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我搬到舊街,在那幢日式老樓里住下。住的是一樓一個單間,與另一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廁所。我搬過來沒幾天,對門的人家就搬走了,留下了空房,很長時間都沒人住。我呢,也樂得清靜,雖說仍舊是住在自己的這個單間里。可感覺上卻是獨占了整套房子似的,很舒服。對于我來說,單身生活如果沒有清靜,那還不如找個人結婚算了。
我是個懶人。平日里最大的愛好就是讀些武俠、聊齋之類的閑書,外帶些言情雜志。為了保持懶散的狀態。為了有充足的時間看閑書,我放棄了更有前途的工作,在單位里找了份看機房的活兒。我每天下午四點上班,帶了本書,去機房聽機器轉動聲直到午夜十二點,然后下班回來。除了與我交接班的人,我基本上見不到什么同事,這也是我比較喜歡的一種狀態。下班回來,我會先到廁所里沖個淋浴,然后弄點面條之類的東西,填飽肚子,再泡杯普洱,躺在床上,開始看我的書。這樣一直持續到凌晨四點左右,才關燈睡覺。有時候也會忘了關燈。也有時候是不想關燈,就那么睡了,甚至還會開著電視。
我的隔壁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個非常粗魯的家伙,經常會在晚上大喊大叫,當然伴隨著他的,還有他老婆的叫聲。我比較習慣他們的這種生活方式。在他們的對門,也就是我對門的隔壁,住著一位二十八九歲還沒有結婚的女人,也可能她沒有那么大歲數,只不過是二十六歲,不過我還沒問過,因為她不漂亮。她是那種文靜的女人,有種超然世外的氣息,但并不高雅,只是有點奇怪。太正常或者太不正常的人總歸都有些奇怪吧。我是一向不介意跟奇怪的人為鄰居的。
那天我下班比往常晚了半個多小時,因為我在單位里洗的澡。我剛進來沒多久,就有人敲門。我還沒來得及脫掉衣服,就回身過去開了門。是她,就叫她文靜好了。她有些局促不安,沒有進來,只是探了探頭,往我對門看了看。她想知道我住在哪個房間里。在知道我不是她的隔壁之后,她的表情有些詫異。我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我以為你住在隔壁呢,這幾天在這個時候,總有人敲墻,然后還會小聲唱歌……我笑了,問她是不是想嚇唬我。她有點生氣地看了看我:你覺得,我半夜來敲你的門,就是想和你開個玩笑?我只好嚴肅起來。我把走廊燈開了,讓她進來,并且開著門,讓她去敲那扇門,看看是不是有人住在里面。她遲疑了。我說你不敢敲?那我來吧。我去敲了敲那扇門。當然,不會有人答應的。
她滿臉狐疑地走了,不情愿地說了聲那對不起了,打擾你休息。我說沒有,我沒睡呢。可能是你的錯覺吧?她沒理我,砰地關上了自家的房門。我也關了門。站在走廊里,我忽然有些不自在了。我悄悄走到那扇門的旁邊,附耳上去,仔細聽了聽。沒有任何聲音。我甚至聽到了樓上人家的電視節目聲。那家住的是個耳背的老頭子,還有他的啞巴兒子。我想,肯定是她聽錯了聲音方向,錯以為是這間房間里發出的,然后自己嚇著了自己。這種文靜的女人總是喜歡自己嚇自己的,因為她們敏感而多疑,常常有些神經質。
第二天幾乎相同的時間,她又一次敲開了我的門。弄得我有點煩了。我沒好氣地看著她。她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還是忍不住告訴我,她確實聽到了同樣的聲音,跟以前一樣,沒有變化。為了表明自己不是幻覺,她讓我過去實地聽一聽。我想了想,拿了鑰匙,關上自家門,就跟著她過去了。
女人的房間很干凈,有著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香水,還是脂粉的味道。不過我覺得她是不怎么化妝的。她的臥室因為布置得非常簡單而寬敞得空空蕩蕩的。令我驚訝的是她是個讀書人,沒有書架,但地板上、書桌上,還有床頭,都堆了很多書;而她的那些書在種類上搭配得也非常古怪。地板上的那些多是歷史、地理、算命方面的書,桌子上的則一半是星座、風水方面的,一半是古今中外靈異傳說研究的,有些還是英文原版的。其中有一套六卷本精裝的英國人寫的《中國古代靈異事件研究》,設計得很是精美,讓我忍不住去翻了翻其中的一本。當然了,我英語幾乎是文盲水平,除了可以看出出版時間和作者的名字以外,其他的幾乎都看不懂。她對我的悠閑態度有些生氣。先是咳了一聲,然后指了指挨著她的床的墻壁。我坐了上去,她的床很軟,鋪的是白床單,散發著香皂的氣息。
我仔細聽著,可是沒聽到任何聲音。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告訴她我什么都沒聽到。她不信,就過來聽,確實沒有聲音。她有些泄氣,想了想,說可能是時間過了。我說好吧,那我明天過來再聽,你看怎么樣?她也只能同意了。臨走時,我又看了一看她的那些書,告訴她,你的書很不錯嘛,有一些很少見。不過,我提醒她,這種書看多了沒好處的。她賭氣地看著我:“你的意思,是我看書看多了,所以才會有幻覺?”我連忙表示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建議而已。她說,那謝謝你了。我說不用客氣,我們是鄰居嘛。看得出,她并不欣賞我的幽默。我相信她根本沒有那根幽默的神經。
第二天午夜,我下班后準時到了她的家里,還帶著我從夜市里買的幾斤橘子。不是買給她的,是留著自己吃的。來到她的明亮燈光下,我忽然發現她好像化了妝,有了些艷麗的感覺,而且她在抽煙。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昨天我沒有發現任何與煙有關的跡象。估計是她被那聲音弄得過于緊張了,不得不通過這種方式緩解內心的壓力。她示意我不要說話。我們來到床邊,坐下來,安靜地聽著墻。這一次,我知道她是對的了。那種聲音,不可能是從樓上,或者其他人家發出的,而只能是從她隔壁,也就是我對門發出的。先是緩慢而有節奏的敲擊聲,有點類似于敲木魚,但比那聲音要沉悶一些,節奏上是非常近似的。然后就是歌聲,或者說是低聲吟唱,類似于誦經的聲音,但叉略微清晰一些,像在念叨著什么,夾雜著輕輕的呻吟,那些詞句是隱隱約約的,聽不清內容。我有點發冷,因為我隨后就意識到我出了一身冷汗,手心里都是汗。再回頭看她,我感到異常的親切。恐懼會讓原本還有點陌生的人忽然間變得親近起來,這話一點都沒錯。
她去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的茶幾上。我有些神經兮兮地站了起來,然后在這間屋子里慢慢地走了幾步。“現在相信了?”她坐在沙發上,平靜地問道。我說,確實,確實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所以……我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個很膽小的家伙。“害怕了?”她問道。我坦白地承認了,有點。“那怎么辦呢?”她繼續問著。我想,只有明天找房東去要來鑰匙,進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覺得這樣比較好。但她擔心這樣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因為,她遲疑了一會兒。“因為我擔心的不是有什么東西,什么人,而是……”你是說,鬧鬼?她沒有回答,似乎是不想說出這個事實。“你相信有鬼么?”她轉了個角度反問道。可能會有,也可能是幻覺。這是我一向的觀點。但這觀點其實沒什么實際意義,因為我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她笑了笑:“那現在不是有了么?”
我意識到更大的問題在等著我呢。就是我有點不敢回家了。我說你困么?她搖搖頭,有些無可奈何地說:“怎么可能會困呢?白天我一直在犯困,中午還瞇了一覺,現在一點都不困。”我也不困。我把橘子拿了幾個出來,遞給她一個大的。我相信那個一定很甜。我自己剝開了一個相對小一些的,幾口就吃光了,是那種無籽的橘子,很甜潤。她并沒有立即就吃它,而是慢慢揉著它,過了一會兒,才在頂端用指甲尖劃了個圓洞,已經分離開的橘子瓣就一瓣瓣地被捏了出來,她就是一瓣一瓣地吃的,吃得很慢,很仔細。看得出,她是個有耐心的人。
很自然的,吃了東西,我們就隨便聊了起來。她是大學畢業后從省城分配到這個城市的,在圖書館里做管理員,但她學的專業是歷史,業余愛好是研究易經。這是令我驚訝而敬重的履歷。我忍不住告訴她,我也曾經很喜歡易經這本書,尤其是喜歡里面的那些詩一般的句子,我覺得含義深遠。她搖搖頭微笑了一下:“那些句子,實際上一點都不重要的。”我有些不喜歡她這種直接的表達方式。“為什么呢?”她自問自答地繼續說道,“因為真正重要的,是背后的數。知道么,是數。看不到的數。而不是字。懂了這個數,才可以預知未來,推斷過去,輕易地知道各種事端變化……就像邵康節那樣,可以重新給易經寫文字內容。”我覺得這回我是真正地遇到專家了。可她卻就此打住了,她說你知道么,孔夫子曾經提醒過后人,易經這東西,只能玩索而得之,弄通一半就可以了,都通了,就麻煩了。察見淵魚者不祥。太明白了不是好事呢。不知不覺地,那袋橘子都吃完了。我發現時間過得非常快,透過窗簾的空隙,隱約看到了黎明的天光。沒覺得聊多一會兒,就到了早晨五點半左右。聽她講了這么半個晚上的易經,我覺得我的膽子逐漸恢復了正常。我松了口氣,向她告辭,回到自家床上,安心地睡了。
后來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這是意料中的事。我們都喜歡讀書嘛。當然,我的層次沒有她那么高。這也是事實。不過我并不在意這種差距。我是個合格的聽眾,而她,則是個不錯的講師。至于隔壁的奇異聲音,持續了一周以后,突然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對于這個結果,她也有些不解。她算過一卦,平時她一般是不算這個的,但為了這件事,她還是算了一次。結果是發現在隔壁有一個靈魂,因為不得投生而自己修行。這兩周的時間,對于那個修行的靈魂來說,相當于兩百年。這種解釋在我聽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因為我沒有在任何關于易經的書里看到過這種算卦解卦的方式。所以我也只是將信將疑,姑妄聽之了。不管怎么說,這種聲音消失了,我可以放心睡覺了,也可以更放心地跟她聊天,不必擔心被嚇到。
我一直很想知道的是。她的那套英文版的關于中國古代靈異事件的書里寫了些什么。然而她實際上還沒有看過它們。這書是她在英國的一位同學寄來的,而她的同學,是從倫敦的一座古老教堂里買到的它們,據說是一位年輕修士的遺物。她拿出其中的一本,翻到最后一頁上,讓我看那里的一個花體英文簽名。我順手抽出另一本,在最后頁面上,也有同樣的簽名。我翻開中間的一頁,是幅木刻插圖,上面畫的是一株楊樹,落葉飄零的樣子,樹下臥著一只貓。我翻到后面一頁,拿給她,問她能否給我譯一下,或者大致說說是什么內容。她接過書去,仔細看了看。就開始轉述其中的內容:“宋朝的時候,有一和尚養了一只貓,放在寺里,也不怎么管它。那貓每天就在經堂邊上臥著,聽和尚們誦經。后來那和尚得了一種皮膚病,會傳染,同寺的和尚們都離他而去,就剩下這只貓還在那里陪著他。和尚的病日漸嚴重起來,用了很多藥方都沒有效果。一天,這貓不知從哪里叼來一部古書殘卷,和尚接了一看,是部偏方集,最后一頁上,寫的是個方子,描述的癥狀,正是他的皮膚之病。和尚很驚訝,再細看方子內容,很是簡單,說是需要燃燒貓皮成灰,以之洗浴患處,一次即可痊愈。和尚看完,長嘆一聲,對貓說,你這不是自尋死路么?貓也不動,只是看著和尚。和尚說你去吧。我的病自是我的病。你的方也自是你的方。不相干的。貓還是不動地方。和尚說,你為何不走呢?貓忽然說話了,自然是人語:‘不解金剛何義。’因為和尚平時念誦最多的,即是金剛經了。和尚恍然即悟得了佛法道理的真義,離寺而去。只留下貓在寺中。”
什么是不解金剛何義呢?我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她。她不聲不響地看了看天花板:“這也是我的問題吧……”對于佛學,我完全是外行。只好慚愧地告訴她,我是一點都沒弄懂這話的意思。她倒也并不介意。她覺得這段故事似乎是從哪本禪宗書里挖來的,有點公案的意思,而不像個靈異故事。我很想知道究竟怎么樣的故事才算得上靈異。她說很簡單,如果能知道前些天隔壁的事情真相,就可以算了。我說你不是已經算出來了么?她笑道,那只是我算的而已。跟事實肯定是對不上的。“那你怕不怕呢?”我問她。她說當然怕了,我又不是神仙,也不過是個凡間的人么,只要是凡人,沒有不怕這種東西的。我笑道,我也怕的。“不過沒關系,”我有些忘乎所以地說道,“要是他再來,我們就一起對付他。”她冷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
次日我休息,睡到中午才起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隔壁的老兄。他表情怪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晚上是不是敲墻了?”我一頭霧水。怎么可能呢?“你幾點鐘聽到的?”他說的時間,跟前些天我們聽到的,幾乎是同一時間,但是,昨晚的這個時間,我正在她那里聊天呢。我說我可以找個證人證明我沒在房間里。他愣了一下:“誰能證明呢?”我笑了笑,就去敲她的門。老兄更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忍不住大聲問道:“喂。你睡糊涂了吧?”我邊敲門,邊答道:“我很清醒的老兄。”他推了我一下,接著大聲說道:“那家一直就沒有人住,你不會不知道吧?”怎么可能呢?我繼續敲門。顯然,她不在家。我就一臉不屑地回頭對他說:“等晚上她回來再說吧,她現在不在家。”他滿臉不解而又惱火地咕噥一句什么話,轉身回去砰地關上了門。晚上,我去敲她的門。她還是沒回來。
過了兩天,也是中午,我被嘈雜的聲音吵醒了。開門出去一看,原來是有人在搬家。令我吃驚的是,她家的門敞開著,一些人正在收拾房間。我過去,找個人就問:“她搬走了?”那人不解地看著我:“誰搬走了?是搬來的。”那原來的那個女的呢?他搖搖頭:“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跟著他進到室內,里面的場景更令我目瞪口呆:地板上靠墻堆放的,并不是什么書,而是一些石塊,上面放著幾張舊的報紙,而桌子上放的,則是幾塊形狀不規則的木板。其中的兩塊上面貼著一些英文報紙的殘片:床上連被子都沒有,更不用說白色床單了。這時候,有個老女人在跟新搬來的主人聊天,說是這房子半年多沒出租了,基本上沒怎么動,比較好收拾的。然后她回過頭來問我,你好像是住在隔壁的吧?我說不是,隔壁也是兩家,我是隔壁的對門。她想了想:“現在還是空著的吧?以前隔壁住了個姑娘呢,得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早早就死掉了,怪可惜的,挺文靜的一個人……弄得這房子也浪費了,沒人敢租。”房子的新主人聽得發愣和心虛,說:“這么復雜啊?”沒錯。我惶惶然地暗自想道,也就是這么復雜了,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又開始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