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們在背地里都叫我“葛朗臺”。這個中學課本里大名鼎鼎的守財奴形象深入人心。
可是姓葛怎么了,節省怎么了。氣鼓鼓地敲著杯子,我對著阿美氣急敗壞地發完牢騷后又語重心長地教育道:“未雨綢繆,未雨綢繆知道嗎?你們這些小年輕。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海吃胡嘬,把錢都用完了,以后可怎么辦啊?”
阿美正一心對付一盆比她腦袋還大的冰激凌,面無表情地說:“頭兒,你才比我們老幾歲,怎么聽著這番論調簡直是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啊。可地主還知道養倆小老婆吃點大煙哪。”
跟這幫不知社會殘酷人生險惡的主兒。壓根兒就沒得說。我恨恨地從零錢包里往外掏散錢,順便扔出一句把阿美的“邪惡企圖”拍得灰飛煙滅:“看什么看,AA!”
又是一個不知所謂的星期天。老板說我應該多多親近下屬,利用休閑時間和他們盡量打成一片一天,可憐我耗費N個周末和他們聚會逛街喝茶玩樂,看著親愛的鈔票們嘩嘩地往外流我心都滴血!
我容易嗎我。27歲混到個部門主管的位置。每天兢兢業業不敢有一點兒差錯,自知不是花容月貌青春無敵。有個談了8年正往結婚道路上挺進的男朋友,我不存錢,誰還能憑空賜我幸福的一切?
可今年我是時運不濟的。先是年初一個推廣策劃的案子,我一心控制成本為公司省錢,倒落了個平淡無奇的結論。新調來的總經理大筆一揮。批了另一個天花亂墜的案子,成功倒是成功,可花掉了我們部門半年的預算,要不是我勒緊褲帶,哪能有這么個光鮮漂亮生氣勃勃的表象!
中午家明給我打電話,說朋友介紹了新開的日本料理店,問要不要下班去試試。我看看表,哇,一不小心講了14分鐘,已經用超了活費套餐,手機可是雙向收費呢,算算算,我急急忙忙地截斷他的話頭:“容我上網查查那家店子貴不貴,回頭再發短信給你——”咔,正好58秒。差一點又不見了三毛錢。
可我怎么忘了老奸巨猾的歐錦暉?5點55分。我掏出唇膏潤色兩下,正在想坐什么車去那家日本料理店,歐錦暉一聲晴天霹靂把我炸暈:“馬上準備一下,晚上有個大客戶臨時殺到。”
不是吧,我簡直要吐血。這個姓歐的安了什么心,現在要跟我的甜蜜私生活過不去。
給家明打電話道歉,跟在歐錦暉后面跌跌撞撞地爬上他的車子。連他的后腦勺我都不想看,扭頭看街景,直到脖子酸疼。
他在前面放恩雅的碟,悠揚音樂里輕描淡寫地揶揄我:“被破壞了跟男朋友卿卿我我,卻也用不著做怨婦狀見人。不過也好,你現在的臉色倒也襯極了你那灰不拉嘰的過時衣裳。”
什么?我無名火起,逮雖然是減價時我瘋狂血拼回來的東西,可也是迪奧的正品,豈容這小子取笑?強壓著一肚子怒火,我跟歐錦暉配合默契合作無問,把那個大胖子鬼佬哄得心花怒放的,一個高興,下半年一個大定單的初步意向書,就這么簽了。走出酒店大門的時候,歐錦暉朝著我一笑:“看到沒有,什么叫能掙會花,開源節流嘛。”
我才懶得跟這種人斗嘴皮,抱著手機噼里啪啦地摁鍵給家明發短信道歉。
“談了那么多年戀愛還不結婚,該不是有什么問題吧?”旁邊不冷不熱扔過來一句。
嘟囔一句:“算你狠。”拔腳就跑,就快趕不上末班車了。
歐錦暉眼疾手快拖住我:“你擺明不給我面子當紳士啊。”呵!我歡歡喜喜地等他開車門,資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回到家,電話留言一閃一閃的,聽見家明的聲音心里就暖暖的,雖然他說下個禮拜要南下訂貨,差不多一個月不能陪我了,可我心里還是甜蜜得很。
我沒有告訴家明,這段時間我已在四處物色房子,這城里著名的大樓盤我全踩過點了,存了那么多年錢,省吃儉用地終于可以派上用場,我相中了一個有閣樓的復式大屋子,和家明在里面生一群可愛的小寶寶……啊,人生至此,我復何求?
交了新房的訂金,我就等著家明回來給他驚喜了。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在公司里腳步輕盈笑容滿面,看見歐錦暉都覺得沒那么面目可憎了。阿美粘上來對著我笑:“恭喜頭兒,擺酒記得叫上我們。”我眉毛一豎:“誰說的?”“歐總啊。”
那小子什么意思?我若有所思地往茶水間去,竟撞見了他。我說歐錦暉我什么時候說我要結婚了?
他似笑非笑:“啊,都去買房子了還說不是啊。”又不緊不慢補一句,“水岸花園的銷售總監是我哥兒們,我也是無意中在那里看到你。”
冤家路窄。我咕嘟一聲吞下一口水,目露兇光地說姓歐的我結婚又怎的,你不是想炒了我吧。
歐錦暉的表情簡直是抓狂了,一身頂級名牌襯托下的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眼看就要崩潰。不敢再與他纏斗,我端著水杯迅速撤走。
如此相安無事一周不到,歐錦暉沒再惹過我。后天就是家明回來的日子,我心情勁靚,正伏案做得神思恍惚,一只手啪地摁滅了我的顯示器,又是那個自以為深沉磁性的聲音:“葛雨欣,不要做了,陪我去吃飯!”
“我——”還沒驚叫拒絕,歐錦暉一句話拋了出來:“別拒絕我,我失戀了。”
哈,我正要幸災樂禍老天開眼,卻被他不知是不是假扮的一臉哀傷打敗了。沒見過這么垂頭喪氣頹廢無比的他——糟糕,我那該死的惻隱心又動了。
眼睜睜看著歐錦暉把這家高級西餐廳最昂貴的菜式點了一個遍,我一邊替白花花的銀子心疼,一邊還要醞釀感情安慰這個1米80的大男人,哪有胃口享受美食。
只是想不到結賬時歐錦暉竟說走得匆忙錢包擱在車上,我兒乎臉都綠掉,絕望地交出自己的信用卡:4位數,這姓歐的是花錢機器呀,他那女朋友也是明智,要不跟著他估計后半生得吃糠咽菜呢。
好不容易捱到家門口,歐錦暉送我下車,神情落寞地跟在后面,郁郁寡歡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再勸上一句:“別難過了,她離開你是不知道珍惜,是她的損失。”他眼里終于閃過一絲光亮,懇切地說:“嗯,你說得對,謝謝你。”
偏偏,家明的生意卻似乎出了問題。看他苦惱地坐在窗臺上不停地抽煙嘆氣,我的心都要碎掉了。柔聲問他能否解決,需不需幫助。他只把頭埋在我懷里皺眉:“雨欣。我自己的事怎么舍得要你為我操心,80萬的缺口不小,不過我自己會想辦法填補,只是婚期,要拖一拖了。”
我心里一緊。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請假去了水岸花園。我親愛的閣樓,只怕我們要暫時告別了。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歐錦暉的MSN信息就sent過來了:“把房子退訂了?為什么?”
我沒好氣地打:“歐總,這是我的私事,您獲得消息的速度真是夠快。”
“我只是關心一下下屬。贈你一句話:女人常常為了愛情做出傻事來。”
不想理會他。抬頭望過去,他深深的目光正定在我這邊,看得我心里電光石火般一閃:God,怎么會這樣,難道我對他會有什么什么……快快打住,還是做回我為愛奉獻一切的小女人,這種花花大少假惺惺的關懷,還是少想為妙。
下班后想去銀行轉賬,結果給工作拖了一會兒,樓下銀行已經不營業,只好低著頭往公交站趕。遠遠看見歐錦暉的車子停在公司對面的馬路上,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我裝看不見,要轉過去,他竟然開著車子追上來:“葛雨欣你上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憑什么呀。我自顧趕路。想不到歐錦暉還有強盜的一手,居然把我強行拖進車子。我大驚之下反而冷靜了:“我可學過空手道。”
“嗯,”他發動車子,“等一會兒就好,等一會你自然有可以動手的機會。”
七拐八拐,車子停在一家咖啡店對面,歐錦暉幽幽地說道:“看看吧,你節衣縮食的就是為了這么個男人?”
落地大玻璃明亮到刺目,窗前的美麗女子正和情人共享甜蜜時光,可是,那緊緊相握的一只手,竟是屬于家明的。
“怎么了,還不動手?”歐錦暉在旁邊詭異地冷笑:“上啊,一手撂倒一個,耳光還是老拳。您隨便。”
我的心都皺成了一團,顫抖著聲音求他:“走,快點帶我走,我不要呆在這里。”“就這么算啦?你怎么不問問他在這個女人身上花掉多少銀子,怎么不問問他你辛苦積攢的儲蓄他都拿去填補哪個缺口了?”歐錦暉一聲嚴厲過一聲。
“唉,夠了夠了!”我掏出手機習慣性地去摁字母發短信,我得問問家明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歐錦暉一聲斷喝嚇了我一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他媽省手機費!笨女人!”
我“啊”了一聲,便死了這份心,是的是的,我這樣的蠢女人,不會浪漫,視錢如命,除了不停地存錢存錢,簡直沒有任何生活情趣,我是活該被人拋棄!
眼圈一紅,我終于痛哭失聲:“我做錯了什么呢?他不要我。”
“他不要你我要你。”歐錦暉蚊子哼哼似的來了一句,趕緊擺出一副吃虧的樣子,大義凜然的表情。
“你添什么亂啊你?!”我這兒悲痛欲絕的。哪料到他冒出這樣的話來。
歐錦暉的口氣軟下來,期期艾艾地說:“其實,其實,我已想了很久,這世界上漂亮女人多的是,可是上哪找像你這樣節省會過日子的?尤其是把錢用在男人身上半點不心疼的,簡直可以豎牌坊。”
“原來你是圖這個……”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哭得更傷心了。歐錦暉即刻手忙腳亂汗流如雨:“好好好,你別哭了,其實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傻勁兒還不成嗎?”
“那你也不能乘人之危。”我依然警覺。“真是個笨笨。”歐錦暉在我額頭撲地一敲,“你以為我失戀是為了誰?”
心里分明一甜,忍不住拽過他的西裝袖子擦鼻涕抹眼淚,嘴里順便嘟嚷一句:“以后這種華而不實的破名牌就別買了,貴得吐血還硬邦邦的難受!”
傷心歸傷心,驚喜歸驚喜,我還保持著葛郎臺先生當年回光返照的理智。歐錦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揉亂我的頭發:“真是個傻孩子。”
我最后向那個街對面的咖啡店看了一眼,深挖洞廣積糧的嚴冬畢竟終將過去,葛朗臺的春天,就要到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