流水線的門欄,豬再顢,也預感到死亡,誰也不愿意出去。麻電工隔著矮墻,抄電棍往豬屁股上一捅,豬驚叫,一頭鉆進鐵柵籠內(nèi)。清洗工端起水槍,一陣猛沖,洗去豬身上泥污,也易于導電。第三位工人按下電鈕,電極杵在豬頸處,底板同時一撤,被電昏過去的豬,滾落到鐵皮案上。

白廣德?lián)Q了套行頭:足蹬長統(tǒng)膠靴,身圍皮裙,手持一尺半長屠刀,刀柄上刻著“白記”,鐵匠精心為他打制的。一位工人,將銳利的掛鉤穿過豬后腿,暈死的豬被倒吊在傳送帶上,白廣德一刀攮去,由咽喉深入心臟,傳送帶緩緩前行,血漓漓拉拉流入地槽。經(jīng)白廣德過手的豬,沒有一頭淤血的。傳送帶上,每隔四米一頭豬,從起早開飯到傍晚圈空,他不住手地殺過七百頭豬。這是神經(jīng)緊張的重體力活,被晾在一邊的屠宰工,多少回接他,白廣德不交刀,殺紅了眼!有體格特壯的豬,從麻痹中醒過來,沒命地嗥。將傳送帶鐵索掙得忽悠忽悠顫。自廣德眼睛不眨,一刀攮去,宣泄的快感涌滿全身!

在辦公室墻壁上,有廠長深入一線,每年親手宰多少頭豬的硬性指標,上級領導、檢查團參觀后,無不留下驚心動魄的印象。

白廣德收了刀,摘下皮裙,巡視全廠。

一頭頭倒吊的豬,從傳送帶上卸下,扔進沸水池里。熱水嘩地濺老高。站在池邊的工人,躲開水浪。用長長的桿鉤扒拉豬尸,一股讓人惡心的毛腥味蕩漾開。燙過的豬,被推進褪毛機內(nèi),滾筒轟轟響。豬在里面翻滾,黑毛迅速褪盡。白凈的豬被重新掛上傳送帶,流水線上的工人,開膛破肚,摘取五臟六腑。緩緩前行的空膛豬,被尖嘯的電鋸一劈兩爿,檢疫工啪啪蓋戳,白條運往冷庫。

白廣德走進下貨處理室。女工們將大堆腸胃,一只只剖開。雙手麻溜兒外翻。把黃乎乎糞抖落進桶里。一位瓜子臉,雙眼皮,挺俏的娘們兒,將一根橢圓形東西扔過來:“廠長,拿去。”

白廣德問:“啥?”

“好玩藝!專給你留的。”

白廣德湊近瞅:豬鞭。

女工們嘩地浪笑起來。

白廣德聳聳鼻子,笑道:“留著給你爺們兒吧。”

白廣德向冷庫走去。速凍庫的門大敞四開,里面冒出嗖嗖寒氣。白條豬被傳送帶運過速凍庫,攝氏零下三十度的庫內(nèi),頂棚、四壁、地上,到處是冰,一走咔嚓咔嚓響。工人們穿棉襖棉褲,戴棉手悶子,身體傾斜成四十五度,將白條豬推進冷庫深處,乳白色冰碴翻涌,撲在臉上刀刮般疼。工人們把豬片一層層碼上去,高了,踩人字梯朝上扔,咚咣、咚咣的聲音,在庫房內(nèi)回蕩,硬邦邦,充滿質(zhì)感,陰森嚇人。在速凍庫里干長了,胳膊、腿不能打彎,像機器人一樣。有一位冷庫老工人,睡覺時,老婆不敢挨他,說他身子陰冷,受不了。白廣德罵那個娘們兒:“要你干啥的?給他焐呀。”娘們兒分辯:“咋焐也焐不過來!”白廣德每天都來冷庫,就是用不著他動手,不干活,也要來看看,不到這兒,他覺得有罪!

就在這時,傳來女工們的驚叫聲!一頭豬被麻電后,滾落到案床上,突然挺醒過來。麻電是極有講究的,電壓高,電流大,豬被電死,血凝固,是事故。麻電不足,后果更不堪設想,遭電擊后醒過來的豬,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瘋了。還沒等人將它倒掛上,豬騰地站起,掛鉤工“媽呀”一聲,抱頭鼠竄。豬不停地嗥叫,狂奔向前,見人就咬,車間頓時被恐怖籠罩。

過去也發(fā)生過這類事,一位站在傳送帶旁。往白條豬上砰砰蓋戳的女工,嚇傻了,手里端著“檢疫合格”藍印章,身子簌簌抖,活等著被瘋沖過來的豬咬了一口。那天,開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漢子,剛偷偷呷了幾口酒。屠宰場環(huán)境惡劣,將人慣得兇野,男工們動不動便吵罵打架,人人有刀子,因此是嚴禁喝酒的。但車間大,清洗活豬、白條豬、開膛破肚后的空心豬,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結滿一層薄冰,潮濕陰冷,咋能擋得住人喝酒?酒壯人膽,郝某執(zhí)刀撲向瘋豬,不料腳下一滑,噗通仆倒在地上,刀尖戳著自己,右臉被挑了條三寸長豁口,從此以后,車間里都叫他郝大疤痢,他本人也以功臣自居,總是吹牛我郝大疤痢如何如何……

白廣德立馬沖進屠宰車間。瞥一眼朝自己沖過來的瘋豬,彎下腰,從靴筒里摸出刀,用拇指試刃口,露出滿意的笑,鐵匠手藝不賴。白廣德旋風似將身子一閃,躲過豬,一個蹲襠,將刀掏到豬咽喉處,從下向上猛地一揮,用力過大,壯牛般的白廣德,雙手扎撒,上身朝后仰,蹦了起來,豬頭被整個削下

驀地響起凄慘的狗叫!

不知什么時候,老白溜進了車間。老白看見,傳送帶上一掛掛慘白的豬向它蕩來。驚得張惶后退。恰巧看見主人兇殺的場面,豬頭“咚”地一響,大耳朵撲噠撲噠扇地,眼睛明毒的光不散。沒頭的豬血噴如注,繼續(xù)向前沖……老白魂飛魄散。逃出車間。

白廣德一臉狂怒:“該死的!咋把它放進來了?”

白廣德追出車間,老白沒影兒了。

老白再電不肯去肉聯(lián)廠了,對主人白廣德一臉的冷漠,不往他跟前湊和,不搭理白廣德了。白廣德很生氣,在灶間抄起斧頭,走到狗窩前,伸手一掏,扯出老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地一叫!尾巴禿了。狗的鼻子最怕冷,臥時用尾巴掩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時候,鼻寒沒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覺。你哪兒也不去。總得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傷心透了!它躲在窩里,只惦記:鐵匠家的母狗和一窩崽,那是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間漾出肉香,小妞在燉肉,寬湯細火,咕嘟咕嘟燉著。老白鉆出窩兒,悄沒聲息地走到灶間,沒有人。東屋門虛掩著,老白透過門縫看見。小妞睡著了。小妞頭枕胳膊,腰線波動,臀部撅老高,眼睫毛覆下顫顫的瞼影,嘴唇綻開,滴出嬌甜的笑。老自上身一旋,兩只前腿搭在鍋臺上,用嘴巴拱開鍋蓋,叨起一大坨帶骨肉,溜出屋……老白來來去去地搬弄,大鐵鍋空了。

小妞醒來,嘴角涸濕口水,手腕印滿炕席花紋,怔怔地笑,剛才,做了個啥好夢?咋想不起來了?小妞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跺腳!娘去腰街,幫助別人家包粘豆包。出門時叮囑她:“這是鬼節(jié)祭祖宗的肉,燉爛點,家族老輩兒要來嘗的。做不好,就是對祖宗不誠不敬,能罵死咱!”小妞道:“娘,甭啰嗦!肉都不會燉,我不成廢物了。”小妞自己也不信,才小半天,能燉成肉粥?用勺子撈一下,鍋底嚓嚓響,連肉渣都沒有了,凈渾湯。小妞哇哇哭起來!

晌午,白廣德回來了,看一眼現(xiàn)場,說:“老白禍害的。”

白廣德走到當院,操起根碗口粗棒子,用腳踢狗窩,空的。自廣德扭轉(zhuǎn)身,正要出院兒,冤家路窄,與溜回家的老白撞了個對頭。它嘴、臉油漬麻花,胸脯上的毛被肉湯浸得濕漉漉,一副流氓相,賦溜渭地覷著白廣德,想繞過去。

白廣德猛喝一聲:“雜種!”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廣德一棒飛下去!“噗嚓”,老自立時塌了腰。對在家里受到招待。讓他好吃好喝好住,臨走卻順手牽羊的人,按本地風俗,主人即使翻山越嶺,攆到省界外,也饒不了他。別說你老白,一條狗!

“家賊!”白廣德用腳狠狠一踢,“滾!”

老白沒叫出聲,血紅的尿水飛顫,軟癱癱爬到小妞腳下,哼哼著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臉。一臉的記恨樣兒。

老白絕望了,掙扎著,朝毛驢爬去。毛驢大叉開四肢,像護孩子一樣,讓老白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驢眼睛混濁,淚水漣漣,嗚啊嗚啊悲鳴!

白廣德心一顫!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會這樣惡的。白廣德用手朝狗窩一指。老白忙湊到主人腳下,用嘴在他的腳脖子上蹭,然后,捎著,一步一步退回窩里。

半個月后,老白好了。白廣德吩咐小妞:“給它打副鎖鏈。”

南街口響起叮叮當當錘擊聲。鐵匠興奮極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時,解放軍清鄉(xiāng)搜山,他家的鋪子被邊區(qū)政府征用,死囚重鏈都是他家打造的。給遼西王砸的腳鏈,一百二十斤重;壓寨夫人綠娘戴的梅花鏈,九十斤重。槍斃他們倆時,步步山響,看熱鬧的人海了,真給鐵匠家露臉。重操舊業(yè),才發(fā)現(xiàn)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鐵匠感慨不已,親自沾火,小鐵匠掄錘,爺倆兒緊鑼密鼓,干得紅紅火火。老鐵匠高興得唱起來,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烏紗帽的,就有扣氈帽頭的;

有系玉腰帶的,就有勒草繩的;

有穿虎頭鞋的,就有光腳丫的;

有背大刀片的,就有披枷戴鎖鏈的……

活做得漂亮,鐵匠親自拎著鎖鏈,來到自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閉住眼睛,任憑鐵匠幸災樂禍地給它鑄死鎖鏈。鐵匠對小妞笑道:“這貨真賤!我家那條騷貨,下了一窩崽,奶子棒不起來。它去下奶,把你們家的肉都盜到我家來了,那娘兒幾個沒撐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時間長了,老白焦躁不寧,成日暴咬,一次次往外沖,鎖鏈刷啷啷響,狗是越拴越兇。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掙脫鏈子逃了!南街口傳來驚惶的叫嚷。老白拖著鎖鏈,朝鐵匠鋪沖去。

“爹!”小徒弟扔下錘子,撒腿便跑。

鐵匠安臥在椅子里,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老白騰地躥躍在半空中,渾身毛乍開,鐵鏈筆直地垂下,黑黝黝似一條鏈環(huán)蛇。鐵匠神情駭然,用手臀護住咽喉和臉。“嗤啦”,鐵匠慘叫一聲,肩膀頭被咬得稀爛,四仰八叉向后倒去……

鄉(xiāng)街轟動了。

白廣德圍著拴狗的柱子,繞磨磨兒,發(fā)現(xiàn)幾枚慌亂的腳印,細瞅,是小妞的。白廣德怒喝:“小妞!”

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來。

這天深夜,從鄉(xiāng)郊傳來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慘太離奇了,末日來臨般的大恐慌,像瘟疫傳染開。鄉(xiāng)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漢家狗、雜種狼狗,上百條狗紛紛溜出家園,聚集在野外,對著浮云洶涌的夜空慘嚎!

女人摟住孩子,在被窩里驚駭?shù)刈穑耗腥伺鲁鑫荩{咒著,走出院門。經(jīng)警騎上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間。值班的鄉(xiāng)長被驚動了,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前,喝問道:“鬧鬼了?”

經(jīng)警殷勤地說:“我去看看。”

經(jīng)警繞鄉(xiāng)社外沿巡視一周,天沒死沒活地黑,好多年沒有這么黑的天了。經(jīng)警回來后。聲音鬼也似洪亮:“報告政府,沒事!”

鄉(xiāng)長齜齜牙,說:“也不是大饑荒年景,能鬧狼瘋?嗥它媽個屑!”

就是,春節(jié)臨近,人間喜氣洋洋。城里幾十萬人等著吃肉,廠里更忙了。白廣德將老自拋在腦后。他得盯住屠宰車間。郝大疤痢破相后,居然娶了個比他小十二歲的嫩寡婦。郝大疤痢感激得要命。見天提一嘟嚕豬下貨,兩瓶白酒,去孝敬老丈人。兩人通宵達旦地喝,號稱“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大疤痢灌得胃出血。后來,老丈人坐在屋內(nèi),敞開門,看見郝大疤痢提著兩瓶白酒搖搖晃晃走來,嚇得跳后窗戶溜了。豈止一個郝大疤痢,屠宰車間全是酒鬼,人人有刀子。白廣德能放心嗎?!

我的朋友白廣德,騎著毛驢去上班,上身拔得筆直,兩條長腿搭在地上,腳尖一點一點蹭著地,不像驢馱他,倒像他擁著驢走,弄得毛驢提心吊膽。汗水淋漓,嗚嗷嗚嗷叫。身后少了老白,毛驢像丟了魂。白廣德卻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原載《長江文藝》2009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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