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

李萬通戰前是專門做古董的。在圈子內的名氣很大，天津衛很多人在古董易手之前，都要慕名專程請他看看才放心。當然，李萬通手上也有過硬的好東西，比如那只西周的青銅卣，就很叫人眼紅，據說那只青銅卣價值連城。日本人侵占中國后。李萬通覺得世道不濟，便歇了生意，不再經營古董了，專心在家過日子，每天閑來無事便拿出自己的藏品摸摸擦擦算是過把癮，實在憋不住了也上朋友處走走，看看人家新得手的好東西。

這年，北平的朋友捎信來說，他新近得到一件據說是東陵西太后的東西，邀李萬通過去玩玩。清東陵珍奇寶物無數，自孫殿英盜挖后那些珍寶就不見了蹤跡。李萬通得信心中大喜，決定赴北平去看看。

到了北平，在朋友家看過東西，李萬通有些失望，那只不過是一件做工精細的玉如意而已。中午，朋友請李萬通上小酒店喝酒，兩人邊喝酒還邊討論玉如意是否真是東陵之物。這時，旁桌一個中年人接口說東陵一定有那玉如意。朋友和李萬通扭頭一看，卻不認識此人。中年人起身過來，謙和地雙手遞上名帖。原來他是北平三浦洋行的掌柜三浦友和。李萬通不喜歡日本人，他不說話，把他的名帖放桌子上，朋友也表現不愿搭理的樣子。三浦友和并不計較，仍笑盈盈地在他們桌邊坐下。說：敢情兩位是古董界的前輩了，在下就有一事相求了。

李萬通按捺心里的厭煩，說：我們乃亡國之民，有何能值得你相求的。三浦友和依舊笑容滿面地不緊不慢說：我知道你們憎恨我們日本占領了你們中國，但你我都是商人，政治上的事情我們都不要去管他罷了，那都是政治家的事。三浦友和說：戰前我就在你們中國做生意了，所以我想我們還是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的。李萬通見三浦友和說話不急不惱，表情也和善，便不好無禮，他說：敢問三浦先生，想讓我們幫你什么忙呢?

三浦友和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盅酒，雙手托起說：不急，今天有幸認識兩位前輩，我先敬兩位前輩一盅。說完一飲而盡，放下酒盅后他才說：我的洋行前段日子買了一件瓷器，有人說可能是你們裕陵的東西，你們也知道，我是做貿易生意的，也不懂古董那東西，想請兩位前輩得便時給幫忙看看。

李萬通與朋友對視一眼，問：你的洋行遠不遠?

三浦友和擺擺手說：東西不在洋行，在離這不遠的憲兵隊。

朋友聽后急忙搖頭說：那就對不起了，我們不愿同憲兵隊的人有任何瓜葛。

三浦友和一笑，說：誤會了，不讓你們去憲兵隊。他解釋說：我的洋行上月才遭一場火災。東西放洋行多有不便，就暫時寄放憲兵隊。明天我從憲兵隊取來，你們到我洋行來看。

第二天，李萬通與朋友如約去了三浦洋行，三浦友和早在辦公室等候，一番寒暄過后，三浦友和從保險柜內搬出一瓷器，李萬通小心接過，借著窗外的光亮細看，他驚呆了。這是一件汝窯三足洗，敞口，直壁，淺腹，平底下有三足支托，全滿釉支釘燒制，底有五個芝麻粒狀支釘燒痕，造型大方，制作講究，純正的天青色亞光釉面，遍布魚鱗狀開片，手撫如絲絹，眼視如碧玉，青翠欲滴，因有瑪瑙人釉，望看上去有如春滿大地，余雨夕陽紅。李萬通情不自禁輕道一聲：真乃汝官窯稀有珍品矣。

三浦友和嘿嘿笑著問：品相如何，跟您的青銅卣相比不會相差太遠吧?

李萬通一驚，問：你怎么知道我有青銅卣?

三浦友和答：老先生過謙了，依您的名氣。您的鎮宅之寶誰人不曉呢，更何況我們兩地相距不過區區一二百里地。聽說是西周早期的青銅器，造型異常精美，在現存的古青銅器當中，沒有一件可與之媲美呀。

李萬通一笑：過獎了，我的青銅卣乃粗俗之物，不足掛齒。他輕輕撫摸三足洗說：依愚之見，當是裕陵之物，當年乾隆皇帝特別喜好汝窯瓷，他曾親筆題詩一首，令宮廷玉作的匠師鎊刻在他喜歡的一只汝窯三足洗底部，一時傳為佳話。

三浦友和敬佩地說：果然是高人，名不虛傳。坐，喝茶，中國真乃物華天寶，幾百年前古人高超的手工技藝。往往令我們今人自嘆弗如呀，中國人真聰明。

李萬通微露慍色說：我們中國人也善良，好多無價之寶都眼睜睜讓強盜搶走了。

三浦友和有些尷尬，他說：當然，近代你們國家落后了，不敢說勝者為王敗者寇，起碼落后就意味著你們再沒有能力來保護自己的東西。他得意地指了一下三足洗。包括你們老祖宗留下的這些寶貝。

李萬通心中不悅，他端起茶盅輕呷一口，壓住內心的不快，問：三浦先生，敢問一句，這件三足洗你可愿意開個價?

三浦友和搖頭一笑。說：我很喜歡這件寶貝，就像您喜歡您的青銅卣一樣，不是有不少人出了很大的價錢您也不肯出手么。三浦友和端著茶盅踱了幾步，說：我最近在天津開了家分行，打算把它放在分行做為我們分行的鎮行之寶，祈望它能給我帶來運氣，保佑我發財。我知道你是喜歡上它了，這樣吧，看在你我現在是朋友的份上，我先把這件三足洗寄存你那，你先慢慢玩些日子，等我的分行開張了，你再還我就是。

李萬通聞言驚訝地一下站起，三浦友和望著他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相信你，依你在天津的社會名氣，是絕做不來不義之舉的，不過，你得先給我開個條，如何。

李萬通帶著三足洗上路，一路之上，他是小心細致地護著裝三足洗的包，一刻也不讓包離身，他想這是國寶，雖說現在它被強盜得到了，但它遲早是要回到中國人手里的。李萬通已經計劃好了，回到天津，他要仔細研究這件三足洗，他要給后人留下關于它的詳細資料。

剛出火車站，外面突然出現騷亂，一個年輕人突然沖出人群朝李萬通這邊奔來。李萬通急忙躲閃，但還是躲閃不及，“咣”的一聲，李萬通手里的包被撞落在地，接著一隊日本兵哇哇大叫也沖出人群，朝那個漸漸跑遠的年輕人追去。

李萬通大叫一聲不好，臉色一下慘白了，他急忙跪下身打開包，只見包里的三足洗已經碎成幾片了，李萬通只覺得兩眼一黑。癱倒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李萬通已經躺在自家床上了，是車站熟人把他送回家的。

天要滅我，天要滅我也。望著一家人著急的眼光，李萬通仰天長嘆，眼淚止不住“嘩嘩”流了下來。自此，李萬通一病不起。

不久，北平的朋友捎信來說，三浦友和的天津分行馬上就要開張了，三浦先生本人過些天要親來天津，讓李萬通準備把三足洗還給三浦友和。

兩天后，三浦友和帶著禮物上門拜訪，李萬通掙扎著起來在廳堂迎接三浦。三浦友和一見面就關心地說：聽說老先生身體有恙，特來看看，今見老先生的臉色果然有些不好呀?？催^醫生了嗎?

李萬通無力地抬抬手說：年紀大了，難免偶感風寒，不礙事，不礙事的。

三浦友和不好意思地說：天津分行過幾天就要開業了，我想……他把李萬通寫的字條隔著桌子輕輕推給李萬通。

李萬通激烈地咳嗽起來，好一陣才止住不咳了。他無力地說：行，行，你的分行開業那天，我一準給你送過去。

三浦友和說：那就好。他收起字條，又說：我知道老先生很喜歡那件三足洗，我也沒有辦法。我的分行也希望能沾沾它的靈氣。好吧，您就繼續玩幾天，五天后我再來邀老先生一同去敝行坐坐。說完三浦友和起身告辭。站在大門口，三浦又停下轉過身對送客的李萬通說：要是老先生實在喜歡三足洗。不妨在敝行開業那天先把您的青銅卣拿來，等您哪天玩膩了。再拿來換回也行。

送走三浦友和，李萬通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人一下癱倒在地。嚇得一家老小手忙腳亂把他弄醒。李萬通的太太更是哭得淚人似的，她見李萬通醒來，強忍住眼淚說；老爺你要想開點，錢財身外之物，賠他就是，還是身體要緊啊。

李萬通痛苦無奈地晃晃頭，兩行淚水從眼睛里滾落下來。

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咱得罪不起，給了他們青銅卣保住一條命。只要人還在，我們一家還有希望的。李太太輕撫李萬通的胸口說道。

這日，一個鄉下人進李家討水喝，他見這家人上下哀聲嘆氣愁眉苦臉，便問為什么。李家傭人偷偷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鄉下人好奇地說把那東西的碎片拿來看看，傭人就把碎片拎來讓他看。鄉下人拿起碎片細細察看很久，最后告訴傭人說，你家主人上當了，這哪里是汝窯官瓷，分明是江津一帶仿造的贗品。傭人馬上進去告訴李萬通。李萬通聽了立即出來見客。鄉下人見到李萬通，便把手里的那片碎片遞過指給他看。李萬通終于也從碎片的碴口看出了問題，他氣得惡狠狠地大罵道：日本人的心也太黑了。

李萬通吩咐傭人快去買菜，他要留鄉下人喝酒。

五天很快就到了，三浦友和特意帶了一個日本軍人一同進了李萬通家，他怕李萬通誤會，一進門便解釋說帶軍人登門是為了護送三足洗的方便。李萬通微微一笑表示理解。他從內室捧出那件三足洗放桌上，三浦友和一見三足洗就呆傻了，半天沒有動彈。他與同來的日本軍官對視一眼，捧起桌上的三足洗細看，滿臉的疑惑與詫異。

李萬通臉露微笑，手端茶杯看著他們。

三浦先生，你可看好了，我是完璧歸趙。李萬通用嘴吹吹茶盞里的茶沫，呷了一口，笑著問：三浦先生，我的字條也該給我了吧。

三浦友和的臉色非常難看，他努力擠出笑臉，從公文包里抽出紙條雙手遞給李萬通，說：那是，那是。

李萬通接過紙條，慢慢拿起桌上的洋火用力劃燃，然后點著紙條，一陣火焰過后，紙條很快變成灰燼落到地上。

李萬通又端起桌上的茶杯，笑著對三浦友和說：三浦先生，走好，不送了。

三浦友和抱起三足洗與日本軍官悻悻地剛出李家宅門，一群流浪兒嘈雜的追鬧聲由遠而近，這時，只聽得“咣”的一聲脆響，追鬧的嘈雜聲立即散去，緊接著傳來三浦友和與日本軍人歇斯底里的哇哇亂喊聲。

李萬通手端茶杯瞇著眼睛，像是在欣賞悅耳的音樂，他由衷地笑了。

原來，那鄉下人是個古董修補高手，只因日本侵占中國后沒了生計，他四處漂泊流浪，巧遇李萬通后，日夜不歇為李萬通拼修好三足洗，又與李萬通設計把三浦友和手上的三足洗撞碎，也算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