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楓葉村三而環(huán)繞著丘陵山地,只有東面敞開向呼蘭河平原,地形酷似一個大的簸箕,小小的村莊,就位于“簸箕”的平底兒里。村東有一條路,曲曲彎彎三十余里,通向遠(yuǎn)處的開源鎮(zhèn)去,不過那路上向來行人少見,因為村人除非到鎮(zhèn)上開會或去外地辦置貨物,很少離開村莊。村子里橫著三條街,豎著一條街,那豎著的一條從橫著的三條中間穿過,正好成了一個“豐”字。七八十戶人家,他們的房屋就散落在“豐”字分割成的空白里,還伴有他們的院子、園子、柴垛,以及雞、鴨、鵝、狗……
雖然這是一個不到百戶人家的村莊,卻也是一個社會,它有貧窮富貴,有喜怒哀樂,有生老病死,有興亡成敗。不過,這里終歸是農(nóng)人的社會,村人世代務(wù)農(nóng),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習(xí)慣、好惡、思維都是相似的,就像他們因為風(fēng)吹日曬有著相似的膚色一樣。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們排著隊走出校園,一邊走一邊哇啦哇啦地背誦著剛學(xué)過的課文。對面走過來一個戴著眼鏡的人,大約有四十歲左右,中等個頭,背有一些駝,樣子怪怪的。當(dāng)時,旁邊也正有兩個大人走過,他們一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這個陌生人,這個人走了過去。他們還站下來回頭用困惑的目光追看著,接著兩個人嘁嘁喳喳地議論一通,仿佛在討論什么新鮮不解的事情。這個人的樣子在村人看來是奇怪的,單是他的那副眼鏡,就是非常新奇的。這種情形,大抵就如一個池塘里棲著相同的一群魚,一向相安而且平靜,一旦竄進(jìn)來一條新種類的魚,這個另類總會帶來一點(diǎn)驚擾。這個奇怪的人漸漸走近我們學(xué)生的隊伍,我們?nèi)栽诟呗暠痴b著課文,他忽然停下來,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們,然后叫住我們,問道:“直下龍巖上什么?”我說:“上炕。”同學(xué)們也大聲一齊回答:“上炕——?!蹦鞘且皇讉ト嗽娫~的句子。他聽了,十分吃驚,那驚訝的神情瞬間消逝后,他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樣厲害,竟至咳嗽起來。路遇這樣一個人,我們一時間都被弄懵了,他是誰啊,他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新搬來的,他姓賈……”有同學(xué)喊著。
這同學(xué)比比劃劃地告訴大家,他是前幾天一個傍晚搬來的,住在后街最西頭,借住人家的房子。后街的最西頭,就是在“豐”字最后一橫的末尾處。這村莊的居住雖是自然形成,卻也自然地體現(xiàn)著貧富貴賤。村干部和家庭條件好的,都住在中間的一條街和村子的東部;住在“豐”字最后一橫末尾處的都是窮困人家,房子也都破敗,他們在村人中的地位就如他們的住處一樣,昭示著自己的被邊緣化。
不久,我患了感冒,父親帶我到衛(wèi)生所,坐在那里給人看病的,竟然就是這個賈姓的奇怪的人!他給我聽診,測量體溫,又讓我張嘴,看我的舌苔。我仰臉的時候,看見他那眼鏡片上一圈一圈的,他的眼睛努努地鼓著,有些嚇人??赐瓴?,他又拿出一個小收音機(jī)來聽。這是個很舊的黑匣兒,一擰了開關(guān)。先“嗚嗚”地響一陣,他要調(diào)理一會,才能正式播唱,聽著聽著,又會沙拉沙拉地聽不清楚,有時還“嘎嘎嘎……”地大響起來。這時候,他便拿起黑匣轉(zhuǎn)著方向、拉抻著上面的鐵桿天線試著,仍然不行,他便揚(yáng)起手掌,照著黑匣的上面“啪”地拍上一掌,還是不行,“啪”地又是一掌。真是有趣,兩掌下去,黑匣重又照常說話,照常咿咿呀呀了,就如一個不聽話的馴獸,經(jīng)了主人的教訓(xùn)。又乖乖地聽從支配,老老實實地為主人服務(wù)了。我看著愈加覺得奇怪而且神秘。
以后,就經(jīng)常聽大人講些這個怪人的荒唐故事。他鏟地時把苗當(dāng)草鏟掉了:他家做飯的時候,把引火的“明子”當(dāng)作柴禾燒;“……他夜里撞在電線桿上,說‘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大家哄笑著。從此,人們就為他起了個綽號“賈瞎子”,而且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他的真名字。誰家有人感冒發(fā)燒了,便說:“叫賈瞎子來給看看吧!”誰家接到了親友的書信電報看不懂,就說:“找賈瞎子來給念念吧!”誰家紅事喜帖白事喪榜請人寫字。便說:“讓賈瞎子來給寫寫吧!”他便耐心地踽踽地走來,給他們看啊,讀啊,講啊,寫啊?;閱始奕r,時常看見他盤坐在炕上,在一張小桌前。用毛筆記著名字和財禮,那樣子很認(rèn)真很專注的。大家似不拿他當(dāng)外人,也不覺得是在求他,因為讓他做的都是些瑣屑之事,對他也就并不表示尊重,大家天天“賈瞎子賈瞎子”地喊著,熟稔中還帶著一種輕慢。在村子里,農(nóng)人謀求的是衣食,看重的是活計,崇尚會過日子的人,鄙夷不會勞作者,所以賈姓男人被輕慢就是很自然的了。
他的妻子和村婦顯出明顯的不同。她形象標(biāo)致,漂亮,透出一種城里人才有的“洋氣”。她有時坐在窗口的縫紉機(jī)前,“噠噠”地縫制著衣服:有時竟然坐在炕頭,捧著一本小說在讀。這般做派,對村人來說是十分陌生的。村婦們對縫紉機(jī)非常羨慕,悄悄議論說:“人家會使‘洋針’呢!”而對婦道人家不于活,捧了一本書來看,既覺得新奇又感到不解。有一次,她穿了一件飾有一朵朵百合花的“布拉吉”,蹲在自家的園田里摘菜,被鄰屋的婦女看到了,那鄰婦驚訝得目瞪口呆,如木雕一般。不知是驚異于她的艷乍,還是未見過那樣奇特的裝束。不久村人就在嘰嘰喳喳地議論:“這么大的人,穿得花花哨哨,像個小姑娘似的!”“啊呀。胳膊大腿都露出來了,那衣服開口的地方,連……”
這賈家的婦人,自然不曾和村婦打成過一片,雖然偶爾有鄰居求她用“洋針”縫制了幾次衣服。過后,相互仍是怯生生的。她從不去鄰家串門,甚至不大出自己的院子。以后,人們連在她自家的院子,也看不見她的影子了。原來,她染了肺病,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遷延了很長一段時間,竟病逝了。她來到這村莊,就如移植來一種名貴的鮮花,由于水土不服,只嬌艷了幾天,就枯蔫下來,最后死掉了。這女人的孤墳就埋在了村后一面坡上的小樹林里。
賈家女人扔下了一個女孩,她的男人一下子愁眉不展了,蒼老了許多。
那時女兒小新才十四歲,小學(xué)五年級。她的形象酷似母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一樣。村婦們看見小新常說:“這孩子怎么長得這么‘俏皮’呢?”“啊呀,你說人家這姑娘咋長得這么‘水亮’呢?”小新的俊俏,確有一股特別的氣質(zhì),她的臉型、眉眼、身姿、皮膚,也都與她媽媽一樣透著一種“洋氣”。小新與村里孩子質(zhì)樸的美麗顯示出明顯的不同。小新特別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很好,老師和同學(xué)都非常喜歡她。小新的媽媽去世后,家務(wù)無人料理,她的爸爸無奈之下不讓小新上學(xué)了,讓她在家做飯。有時早晨小新站在院前,靜靜地望著別的同學(xué)去上學(xué),同學(xué)們已走遠(yuǎn)了,她仍站在那里,一副失落的樣子。有一次,同學(xué)們正在上課,老師發(fā)現(xiàn)小新站在窗外偷窺。推門去喚她,她轉(zhuǎn)頭匆匆地跑了,老師大聲喊著,小新卻不回答,也不回頭,一邊走著,一邊用袖子拭抹眼睛,哭著回去了。
姐姐與小新同歲,又是同班同學(xué)。有一次,我隨姐姐去賈家,為她失學(xué)的同學(xué)送一只小貓。一進(jìn)了屋,發(fā)現(xiàn)賈家的房子那樣簡陋,炕和灶臺之間連間壁都沒有,東西屋都空敞著,真是“家徒四壁”。我和姐姐剛推開外屋的門,坐在炕上的小新見姐姐抱著小貓,高興得不行,一躍跳下地來,跑著迎上來。她急切地把小貓從姐姐的懷里接過去,用左手貼著胸口托著小貓,用右手輕輕地?fù)崦∝埖募贡?,低著頭看著小貓,非常喜歡的樣子。一會兒,她又拿了一個碟子,裝了些米飯,抓著小貓的身子,讓它去吃。小貓的嘴巴被按著觸在碟子上,卻不肯吃,掙著歪起頭,只是“瞄、喵”地叫著,小新撒開了它,小貓慢慢地走開,在炕面上嗅著什么。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炕上正放著一本書,打開著扣在那里,顯然是剛才小新正在看著的。
以后,我就經(jīng)常去賈家。我發(fā)現(xiàn)小新是一個書迷,每天忙完活計,就坐在炕上,靠著被垛,捧起一本本小說癡迷地讀起來。有時。她爸爸提醒說:“不早了,該做飯了。”她才匆忙折一下書頁,放下小說和懷里的小貓去做飯。不知她從哪弄那么多小說,《紅日》《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她失學(xué)以后的四五年,都是伴隨著小說度過的。她那里,儼然成了一個書屋,吸引了一些少年,到她家里去讀書。她家的住處,本來一個很冷落的地方,卻因為小新和她的書籍頓時有了無限魅力。那情形恰如一個偏僻的角落,突然生長起一棵鮮艷的花草,招來許多的蜂蝶營營飛舞。
我少年時代讀過的一些小說,大都是在她家里讀到的。我那時已十三四歲了,連縣城還沒有去過,連火車還沒有見過,“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xiāng)黨之人,所見不過數(shù)十里之間”。可是,一旦捧讀起小新的書籍。眼前頓時展開了一個廣闊的天地,置身她那破舊的小屋就如同進(jìn)入了嶄新的世界。我在那里經(jīng)常讀得如醉如癡。
有一天,屋子里就剩小新和我兩個人,她對我說:“我爸還有不少書,他鎖了起來,不讓我看。”說著,她領(lǐng)我到了爸爸的西屋,炕角上有一個掛了鎖的小箱子。她拍著說:“就在這里!”我問為什么不讓她看,她說:“爸爸說有些書小孩子不能看!”她笑著瞅著我說:“我有個辦法,把折頁上的螺釘擰開,把書拿出來,爸爸發(fā)現(xiàn)不了!”接著,她找來一把螺刀,擰開了上面的螺釘,打開箱子。啊,里面這么多書!我伸手就掏出一本翻看,小新說:“別亂拿,要記住怎么放的,不然爸爸會發(fā)現(xiàn)!”她拿出了一本舊書,對我說:“爸爸說這本書我不能看。”我看了一下書名《石頭記》,翻開來里面盡是豎版的繁體字,心想:“這是一本什么書呢?”
以后,我和小新就經(jīng)常用螺刀擰開螺釘,一本一本地取出里面的書看,看過后又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小箱子的鎖頭望之儼然靜靜地掛著,卻已失去了職守,小新的爸爸竟一直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們那時讀書的興味越來越濃,興致高了,還要扔下書給對方講述一通。我那時讀小說,關(guān)心的是故事情節(jié),尤其喜歡曲折驚險的,對景物描寫之類的東西很不愿意看,一看到這些就趕緊跳過去。小新讀小說,對關(guān)于愛情的描寫似乎格外感興趣。她不怎么講述小說的情節(jié),卻愿講述涉及愛情的人物和故事,什么白茹、少劍波啊,什么金環(huán)、楊曉光啊。有一天,屋子里就我們兩個人。她仍是靠在炕梢的被垛,坐著讀:我仍是頭向炕里趴著讀,把雙腳搭在炕沿上。我正在讀《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讀得入神?!翱吹侥牧?”忽然,小新問我,說著湊過來,看我讀到什么地方了,接著又拿過書去,向后翻過了一些頁數(shù),在后面的一頁上折了一下。我不解地望著她,她的臉上露出_r滑稽的詭秘的微笑,看著她的神情。我有些糊涂,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她笑著對我說:“看吧,看吧,接著看吧……”
過一會,小新停下讀書,絮絮地與我說起話來,她說:“書可以把人教壞呀!”
“怎么把人教壞?”我疑惑地望著她,不解地隨口問道。
“可以把這兒教壞!”她詭秘地笑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接著“格格格”的笑起來,聲音清脆動人。
我更加疑惑不解,果呆地看著她,當(dāng)時那樣子一定很傻很可笑。
大概是因為我的神情,小新停止了她的笑,卻用手輕輕地拍了兩下我的頭,隨后把手停擱在了我的頭頂上。我更加感到奇怪,歪起頭看她,她把手拿回去,臉上恢復(fù)了嚴(yán)肅,還略帶了一些羞怯怯的微紅,說道:“別理我,別理我,你接著看吧!”
小新下地做晚飯去了。我接著看下去,終于看到了她折頁的地方。原來那是描寫作品的兩個主人翁,一個是男主角楊曉光,一個是女主角金環(huán),在革命斗爭中培育了高尚的愛情,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坎坷磨難,二人終于重逢,而且把過去朦朧的感情正式表達(dá)出來。那里有一段兩人“擁抱”的描寫,是全書中大篇幅敘述革命斗爭而僅有的生活描寫的略微充分的一處。在那樣年代,在那樣年齡,看了那樣的描寫,確是有些讓人熱血沸騰的。我沉浸在里面,看過之后,又偷偷地重復(fù)地看了兩回。想起小新專門在此折頁,覺得地挺奇怪的,于是我偷偷去看了小新一眼。這時她正在干活,我第一次忽然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俏麗,她的臉型那樣“洋氣”,她的膚色那樣白皙。她的牙齒那樣整齊潔白,村子里的孩子是沒有那樣潔白的牙齒的。瞬間,我覺得她像一只從遠(yuǎn)處飛來的天鵝,落在了一片污濁的泥塘里,在那丑惡的環(huán)境里顯出特殊的美。我看著她,頓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一種新鮮的、說不出來的甜蜜的預(yù)感,我自己都感到十分陌生。我想著她為什么要為我折頁,她或許是在耍逗我,心想她挺壞的呢!我仍是不解她詭秘的笑意里隱藏著什么。
以后,我更加頻繁地去賈家讀書。有時,我的同學(xué)小民,叫我出去一起去玩,我竟不愿意出去,讓他先走,說我再把這一段讀完。這時候,我內(nèi)心知道,自己不僅是為小說的故事吸引,也愿意感受只與小新兩個人在屋里時讀書的那種溫馨氣氛。小新讀書時,仍是坐靠在被垛上,把腿平伸著;我讀書時,仍是頭向炕里趴著,雙腿搭在炕沿上。她看到感興趣的地方,有時就把那打開的書,用手掌按著遞給我,說:“你看這段……”我看過了,她還要看著我問:“怎么樣,怎么樣?”接著,她繼續(xù)讀下去。小新那時穿了一個半舊的裙子,她平伸的頎長秀美的玉腿和穿著絲襪的足尖,有一次簡直就要觸碰到我的臉上,我頓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愉快的戰(zhàn)栗和近乎愚蠢的、緊張的幸福感。我不自覺地側(cè)仰著頭看她,她的靈活的生動的臉是那樣美麗,我有些看呆了。小新滿臉微笑回望著我,看著我的樣子,忽又“格格格”地笑了起來,然后用足尖輕輕地觸到我的鼻尖上,一邊笑著一邊說:“小弟弟,小心啊,書是可以把心教壞的!”
忽然有一段時間,我的情緒變得有些失落,甚至有一點(diǎn)沮喪。我再去賈家,小新似總有什么事,匆匆地離家到哪里去。小新不再像以前那樣與我一起讀書了。她的心思似乎被別的什么事情吸引了去。她每次走前,把一二本書給我,說你讀讀這本吧,你自己讀吧!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竟然讀不下去,有一次我讀一本書,開頭是很冗長的景物描寫,沉悶極了,煩死我了,我氣得把那本書掉在了炕上,嘴里罵著:“什么破書!”我忽然對小說失去了興味,多么曲折驚險的故事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一個人在賈家的屋干里。感到有些孤獨(dú),有些寂寞。那只小貓,大概是因為找不到主人,也經(jīng)常焦躁地在炕上走來走去,跳到這里,跳到那里,大聲地叫著,使我更加心煩。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的我第一次嘗到了煩愁的苦澀的味道。
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情況:小新給我的書,不再到小箱子里去取。我問她哪里弄來的書,她說從一個朋友那里借來的。朋友那借來的?她哪里來的朋友?我感到十分納悶,滿心的狐疑。我心里隱隱覺得小新的變化,似乎與這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朋友”有關(guān)。有一天,我看見小新匆匆走出院子,后墻角閃出了一個人影,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很英俊,通過他臉的側(cè)面,我覺得好像見過他。噢,我頓時想起來。那是前些時修三線公路來到村里的年輕民工。一個月前,村子里來了上百名民工,賈家的鄰院也住進(jìn)了三位,其中一位就是這個青年。聽說他是個初中生,他與別的民工似乎有些不同,除了行李,還帶來一些小說,一個二胡、一個口琴,有時收工后就在院子里蚊蟲飛撞的傘燈下讀起書來。有時拿了二胡、口琴在院子里吹奏、拉奏起來,招引不少青年來,那院子里經(jīng)常熱鬧得像俱樂部一樣。有一次小新也站在人群里,我那次發(fā)現(xiàn)她看著民工的神情顯得特別異樣,是我過去從未看到過的。
慢慢地村人便傳開:“賈瞎子的大丫頭跟民工好上了”!
“這丫頭真張狂,自己找了漢子了”!
“沒媽的孩子。就是沒管教啊”!
“小新看書看邪了”!
關(guān)于小新和民工的謠言很快在村子傳播開了。他們的壞名聲首先從一些晚上捉迷藏的孩子們那里傳出來。他們說一個晚上,看見小新和民工在東大壕堤埂的樹影里,正摟摟抱抱呢。又有人說看到。他倆在一個晚上,一塊躺在村前場院的稻草堆里……一時間,滿村議論紛紛,閑話越來越多了。有的說那民工把小新搞出孩子了,小新的肚子都大了。還有的說,小新跟著民工跑了。有的競好事地專門到賈家來看小新是不是不在了。
以前,村中有幾個青年,不時到賈家院前來閑逛,到小新面前獻(xiàn)殷勤,小新卻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心存怨恨卻也無奈,這回聽說外來的民工與小新戀愛上了,就更加嫉妒和憤懣。有一天傍晚,我聽見村東公路上吵吵嚷嚷的,嗣觀了許多人。跑近去一看,是村民兵排長王宏喜帶著另一個青年扭著那民工往前走,后邊跟著一幫看熱鬧的孩子。那民工的眼眶黑腫了,衣服上有些血跡。他抗拒地一抖一聳的。王宏喜罵道:“還不老實!竟敢調(diào)戲婦女,走,到民工指揮部去!”聽旁邊的人說,王宏喜與幾個青年已策劃跟蹤了很久,那天傍晚,他們在東河套的柳叢中把那民工和小新抓到,小新已被另一個青年押送回家了。
不久,那民工受了指揮部的處分,責(zé)令他迅速離開這個村子。
當(dāng)時,王宏喜和幾個青年非常得意。在他們看來,小新這只美麗的天鵝,是自己村里的,本村的青年都不可企及,怎么能讓一個外來的野小子染指呢!他們要拼死“保護(hù)”自己領(lǐng)地里的這只獵物!
以后,我再去賈家,發(fā)現(xiàn)小新變得十分懶散,經(jīng)常坐在炕上,癡癡的失神的樣子。有一次,我對她說,還有沒有什么新書,我想看看。小新說,有兩本兒,她為我翻出來,說“是他留下的”,她把書遞給我,就又呆呆地靠坐在炕梢的被垛上,眼神變得十分迷茫。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看著她感到十分吃驚,不知道她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為什么不像以前那樣有了閑暇就讀小說,她似乎對小說不再感興趣了。
有一次,我好奇地問她:“你怎么不讀小說了?”
她瞅了瞅我,說道:“不讀了,書可以把人讀邪……你也要小心……”說著,她的眼睛已不看我,眼神里又出現(xiàn)了那種迷茫……
又過了一年,小新十八歲,經(jīng)人介紹,嫁到山里去了。出嫁那天,我跑到賈家去,小新被一群人陪著擁上一輛馬車,她顯得十分平靜,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意,她的平靜就像湖里的秋水。她的小貓站在窗臺上,抬頭望著被擁上馬車的小新和忙碌的人們,不時地“喵——”地長叫一聲。
……車子要走的時候,她用目光掃視著送行的村人。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盯了我好一會兒。我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對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想對我說什么。車子啟動了,她的老父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這一切,都是三十幾年前的往事了。
這次我隨美國FM公司到家鄉(xiāng)縣上投資,在縣城呆了兩天,談判一結(jié)束,我就提出到家鄉(xiāng)的村子去看看??h上的人特別熱情,問那里還有什么親人,要幫助帶些禮物。我告訴他們,我的父母早已從那里接走,已在異國過世,家鄉(xiāng)沒有什么親人了。我這一族從我這一代起,就離開家鄉(xiāng)了,我的孩子也不會回到這里來。就如一種植物移植出去。連它的種子也播撒到新的地方,再也不能回到過去的土地。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帶有些微的惆悵。我對他們說,這次回去,我想為村子里捐贈一些書籍。
說到書,自然想到了賈家和賈家人,算起來,賈瞎子應(yīng)當(dāng)年近八十了,他是不是早已過世了?
“好像還活著,”陪我一起回鄉(xiāng)的馮縣長說,“在村子里我聽說過這老人的一些趣事。其實,他的工作關(guān)系早就抽回到市里。可老大夫一心要和妻子的孤墳作伴兒便始終沒離開那楓葉村?!?/p>
車子開進(jìn)楓葉村地界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diǎn)多鐘了。放眼望去一片秋色。我不自覺遠(yuǎn)望著村后的一面坡和坡上那片樹林,那里就是小新母親安息的地方吧。
村干部見到馮副縣長到來誤認(rèn)為是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檢查工作。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姑娘。老馮介紹說,這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姓何,去年就來到這里當(dāng)了村官。
何村長領(lǐng)我們在村里四處走了一圈,養(yǎng)殖場,果園,新品種試驗田……最后來到文化室和圖書室,在那里還專門為我捐書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
圖書室只有兩間房大小,室內(nèi)擺著四條長桌,坐在長桌前讀書的人多半是青少年,他們的穿著多式多樣,甚至比城里人還要新潮。一個十七八的胖姑娘穿著吊帶,坦胸露背不說,她站起身到書架前取一本雜志的時候,竟把肚臍也明目張膽地展示在眾人面前。不知為什么,看到這些時髦的姑娘,我不禁想到了賈家的兩個女人,小新媽那件飾有百合花的“布拉吉”競在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
室內(nèi)的書籍也不少,大多是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的科技書,在一個角落里書架上只擺著十幾本文藝書。我隨手抽出幾本翻看,有一本已經(jīng)很破舊,竟是小說《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那書中有些折頁,每個折頁上面用鉛筆勾劃的道道還清晰可見。哦?這本書……對這書,我感到非常熟悉、非常親切,又感到有些陌生、有些遙遠(yuǎn)。我一頁頁地翻著。似乎在翻讀著我的少年,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時又有人走進(jìn)圖書室,我一眼便認(rèn)出了他,雖然走路已成老態(tài),但模樣并沒太大的變化,他是當(dāng)年的民兵排長后來當(dāng)了磚廠工人的王宏喜。
何村長介紹說:“這是我們圖書室的義務(wù)圖書員?!?/p>
我走過去:“是宏喜大哥吧?”
王宏喜也認(rèn)出了我,他伸出手:“聽說了,聽說了,你在外邊有了大出息?!苯又肿晕医榻B地說:“十年前就從鄉(xiāng)里的磚廠回來了,在村里沒事干,這兩年就跑到圖書室來瞎忙活,總比在家里閑呆著強(qiáng)不是?”他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書,“還記得賈瞎子吧?這些書都是他捐獻(xiàn)的,那邊還有些醫(yī)書呢,也是他送過來的?!?/p>
我問:“老人還健在吧?”
王宏喜說:“活著,可病得不輕,老年癡呆:她女兒,就是嫁到大山里的那個小新,春天也回到咱楓葉村了。山里成了自然保護(hù)區(qū),區(qū)內(nèi)的人都向四處安置,小新也是為了照顧他爹,就回到咱村了?!?/p>
我問:“她還好嗎?”
“唉,村里人都說他們賈家的女人命苦,小新當(dāng)年嫁過去沒多少日子,就三天兩頭地挨她老爺們兒打,那時候山里日子過得更難,生孩子時人還落下了一身病……”趙宏喜突然指向窗外,“哎,還真巧了,你往那邊看,人就在道上呢!”
我走到窗前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yuǎn)處的村道上有一位身著灰不灰白不白大褂子的老婦人,她趿拉著一雙破膠鞋,蓬頭垢面,手里舉著一根長長的柳枝在追趕著一群豬。
我回身狐疑地瞅了眼王宏喜,王宏喜苦笑著:“沒錯,就是她。”
王宏喜推開窗子向外喊了一嗓子:“賈小新,你看誰來了!”
一只母豬帶領(lǐng)一群豬崽旁若無人地在村道上向前走著。小新在繼續(xù)追趕著豬群,她并沒聽見王宏喜的聲音。
我站在窗前探出身去又喊了一聲:“小新——是小新嗎——”
她站下了,怔了一怔,一臉茫然地回望了一眼,可又轉(zhuǎn)身向前走去,粗門大嗓地吆喝著:“該天殺的老母豬,你給我回來……”
王宏喜說:“你看,現(xiàn)在哪還有穿著這身打扮的?一天連個臉都不知道洗一洗,真是給這模范新村丟臉?!?/p>
何村長卻說:“別急,慢慢來……剛從山里搬過來,得適應(yīng)一段嘛,過些天我找她嘮嘮?!?/p>
“別費(fèi)那勁了,嘮也是白嘮,”王宏喜說,“那是個天生的另類?!?/p>
……我怔在窗前,說不出話來,看著眼前的情景再想到王宏喜的話,心里泛起一陣悲涼,為小新。為小新的母親也為王宏喜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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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