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

蛋殼雖小出鳳凰。青山村不大能人多。村上有首順口溜：高清河的頭，李明亮的球；趙小妮的嘴，馬老四的腿；蝙蝠的屁股，老旺的紅土；瘸腳“火神爺”，孫巧人人怯。這些都是青山村的人物，出了名的“八大能”。這“八大能”里，好的比香瓜還甜還香，孬的是稀狗屎不上糞權。不管孬或好，能成為“人物”自然各有一招。比如高清河的“頭”，他頭長得出奇，扁得像和尚帽子。別看頭形不好，頭特別靈動，剛起步他是縣化工廠里的銷貨員，路子鋪平了，臉面混熟了，轉身回到村上自個辦了個廠。輕車熟路，一帆風順，當年就歸還了貸款，賺回了設備和廠房。日日月月貨朝外出，錢往家里流，成了百萬富翁。高清河懂得“樹大招風”，就把“大樹”改為“遮風擋雨”，為村人們辦好事。出資修了村上的主干道，又把通往溝溝里的岔道也修成平坦的水泥路。還出資蓋了一座兩層樓房的學校。再后來，給全村70歲以上的老人每月發放10元的零花錢。像這樣出血的人物，誰能不豎起大拇指呢?不久高清河就人了黨，又被推選為縣人大代表。

剛打罷春。支書兼村長的老林叔謝世了。去年村委換屆，村民們就想把高清河選為村長，因為他脫不開廠里的生產，也就放過了他。眼下老支書走了，也只有高清河來接替這副擔子，再說他兒子從化工學院畢業也回到了廠里，高清河沒法再推拖，也只好走馬上任。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高清河上任后，沒在大會上吹牛，要把青山村弄成啥樣啥樣。“殺豬殺屁股”各有刀法。高清河一上任就先請客，在縣城上檔次的酒家里設宴。他請客不是請高官、富豪，而是請村上的老百姓，請村上的那些“人物”。第一桌請的是李明亮十二家機械、閥門、建筑、運輸、養殖專業戶。李明亮是村上“八大能”之一。李明亮的“球”，是指他閥門廠里的“球閥”，各種型號齊全，質量上呈，遠銷日本、東南亞各地。高清河說，這些個體經營戶，是青山村里的“財神爺”，能帶動村人開發致富道路。

請的第二桌是“蝙蝠”為首的六個人?！膀稹苯懈盾?，還不到40歲，白天睡大覺，夜里像“蝙蝠”到處飛，偷雞、牽羊、摸兔子。過春節沒趕過年集，糖煙酒、雞鴨魚、連餃子餡家里都是現成的?！膀鸬钠ü伞笔钦f他的屁股結實，不怕坐大牢。派出所里的門檻都讓他踢折了。監獄里送飯的老馮頭?？匆娝睦锒紵┩噶?，呀!你咋又來啦伙計!

這天早上。高清河去尋“蝙蝠”付軍，讓他通知那幾個“人物”。下午六點請他們進縣城“皇府大酒店”里吃飯。就要離開村委辦公室，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他聽了聽驚訝地問，昨夜你上哪了?……嗯，往后注意些，不要把錢放到桌斗里嘛!……別吭聲了。算啦!算啦!啪，合上了手機。

高清河正往付軍家里走，路上正好碰到他，高清河滿臉堆笑地說，我就要尋你鱉兒，正好你爬出窩嘍!付軍打了個愣，兩眼怯怯地注視著高清河，顯然暴露出心里的慌亂。叔，您尋我有事?高清河說，晚上我要請你吃飯。付軍不相信高清河請他吃飯，就是真請，這頓飯也不會吃得香甜，便推辭說，我，我頭疼呀，這不就去買藥呢。高清河還是罵罵地說，我不管你鱉兒頭疼、腳癢，論家法我是你叔，論國法我是支書兼村長。別給我拿架子，你頭劈了用麻繩纏住，下午也得把趙小妮、馬老四、老旺叔、瘸腳、孫巧幾個人聚到你家里等著，我開車咱一船撐。付軍一聽，禁不住“嘿”聲笑了。

高清河知道付軍笑的原因，他提到那幾個人的名字，付軍想起來那首順口溜“……趙小妮的嘴，馬老四的腿；蝙蝠的屁股，老旺的紅土：瘸腳火神爺，孫巧人人怯”這幫人物了。

趙小妮是“媒婆”。這會兒稱“婚姻介紹人”。天生一張好嘴巴，過去依靠親戚，哪里有男要尋女。哪里有女要尋男，給人家扯扯紅線。后來她把全鄉十二個村里愛好說媒的人串通起來，利用現代通訊工具，打電話、發信息，成了個沒掛牌子的“婚姻介紹所”。天天小車接她送她，飯店里吃請。凡成就一樁婚事，登罷記結了婚，除送10斤禮肉，男方再付她1000元介紹費。明碼標價，不坑不騙，在周村很有人氣。

馬老四的“腿”。60歲的馬老四很有股子腿勁，是出名的上訪專業戶。想承包荒山沒實現，跑出去告狀：想承包蘋果園沒成功，還跑去告狀：兒子訓他不務正業了，說兒子欺爹，還是告狀：老伴生他的氣跟他分了鍋，又告老伴有外遇了……上過北京、去過省城，縣政府是他“閨女”家，思念了就跑去瞧瞧；鄉政府是他“兒子”家，不順心了就跑去鬧鬧。坐車不買票，餓了飯店里要。就是這樣個“人物”。

老旺的“紅土”。劉老旺是“自小賣蒸饃啥事都干過”。開始賣鋼針，后來縫紉機走進了千家百戶，就改行賣老鼠藥。毒鼠強禁止上市了，就把紅薯秧摻花椒磨成面面，上集、趕會賣“五香粉”。后來“十三香”走進農家里的廚屋，劉老旺就又改了行，專趕遠集、廟會，把一幅《祖傳八代婦科靈》的橫額往樹上或墻上一掛，就扯起嗓門唱起來：祖傳八代婦科靈，專治婦女雜癥病，錯前錯后經期疼，多年結婚不孕癥，治病就服婦科靈，毫無一點副作用。劉老旺的最后一句話是實言，因為他的“婦科靈藥丸”是熱蒸饃拌紅土揉成的蛋蛋。

瘸腳“火神爺”名叫齊二保，50多歲了。左腳朝外扭著，走起路一歪一顛，一輩子沒沾過女人邊，光桿一條，愛串廟會倒個豬羊，綽號叫“火神爺”。在村上經常像驢似的惡叫著，誰敢惹了我，我就燒了他家的房子!弄死他一個夠本，弄死他兩個賺一個!我怕啥呀!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這樣的臭屎沒人踩，他也就成了“人物”。

孫巧人人怯。40歲的孫巧，綽號叫“女警”——查戶口的人。串門子攪口舌是她的職業。薄嘴片子、尖舌頭，能攪動得人家家里冒狼煙。談情說愛的一對兒，她能給人家攪散；好端端的兩口子，她能給人家攪得分居翻臉；婆媳之間她能給人家攪得分鍋吃飯。像她這樣有一把像攪刀的舌頭，誰不怯呢?

高清河面I臨這樣個小村，一上任能不先安“神”嗎?他想小石子也會墊腳，別看蠓蟲兒一點點，飛進眼里也折騰得你淌淚，睜不開眼睛。老祖宗說過一句話“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看，高清河的頭腦夠靈動吧?

下午五點。高清河開著他的小黑車，載著六個“人物”進了縣城“皇府大酒家”，登上二樓，走進一間“香魂閣”雅間。

高清河請來的客人，在小山村里算個“人物”。一踏進酒店，成了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睜大著兩只圓眼，左看右望，把脖頸都扭酸了。剛打罷春，天氣還十分寒冷，一進雅間，覺得清馨溫暖。圓圓的餐桌上展著潔白的桌單，仿古式的椅子光滑明凈。墻壁上掛著名人字畫，最顯眼引目的要算正面墻上那幅油畫了，畫的是一群裸體的女人。站著的暴露著兩只肥挺挺的奶子，下身那一點黑黑的地方酷似爬上一只蠅子；也有背著身子露著圓圓的屁股；也有半躺半坐的，各種形體姿色。趙小妮和孫巧捂住嘴直笑，馬老四張著沒牙嘴，盯著趙小妮和孫巧，嘿嘿笑。瘸腳齊二保仰著臉張巴著嘴，不滾眼珠兒看迷了。劉老旺拍一下齊二保的肩頭說，沒見過吧?好好看看過過癮呵!齊二保一本正經地說，別說，俺就是真還沒見過哩!轟一聲大伙都笑了。齊二保趕緊解釋，俺是說這樣子的畫呀!付軍笑著說，二保叔是不打自招，他見過真的赤肚女人。齊二保說，看我這樣，能給人家惡心死，誰要我哩!趙小妮說今個這一桌飯菜算你請客了，俺給你說合個女人。齊二保說，算啦，還打我的光棍。嘻嘻哈哈，包房里充滿著歡樂的氣氛。

片刻，酒菜上桌了。兩瓶酒一紅一白。紅的是“狀元紅”，專給兩個女人備的。白酒是“喜日子”。八個菜四涼四熱。重慶大排、清蒸鱸魚、橙汁山藥、清燉甲魚……一盤盤色鮮、味香、刀工樣式富有藝術色彩。服務小姐把酒杯一一斟滿，高清河起身端起酒杯喜滋滋地說，叔叔、侄兒、兄弟、老妹，你們給了我高清河面子，俺先敬您一杯，祝各位身體健康、心情愉快!眾人一齊端杯飲畢。高清河接著又端起第二杯酒，祝大家富貴有余，家庭幸福!第二杯酒喝罷，高清河又端起了第三杯酒，再敬老少爺們一杯，請大家助我高清河一臂之力，共同把青山村這輛馬車，早日拉進幸福美滿的小康村!在座的人喜悅地又飲了第三杯酒。

酒杯是高腳杯，一杯足有一兩酒。鄉村人不勝飲酒，三杯酒下肚，女的臉就紅成塊紅布，男的臉就變成了關公，話也稠了，舌頭也短了。馬老四說，我，我今年60歲的人了，還沒到過這么排場的地方。吃，吃大蝦、老鱉。高清河、李明亮才算村上的能人哩!咱算啥雞巴能人?是人家編曲兒騷咱們的氣哩!高清河把咱們請來是看起咱，沒把咱當成路上的石頭、牛糞。咱不能當絆腳石，要當動力拉!當牛幫清河拉車!

馬老四的一番話，讓高清河十分感動，拍著一雙手掌，連連地說“謝謝!”。

付軍一直耷拉著腦袋，深深地嘆了一聲說，慚愧呀!我，我把老婆孩子都混丟了，成了個“瘟君”啦，村上人都是躲著我。我想反正就這樣了，破鍋破摔吧。我從高墻里出來一個多月，我覺得在家里還沒在那里熱火。清河叔一上臺……唉!俺真的對不起他呀!現在排排場場坐在這兒，還給我敬酒，想起我辦的事就想哭!付軍說著真的抹起了眼淚。

高清河安慰付軍說，你是聰明人，殺豬、宰羊、配鑰匙、補鍋、修電器、開汽車，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全。過去是好鋼沒用到刀刃上，過去的事不說了，重打鼓敲鑼開戲吧!

付軍說，河叔，我就是想登臺唱，誰愿聽?誰會相信我?

高清河說，我就相信，要不你就給我開車，在廠里拉拉料、送送貨。一月1000元，中不?

付軍感動地叫了聲“叔”，俺給你磕頭啦!一屈身子真的跪在了地上。

咋的?咋的?高清河急忙走到跟前把付軍拉起來。

一圈人都受了感動，手里拿著筷子呆望著。

高清河連連說，叨叨叨叨，別?？曜訂?

齊二保開腔了，清河，俺真服你嘍!你請俺，甭問，是自個掏腰包。俺知道您是想當個好官，把青山村弄上去。我就想人家貼錢養漢圖個啥?咱要胡折騰就沒良心了。往后俺聽您的，您手里的旗往哪兒擺，哥學兔子往哪兒躥!

馬老四說，這就對了，不能給清河拉倒車。過去你光想當“火神爺”，動不動吆喝著燒人家房子，你吃豹子膽啦?老豬打采腳——露球能哩!

嘻嘻哈哈，一個個笑彎了腰。

高清河說，二保哥腳不得勁，別上會趕集搗豬弄羊了，也弄不了幾個錢。山村里不缺草，喂兔唄!一斤五塊錢，可喂呀!

齊二保說，不怕您笑話，錢窄，扎不起本。

高清河說，小菜一碟，本錢我給您扎，中不?

齊二保雙手一捧，感激地說，謝謝!謝謝!這叫我咋說呢?

這時高清河對趙小妮說，老妹子俺給你這位巧嘴下個任務，對您那下線傳傳話，有合適的女人給付軍弄一個。有年齡相當的老女人，也給二保哥弄一個。事成了，一千元介紹費我負責。

趙小妮笑著說，不要不要，免費服務。

高清河接著對孫巧說，妹子，僅指靠俺兄弟那倆錢，撐不死餓不著。你年輕輕的不能干啦?別怕錢咬手嗎?我給你尋了個活，去給李明亮刷“球”吧!

啊哈一聲，一個個又是笑折了腰。

高清河說，笑啥?李明亮的“球”出名嗎!說好了，他同意孫巧進廠當刷漆工。

孫巧被笑紅了臉。激動地說，我也真閑出了病。放心吧清河哥，這回您讓俺進廠里打工，俺學啞巴進廟，多干活燒香磕頭，再不說閑話了。

馬老四撞撞身邊的劉老旺，看看，還是年輕幾歲好啊!一個蘿卜一個坑，都安插到正經地方，剩下咱倆這老苦瓜沒地方安插嘍。

高清河手執筷子，指點著一盤豆腐，對馬老四說，二位叔叔，來來，日本豆腐——老可口。嘗嘗。接著盯了馬老四一眼說，才60歲可賣起老了，要是在俺老嬸子跟前，您保準還稱英雄哩!別偷懶呵，我在村委安家了，多在村里少在廠里，高想那孩子瞌睡多，叔要是樂意的話，到廠里去給我當“門神”吧。

馬老四樂呵呵地說，咦!我這一輩子，真修成了“神”，好好好!

這時候，劉老旺顯得著急了，咋的村長大人，他們都有豆子叨了，還讓我上集、趕廟會賣“紅土”嗎?

高清河說，你還得照樣上集、趕會，不過不叫您再賣“紅土”了。我廠里今年要生產“高效洗潔液”、“蚊不叮”、“消瘢靈”……十多種化工產品。您有一張好嘴巴，就給廠里作宣傳搞推銷吧。

劉老旺感動地說不出話來，捧起雙手對高清河直作揖。

這桌酒宴從七點開始，吃著、喝著、說著、笑著。一直到九點結束。高清河開著小車，轉一條街繞一道彎，又把車子停放在《休閑洗浴中心》，要讓這些鄉村人也來這兒蒸蒸泡泡，清除清除身上的灰塵、泥垢。

高清河請來的這些“人物”，一個個感動地灑淚抹眼。高清河是在暗示他們，奮力致富吧，腰包里的存折塞滿了，這些吃喝休閑瀟灑的地方也是咱農民的去處。

夜，十一點鐘。高清河開著小車回村了，付軍跟他并肩坐著。路上，付軍吱吱唔晤，叫了聲“叔”說，真對不起您。高清河看出他心里有事，說，別遮遮掩掩，有啥話盡管說吧，把過去你那賊膽拿出來。

付軍把臉轉向高清河，喃喃地說，您一上臺，我就掀了您臺上一塊“磚”……

高清河注視著前方，對付軍的話仿佛沒有聽到，一聲不響。

付軍把嘴貼近高清河的耳邊說，昨夜，您廠里辦公桌上的鎖是我撬的。拿，拿走您2000元錢，我，我又犯了病。

高清河低聲地說，不，你的“病”現在已經好了。

付軍說。回去俺把錢送給您。

高清河說，不用。就頂你兩個月的工資吧。

付軍說，不不!啥事是啥事，俺還沒上班呢，回家就把錢送給您。

高清河望了付軍一眼，嗯一聲，輕聲地說，我會保密。

付軍拭起了眼睛。

責任編輯 萱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