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去世已經有些年成了,可有關老柳及老柳的故事,一直在村里口口相傳,伴隨許多人的感嘆之聲。這讓筆者越來越覺得,有必要將其見諸于文字了——
老柳原是地方上有名的石匠,因識得些許字,村里的小學校初創之時,被鄉親們推舉去給孩子們教“日月水火,三十田土”。后來村里的讀書人漸漸多了,將老柳從講臺上擠下來,他便成了一名專做后勤雜役的校工了。
老柳年輕時性情活潑,能說會道,尤其喜好流行當地的秦腔,曲不離口,有工夫就唱,音調高亢,激情昂揚,好像能把深冬的天空唱得碧藍如洗,能把光禿的山峰唱得綠樹成蔭,能把封凍的河水唱得叮咚流淌……好嗓子加上好性情。使他娶了村里最好的姑娘,外貌漂亮,溫柔賢淑,夫妻倆好得火辣辣的。白天,媳婦參加合作化勞動生產,老柳站講臺上教娃識字,晚上就住在小學校,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年輕的老柳在晚飯后常自拉胡琴吼唱秦腔——悠揚粗獷的歌喉,不僅讓媳婦快樂異常,也聽得村里的眾鄉親如醉如癡,成了免費的精神享受。
可俗語說,天有不鍘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也沒有想到老柳那媳婦會在生第一胎孩子時遭遇難產,急送十里外的醫療站搶救,結果孩子大人都沒保住。這滅頂之災給老柳的打擊是空前的,使“曲不離口”的他從此只知道無聲無息地忙碌和勞動了。
小學校外的山溝里盡是石頭,因而教室的講臺,門框的基墊,檐下的臺階,校園的走道,幾乎全是用石匠出身的老柳鑿打得四方四正的石塊砌鋪的。石塊的正面。都恰到好處地刻了山水蟲魚,草木花卉,一幅幅比例和諧,栩栩如生。不僅如此,老柳還雕得一手好的獅子像——從小學校進去,門口有個相當袖珍的長方花園,和校園的每個角落一樣,被老柳收拾得清清爽爽生機勃勃的,花園前一左一右蹲踞著兩只形體不大不怒自威的青石獅子,讓師生的手積年累月摩挲得通身透體锃锃發亮。
這些,根本使人無法跟灰黑黯淡沉默寡語的老柳往一處想。
老柳鑿雕石頭的地方,在學校儲藏室外的棚子下,地面永遠全堆著奇形怪狀的石頭,和鑿打下來的掃收不完的石渣,靠墻的角落還砌了石灶,可以煮飯燒茶。老柳有自己的宿舍——孔鑿在校園后崖壁上的石窯。那曾經是他和媳婦溫馨的家,也是小學校保存下來的最早的校舍了,可自從老柳的家庭遭了變故。窯門就始終掛著鎖——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不要說別的任何人,就是老柳自己,除非晚上睡覺,大白天從未進去過。
人死絕難復生啊!好多人開導老柳。勸他從那窯洞搬出來,勸他別自己苦自己,勸他再找合適女人成個家。老柳聽著,默默然聽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他既沒向任何勸導他的人使過臉色或發過脾氣,也沒有給他們哪怕一聲肯定或否定的答復,始終那樣邊干活邊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得滿臉皺紋滿頭華發,好像他的心早變成石頭了。
可是,如果逢了天氣晴好圓月浮空的日子,夜深人靜之時,老柳的窯洞里就會隱隱約約傳出胡琴的聲音。傾耳聽時,那胡琴拉奏的正是秦腔曲調,只可惜沒有人聲的唱和,且一律嗚嗚咽咽,凄凄慘慘,如遙遠的夢幻似的,曲與曲之間,銜接緊密轉換自如,像面對什么人在盡情傾訴一般。
后來,窯洞里拉過胡琴的某日凌晨。由老柳一直負責的小學校的起床鐘破天荒沒有響起。老師們便有預感似的,急去敲那石窯的門,敲了好久不見回應,大家不得不壯著膽用力將門推開,發現老柳直挺挺睡在窯洞的炕上了,石頭一樣又硬又冷。
然而更令大家吃驚的是,在又硬又冷的老柳旁邊,半蹲著一個身穿布衣的大辮子姑娘——健美柔順,面帶笑意,兩只眼睛含情脈脈地迎視著走到生命終點的老柳。
老師們忍著瘋狂的心跳仔細看時,那大辮子姑娘竟是一尊石刻雕像。而聞訊趕來的村里的老人們認出,這石刻雕像活脫脫就是三十年前老柳難產而死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