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的墳上不長樹

七爺的墳上不長樹，讓七爺的后人憂心忡忡。我們黑水凼的風俗，祖墳上長的樹越多、越大，尤其是彎彎柏木干壯葉茂。那么他的后人就會越來越發，做大官，發大財，飛黃騰達。因此只要人一人土，不管是烈日炎炎的盛夏，還是寒風凜凜的嚴冬，后人們就迫不及待地在墳邊墳頭種樹，種那一年四季蒼翠葉子的柏樹。十柏九彎，柏樹一般都彎彎曲曲，難得找出根端直的。因此那人們常說：人家祖墳彎彎木多呵，你怪得了哪一個喲!

七爺的墳上不長樹，愁壞了七爺家的老老少少。

七爺是為樹而死的。不是為一棵樹，而是一片樹，一片杜仲林。

事情還得從土地下戶說起。生產隊解散了，集體財產分給了社員們。勞動工具好說，折價，抓鬮，看誰的運氣好。生產隊的保管室也折價賣了，每戶分了五元現錢。最后，隊長楊麻子才想起還有一片杜仲林，最大的才大拇指粗，小的才筷子細，說是杜仲林太夸張了，叫杜仲苗還差不多。當時大家說，算二十塊錢，誰出錢。那片杜仲林就是他家的。二十塊現在算不了什么，一包玉溪煙還二十多塊錢呢，可對才從十年浩劫中解放沒幾年的農村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可以稱一百多斤的鹽，三十斤肉。大男人們勞動一天，評十分工，才不過二三角錢呢。二十元是一個壯勞力近一百天的勞動所得。當時全隊差不多一半的人家都欠生產隊的口糧錢，好多人家吃鹽都要一把調羹兒量，生怕多舀了一點。哪有余錢剩米?這時只有七爺家能拿出現錢來，因為七爺有個在小煤窯當工人的兒子。用不著大家說，七爺回家拿來了一大把一元的兩元的五角的紙票兒，那片杜仲就成了七爺家的。

一年，兩年，三年，一溝人在不知不覺中過日子，可七爺惟一兒子在煤窯里遭瓦斯爆炸落下了殘疾，回到家成了廢人。而七爺在不知不覺中老了，臉上有了樹皮似的皺紋，眼皮也往下搭拉不少，背脊駝成了彎彎木，拿七爺的話說連屙尿也沒有往天飚得遠。那片杜仲林也在不知不覺中變粗了，變密了，只不過當時杜仲還賤得很，在眾人眼中不過是些樹，和李子樹，青木樹，麻柳樹沒有什么兩樣。誰知，沒過幾年，風云突變，中草藥，特別是杜仲，厚樸，地黃，沙參什么的，一路飚升，漲得讓人發心臟病。原因是全世界都進口中藥，說是“中國神草”“綠色藥品”，這價格不暴漲才怪。拿杜仲來說，一斤才從樹上剮的生皮子，低于三十元，嘿嘿，就是你三大爺來也拿不走。

這時七爺的杜仲林一般都有碟子粗了，原來不值價的杜仲，在眾人眼中成了金子，成了銀子，成了白花花的票子。七爺老了，老了的七爺每天背著桿火藥槍，牽著條大黃狗，在杜仲林巡視。后來，七爺干脆在林邊搭了個小木屋，白天黑夜地看守。吃飯都是家里人送來，拿七爺的話說：他要守著他的搖錢樹呵，這是他的棺材本兒。

土地下戶后，楊麻子早不當隊長了，開始做小生意，什么賺錢做什么。看著七爺撿了個便宜，心中比吃黃蓮還難受。誰叫他當時拿不出二十塊錢呢?誰叫他眼皮子淺，舍不得投入呢?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老婆捉不住流氓，他哪能預見到杜仲后來會暴漲，會成為真金白銀!常言道：十麻九怪，這楊麻子有八十八個心眼：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

一個雨天，楊麻子做不了生意，于是揣上白芙蓉煙。開始了一家一家地轉。

他對張三說：那片杜仲林是大伙開的荒地種的，你張三也出了力，流了汗，現在要賣成錢了，你連一根錢毛都得不到!

他對李四說：七爺二十塊錢就買了值十幾萬的杜仲林，這杜仲林是大伙辛辛苦苦種的，憑什么他們一家人得錢?要不我們每人分幾棵，心頭才想得過。

他對王五說：七爺一輩子有錢，連黃泥巴都堆齊了喉嚨坎，天上還掉下塊金磚，這杜仲林是我們黑水凼的，應該人人有份，你王五三十幾了還討不到婆娘，還不是因為沒得錢，如果這杜仲林是你的。你別說討一個婆娘，討兩個婆娘的錢都有!

這下，我們黑水凼溝好多人心中的妒火中燒，心中都像是吃了火藥，每時每刻都可能爆炸。但七爺一點都不知道，七爺的耳朵差不多聾了，不在他耳邊大吼根本聽不見。七爺家的女兒出嫁的出嫁，殘疾的兒子出不了門，七嬸更是忙得手腳不停，根本沒時間和人打堆，一家人仿佛與黑水凼隔絕了。

當然還是有人給七爺報信，說這幾天楊麻子四處找人嘀咕，要分山上的杜仲，要七爺提高警惕。七爺睜大眼睛，不相信會有這事：“這杜仲林是我花錢買來的，他楊麻子憑什么要來分?我這把老骨頭全用在這片林上，別的不說，每年我上肥也要幾百塊錢，還要薅草，打藥，剪枝，沒有我像帶娃娃一樣地管著。這些樹早死光了，他們倒想得安逸，不推灰面，烙好了饃饃搶來吃，打死我也不干!”

不管七爺干不干，一天下午，七爺的杜仲林還是被搶了。

那是人間四月天呵，春天的花芬芳山野，綠草鉆出冬的桎梏使勁地往地皮外蹦。樹皮子青青地往上冒，那景色，那春光，七爺心都笑成了花兒，葉兒。七爺含著煙，牽著狗，肩著獵槍，哼著小調。一路歡欣。這是一片金子般的樹呵。有了這片樹，七爺還愁什么?他時不時地撫摸一棵樹，就像是撫摸七嬸年輕時的身體，光潔，滋潤，充滿彈性。累了，七爺身在棵杜仲下蹲著，抽那種用煙竿的葉子煙，這時從杜仲林中鉆出一群人，領頭的是聶蠻子，人人都拿著把彎刀，對著七爺。

人群中并沒有楊麻子。

七爺說：“你們要干啥子?”

聶蠻子嬉皮笑臉道：“七爺，你老別多想，我們只不過是來看看我們的杜仲樹。我們不干啥，這片杜仲林是全隊的，人人都有份，今天我們來砍我們自己的樹。請你老人家別來找麻煩!”

七爺氣得說不出話來，臉一下比關二爺的還紅。“我找麻煩?這是我辛辛苦苦喂大的孩子，能白白讓你們砍!”

七爺說完，瘋了似的撲上去，抱住聶蠻子。

聶蠻子把七爺甩了甩，七爺死死地不松手，于是用力一振，七爺像塊冬天的葉，飄開了。七爺癱在地上，昏死過去。那伙人用刀三下五除二地砍杜仲，比砍自家的甘蔗還痛快。

七爺醒來的時候，那片杜仲樹，只剩下高低不平的樹樁。只有七嬸和七爺殘疾了的兒子在側邊，不停地哭泣。四月的夜春寒料峭，七爺在星光下顫抖不止。好不容易回到家。相對無言，坐等天明。幾年心血呵，就這樣付之東流，其心何干!

一夜間，七爺就如過韶關的伍子胥，頭都白了。當哀求村長為他主持公道時，村長說：法不責眾呵，這樹全隊的人都出過力，他們也該得一點吧。

七爺拖著傷病，來到鄉政府，去了三次才見到鄉長，想不到的是鄉長說：“你也是的，值十幾萬的東西，你舍它幾萬，每家分一點，不就成了?這叫舍小取大，這伙人都是你的鄉親，每天不是鼻子相碰就是腳桿相撞，都抓起來，你的心不是太狠了?”

來到派出所，派出所說你先到村上解決，不行鄉里解決，反正又沒有打人，殺人。

七爺絕望了，他想不到有理也說不清，有理也說不贏。有理也寸步難行。于是七爺悄悄來到那片和他相伴幾年的杜仲林，在沒有杜仲的地方，他喝下了半瓶往天用來殺蟲的樂果，然后倒下，就像一根樹樁。

七爺死了，七爺的墳不長樹呵。一年，兩年，直到五年之后，七爺的殘疾兒告到了省上。那些砍樹的人才不得不退賠七爺家的杜仲樹款。第二年春天，七爺的墳上終于長出樹，一株杜仲樹，有眼，有鼻，有臉，有耳，跟七爺一模一樣。七爺長成一棵杜仲樹，又來到人間。

責任編輯 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