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雙手擎著一柄漁叉,一動不動地蹲在冰窟窿旁,目不轉睛地盯著堅冰下面的湍急河水。冬天的落日斜照在白雪覆蓋的冰河上,冰下的河水急速地朝北流淌著。帶起一串串細碎的氣泡。
這條河叫松阿茶河,每年夏季里河水都特別大,經常灌滿河槽。尤其到八月漲大水的時候。兩岸裸露的河灘幾乎全被大水淹沒了,清澈的河水也變得渾濁起來。河面上時常漂浮一些不知道從哪里沖下來的倒樹,蓬張著章魚觸須似的枝權。張張揚揚地朝下游淌去。可是到了冬季,河水立刻又變得清澈了,河底的沙礫、卵石和倒木都清晰可見。
每年冬天,老海都會順著山溝到冰封的哲羅灘去叉哲羅魚,而且從沒空過漁叉。可是今年他來到這里已經是第五天了,卻連一條哲羅魚也沒發現,不覺睹暗地嘆了口氣:莫非這次真的白扯了。要空著雙手回村了?
不,絕不能這樣空著雙手回去,讓漁把式老王看笑話!
沒到這里叉魚前,老婆聽說他要到哲羅灘去叉魚,左攔右擋地不讓他去。還用輕蔑的口吻說:“連人家漁把式老王都叉不到呢,你就能叉到魚!在家干點啥不好,躺一會兒也舒坦呀。”
聽了老婆的話,老海實在咽不下去這口氣。憑什么漁把式老王能叉到魚,他才能叉到魚;老王叉不到魚,他就得空著手回去呢?世上絕沒有這個道理!老海把老婆硬撥拉到一邊,一個人拉著爬犁來到哲羅灘——不蒸饅頭,也得蒸口氣!哪怕守到明年春天開河呢,也得叉住一條大哲羅魚,拎回家給那個眼皮淺顯的女人看看!
來到哲羅灘的當天,他先在冰上鑿了個大窟窿,然后又在上面壘了間小房子,便擎著漁叉靜靜地守候在冰窟窿旁。
每年冬天在冰上搭建的房子都很簡單,有點像生活在北極地區愛斯基摩人修建的雪屋子。不同的是,他的小房子不是用雪建造的,而是用透明的冰塊搭建起來的,白天的時候里面光線特別好,冰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了,別看屋子是用冰搭建的,可是里面仍能生火做飯——在野外過夜,沒有火人可受不了,等不到半夜就得把人凍僵了。
兩年前的那個冬天,他曾在這兒叉到一條六十多斤重的大哲羅魚。那天,他在冰上和哲羅魚搏斗了半個小時,才把那條筋疲力盡的大哲羅魚從冰下的水里拉上來。那年冬天,他在冰屋子里住了二十多天,手腳都生了凍瘡,臉頰的顴骨也凍壞了,開始變黑,像從赤道那邊過來的黑人一樣,又疼又癢,十分難受。當他拉著裝得滿滿的一爬犁魚走在村路上時,看見村里的人還是忙著先跟他們打聲招呼,而且臉上一直都帶著微笑——只有當男人十分得意的時候才會露出來的那種微笑。可令年怕是碰不到那樣的好運氣了,來到哲羅魚灘已經是第五天了,他在冰下連一條哲羅魚也沒有發現。
當那條體態碩大的哲羅魚突然出現在冰窟窿下面的時候,事先一點征兆也沒有,甚至連碩大的黑色魚頭出現在漁叉下,老海還猶豫了一下,一時沒弄清楚游過來的到底是不是一條哲羅魚?但是,他還是本能地把漁叉狠狠地扎下去,立刻便感覺到一陣劇烈地掙扎,漁叉幾乎從他的手里掙脫出去。
其實,那不過是一場虛驚,漁叉永遠都不會從他的手里掙脫出去的。他在漁叉的木柄上系了一根很粗的繩子,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他的手腕上,除非被叉住的大魚把他也拖進冰窟窿里去,否則別管多大的魚也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冰下的魚實在太大了,老海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楚被他叉中的到底是條什么魚,河底的泥沙已經被魚尾巴攪動起來,冰下的河水頓時變得渾濁不堪。他只能憑借著手里的漁叉激烈地震顫和發出要斷裂的咔嚓咔嚓怪叫聲,感覺到被他叉中的這條魚確實不小,而且肯定是條從沒叉過的大哲羅魚。
老海使勁兒地咬緊牙,腮幫子兩邊各鼓起一個大包,興奮得他臉都變形了。他單腿跪在冰窟窿旁邊,另外一只腳使勁兒地蹬在冰上,用盡全身力氣想把冰下的魚控制住,再想辦法把它拖上來。但他很快發現這種姿勢有點使不上勁兒,無法和冰下水里的大魚抗衡。
他憋住一股氣,想先站起來。一鼓作氣把大魚從冰下拖上來。于是他一邊抓緊漁叉,然后把跪著的那條腿支在冰上,正準備從冰上站起來。幾乎與此同時,水下的大哲羅魚猛地朝前一掙,還沒等老海站起身來,他的一條腿便滑進了冰窟窿里,接著那系繩子的胳膊也被拖了下去。就這樣,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條腿掉進了冰窟窿里,而頭和整個身子仍舊橫在冰的上面,死死卡在冰窟窿里,爬不上來。也掉不下去。
老海這時才有點慌了,想把套在手腕上的繩子解開,放走魚,他也能爬到冰面上來。可是他稍微一努力,冰下的魚便開始使勁兒掙扎。那只在冰上面的手怎么也夠不到陷在冰下面的手,當然也解不到系在手腕子上的繩子,只能無奈地躺在冰上。
“老天呀,快來幫幫我吧!”老海的臉緊緊地貼在冰上,絕望地望著冰屋上面的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地念叨著,“饒了我吧,往后再也不來打魚了!”
也不知道是老海的話感動了上天。還是冰下面的那條哲羅魚也好像明白點什么似的,或者已經累了,反正它不再掙扎了,漸漸安靜下來。老海又覺到了一線希望,開始悄悄往回收被拖進冰窟窿下面的腿和手,好趁機站起來。誰知,他剛一動,那條大哲羅魚也隨著猛烈掙扎起來,老海又被拖回到原來的姿勢,仍舊卡在冰窟窿口上。
他們就這樣一個躺在冰上,一個橫在冰下,誰也制服不了對方,更無法擺脫對方——那根拴在漁叉柄上的繩子像是一根絞索,把他們的命運緊緊地系在一起。
那天,老海并沒有凍死在冰上,一個從那里經過的人把他救了上來。可是老海再也不能去叉魚了,他的手和腳全凍黑了——為了保住性命,醫院給他截了肢。
老海在哲羅灘叉到的那條哲羅魚,可能是這條向北流淌的松阿查河里的最后一條哲羅魚。從那以后,再沒有人在這條河里見到過哲羅魚。
注:哲羅魚,黑龍江出產的一種大型冷水兇猛食肉魚,一般可長到幾十斤,甚至上百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