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饃店
羅家店位于縣城北關三里,是縣志上有名有姓的大村。全村三千人口六個大隊獨姓一個羅,抱團成風,義氣為重。村里有個民辦教師,叫羅紅義,三十來歲時因病死去,留下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老大叫勝利,老二叫解放。寡母羅嫂立志不改嫁,獨自扶養兩個兒子。
勝利自小就對蒸饃感興趣,小時候經常看羅嫂發面、醒面、揉面,最后做出白白的饅頭,好看又好吃。勝利10歲時,有一次羅嫂下地抗旱,一直到天色漆黑才扛著沉重的鐵鍬回到家,累得一絲力氣都沒有。這時,勝利卻從廚房里端出一饃筐白白胖胖冒著熱氣的饅頭,把羅嫂喜歡得一口氣吃了仨。吃完才知道,這饃是勝利自己蒸的。此后,勝利就經常幫羅嫂蒸饃。
勝利長到18歲時,就在村里開了家饃店,店名就叫勝利饃店,羅嫂閑時也在店里幫忙。此時,縣城南關也剛有兩家規模較大的饃店。每天對外批發零售。有小販批了一車饃,用夾被捂住熱氣,滿大街“熱饃熱饃”地喊。一時間,大街小巷都飄著熱饃的味道。勝利的饃主要賣給本村,有人干活晚了來不及蒸饃:就買上十來個應個急。有那些孤老頭五保戶,一個人蒸饃太麻煩,就背上一袋麥子,去勝利那兒換熱饃吃。更有那些不會蒸或懶得蒸的新媳婦,也把剛打下的糧食直接送到勝利饃店,樂得天天領熱饃。
勝利結婚時,新蓋了三間紅磚到頂的大瓦房,婚禮甚是氣派,提前幾天蒸好的兩千個饃隨便吃。那些賓客,莫不挺著被撐得高高的肚皮,咧著嘴回去了。勝利的媳婦叫秀枝,能干,新婚過三天就把饃店重新起了灶,還購置了饅頭機,擴大了生產規模。只是有時嫌羅嫂礙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勝利卻裝作沒看見。
那一年,縣里為了促進經濟發展,修了外環路。外環路剛好從羅家店村前通過,每天來往的車輛如過江之鯽。很多外出打工的人坐車方便了,直接在村口等車就行。不久,村長的兒子羅大能就跑起了長途客車,兩天一個來回,直通上海。那兩年,羅家店的青年猴子都一窩蜂地往上海跑。有一回,在上海打工的羅老怪給媳婦打電話,說工地上經常吃大米,饅頭也不好吃,渾身沒勁兒,就想吃一口勝利饃店的’饃。老怪媳婦一聽,急了,跑到勝利饃店換了一化肥袋子饃,讓羅大能捎給上海的老怪。沒想到,當晚那袋子饃送到上海時,老怪那一幫子民工見了饃如同見了各自媳婦的奶頭子一樣,一個個瘋搶,很快就一掃而光。
上海工地的食堂聽說此事后,專門向勝利饃店訂制饅頭,每天一千個。于是,羅大能的長途客車在拉人的時候,還每天運送一袋袋的饃。勝利也更忙了,每天半夜都蒸好三大鍋饃,涼干后裝在袋子里,早晨拉往上海。勝利饃店的饃都銷到上海去了。
勝利兩口子忙著店里的生意,羅嫂也沒閑著,一手拉扯大了勝利家的兩個孩子,有時也幫著燒個鍋爐,活沒少做,兒媳婦的氣也沒少受。終于,羅嫂在剛過50歲時,突發腦溢血,雖然經搶救活了過來,但半個身子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成了個人見人厭的廢物。勝利兩口子一天到晚不著一面,任由羅嫂蟲子般蜷縮在床上。秀枝把錢看得命根子一般,羅嫂的藥也是吃三斷五。村人勸說了幾次。勝利總以生意忙為借口,對羅嫂繼續不管不問。
羅嫂一病,勝利饃店的饃卻賣不動了。往常一鍋饃一開鍋,在飯時一會就賣完,現在賣到中午還剩一半。不光本村的不來買,外村的也不來了。幾天后,上海工地打電話來,說勝利饃店的饃不訂了,在工地上賣不動,上次進的一千個饃都饅了,免費給老怪吃,老怪都不吃,說不對味。
半個月后,勝利饃店關門了,勝利和秀枝跑到上海打工去了。村里年齡最大的九爺道,他這饃越吃越沒味道,沒有孝母(實際上是指酵母,但村人習慣上總是把酵母說成孝母)啊!
解放面條
解放初中畢業后,沒跟著大哥做饃店,而是跟著村里人跑到上海打工去了。一開始也在建筑工地上干,后來怕工錢不保險,轉而買了輛二手摩托跑摩的,雖然辛苦,但掙錢多,而且全是現錢。開了幾年摩的,積了一扎子錢,回家取了個媳婦,叫小翠,然后帶著小翠繼續到上海跑摩的,小翠則在一家面條加工店打工。日子過得很是普通。
那天,解放吃過早飯,剛要跨著摩托去汽車站,接到了大哥勝利的電話,勝利說解放啊,咱娘病了,病得不輕呢!你得回家一趟,早了,還能見上一面。解放聽了,跑到銀行把所有的積蓄取出來,下午就和小翠一起坐上羅大能的客車回家了。羅嫂見到了解放兩口子,眼里光流淚,解放知道,這一回來,上海是再也不能回去了。等羅嫂出院之后,解放返回上海把房子退了,摩托轉手了,就和上海永遠地說了聲“拜拜”,回家侍候老娘去了。
羅嫂整天在床上躺著。眼前不但不能離人。還不能離藥。解放在上海跑摩的的錢全搭了進去,還是不夠羅嫂吃藥的,大哥是指望不上了,跑到上海連個電話號碼都不留。小翠倒是難得的好脾氣,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給羅嫂吃。羅嫂病了之后,竟然吃胖了。
這天晚上,羅大能抽著閑工夫,來到羅嫂床前噓寒問暖,末了說,解放,你們兩口子不抓撓幾個錢不行啊,再好的家當也填不滿藥罐子,這樣吧,讓小翠跟著我賣票。小翠接口道,不行啊,這床前床后哪不得我,擦屎接尿的活,只能靠我,解放雖說是個兒,畢竟不方便。解放也搖搖頭,表示離不開。羅大能又閑嘮了幾句,突然說,小翠在上海不是會壓面條嗎!我看你們開個面條店挺好,又能顧家,又能掙錢。解放面露難色,說,小翠前一陣就有這個想法,只是眼下手頭緊,面條機也不好買。羅大能一拍大腿。這個不用你操心,明天你們把東面兩間廂房收拾出來,后天我就從上海捎來一架面條機。
三天后,在噼噼叭叭的一通鞭炮聲中,解放面條店開業了,九爺和羅大能帶著一幫村人前來祝賀。羅嫂聽見鞭炮聲響,臉上都泛起了紅光,非要人架著到門口看看不可。小翠更是忙得腳跟不沾地,又是活面,又是壓面條,因為是頭天開業,小翠要請大家伙兒嘗個鮮。她把晶瑩剔透寬厚均勻的面條下在滾開的水里,煮熟后涼水一過,佐上事先熬好的炸醬,先給九爺端上一碗,再給羅嫂盛一碗,然后再分給眾人各一碗。九爺吃得滿嘴噴香,不停地說,這面條,香,滑道,連我這沒牙的老頭子都不用嚼,以后就天天吃面條,比饅頭好吃。
此后,在鄉親們的幫扶下,解放面條店愈是紅火,每天都能壓出三百多斤面條。小翠還好鉆研,新開發了五谷面、菠菜面、海帶面、雞蛋面等花色品種,一時間,就連縣城那些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都來買著吃。
靠著面條店,解放不但把羅嫂侍候得富富態態的,而且還請來中醫給羅嫂扎干針。一年后,羅嫂慢慢地能下床活動了,有時就拄著根棍,干干凈凈地在院子里練習走路,來個買面條的,也能拉上幾句話,說說取消了農業稅種田有補助之類的。此時,小翠挺著個大肚子,一臉幸福地看著羅嫂,偶爾指揮一下解放給羅嫂倒杯水喝。
轉眼又到了年底,小年這天,解放給村里幾個五保戶老人各送了幾斤雞蛋面,正在店里忙活時,只見院里走來了兩個曾經熟悉的面孔。卻是勝利和秀枝。
勝利帶著兩個孩子一走二年沒音信,沒想到過年時回來了。勝利一眼看見羅嫂白白胖胖的,正坐在堂屋里逗小孫子,根本不像病人的樣子,大為吃驚。他一把拉過秀枝,朝地板上一跪,邊哭邊抽自己的耳刮子,說,娘,您的不孝兒回來了,以前是俺不對,以后俺好好孝敬您老人家。解放趕緊把勝利扶起來,說,別嚇著咱娘了,咱娘剛好一點。羅嫂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一大家子圍著羅嫂過了一個熱鬧團圓的年,互相之間有說不完的話。正月十六,又是一陣鞭炮齊鳴,勝利饃店重新開業了。頭鍋饃蒸熟后,勝利先給九爺端上一個,九爺吃著香噴噴的熱饃,說,這面條要吃,熱饃也要吃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