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上的血

記不清是第幾次被葉子打了，反正我不能再讓著他。王成寶坐在地上沒起來，他想這樣下去我這條老命非交給他不可。這個畜生，連親叔都打。

王成寶老婆流著淚說：死葉子呀，要怎著，真想治死人。

王成寶的女人過來把王成寶拉起來，王成寶哎喲一聲，扶著腰。女人掀起衣服一看，心疼了一下，都踢青了。

王成寶心想這個小子下手死狠，早晚我非死他手上不可。王成寶一想到死，心里竟激靈靈地抖了抖，王成寶忍了疼進了屋滿天滿地找東西。

女人說：你找什么。

王成寶干巴巴地說：刀。

女人嚇了一跳，找刀干什么。

王成寶說：你說我干什么。

女人說：你跟他拼命，拿著刀你也無用。女人很了解他，王成寶是那種不善言語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動聲色。女人想，他也就一時之氣。

王成寶翻箱倒柜也沒找著。王成寶說：我那把刀呢。

女人說：你有什么刀。

王成寶說：我有什么刀，夏天切西瓜的那把。

女人想了想說：誰知你掖哪烏龜旮旯里了。

王成寶一聽掖哪。于是想起來在床頭底下藏著呢。王成寶把床上枕頭涼席一層層掀起來。拽出那把鍍鋅西瓜刀。刀上一層塵土，王成寶用手擦去，登時顯得亮起來。

女人一看，嚇得臉都變了色，自己天天枕著刀睡覺，還不知道。女人同時看見，王成寶的臉顯得陰沉沉的，那把刀也冷森森的。女人戰戰兢兢地說：你要干什么。

王成寶沒言語，女人想過來奪，可女人又怕那刀。雖然女人也曾使用過它，但那是夏天，切西瓜時用的，現在快到冬天了，女人覺得男人和那把刀同樣可怕。

王成寶忽然把刀放下了，氣似乎也消了。女人懸著的心放下來，女人說：嚇死俺了，俺從來沒見過你這陣勢。

王成寶沉默了一會。嘆氣地說：這把刀還是葉子給買的。

王成寶把刀放下之后就躺下了，一直到天黑也沒起床，女人做了飯叫他吃他也不動。快到半夜的時候他把女人蹬醒了，說自己想吃飯。女人說：叫你吃你不吃，都什么時候了。

王成寶說：總得吃吧。

女人說：早怎么不吃。

王成寶氣急敗壞地說：早不想吃。

女人嘮嘮叨叨起來給他熱了飯。王成寶起來吃了，就再也睡不著，蹲在院子里吸開了煙。煙在夜里一明一滅，偶爾傳來幾聲狗叫，王成寶就側耳聽一會，王成寶想：葉子這會還搞不定干什么。

快到晌午的時候，王成寶才出來，通常這個時候王成寶早就出來蹲墻根了。收拾完莊稼以后，年齡小的大都出去掙錢了，上了歲數的都出來蹲墻根，天南海北地閑扯。王成寶不出去，王成寶才四十三。王成寶指望著地里收成。葉子二十三。葉子也不出去，葉子除了不干活，其他什么都干。王成寶還沒走到那些人堆里，就看出那些人今天談論的焦點是自己。王成寶和葉子的事，其實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王成寶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得罪了葉子。王成寶看見那些人都停止了說話。他有些不自然。王成寶決定不停下來。繼續往前走，前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村治安主任。治安主任看見王成寶把王成寶叫住了，治安主任說：成寶，你給幫個忙，這幾個是鎮派出所的，這位是李所長，他們找葉子了解情況，你領著去吧。

王成寶心里一亮，準是葉子犯事了。這下好了。讓公安把他抓起來關幾天，省得惹我，這個忙我不能不幫。治安主任說完，兔子一樣地溜了。那個干部模樣的李公安，還主動和王成寶握了一下手。王成寶說：葉子是我侄子，有什么事，你們盡管說。

李公安說：你就是王明的叔。

王明是葉子的大名，王成寶點頭。那你就領我們去吧，咱邊走邊說，聽說你爺們不和。

王成寶領著他們去找葉子了，四個人邊走邊說，外人看來還以為王成寶家來客人了呢。快到葉子家的時候，王成寶看見葉子手插褲兜里正和一個青年說話。王成寶說那人就是葉子。李公安問。是那個手插褲兜里的么。王成寶說是。三個人一商量。這次不能讓他溜了。王成寶停住了腳步。三人仍若無其事地向前走。約有四五米的距離，葉子似乎發現有人，回頭一看。三人同時跑上來。其中一人喊道：王明。喊著手就伸到葉予的胳膊上，葉子胳膊一甩，撒腿就跑。三人抓了個空。最后還是讓葉子跑掉了。

整個下午。王成寶心里都疙疙瘩瘩的，像沒了魂似的。王成寶想葉子肯定會找他報復，這次不同于往次，葉子不打死他也得讓他躺上半年。女人開始抹淚，一個盡地埋怨，越這樣你越找事，咱躲都來不及，還去找他，你作死啊。天剛上黑，王成寶就像無頭的蒼蠅。王成寶想，公安走了，天黑了葉子就會來找他。不行，我得躲躲。王成寶和女人說了一聲，悄聲悄息地走了，王成寶在地里的破瓜棚里蹲了半夜。心想：我不能老這樣蹲著，這樣我還不如和他拼了。我還是回家吧，躲了這會躲不了那會。王成寶站起來，摸了摸腰，就有了些膽。他的腰上別著那把西瓜刀。

一連幾天，葉子都沒出現，王成寶漸漸放下心。王成寶想：莫不是被公安嚇破了膽。王成寶想：吃完午飯，去哥那兒坐坐，葉子自從結了婚，連爹都打。哥什么事也不敢管，一切都由著葉子。正想著的時候，門咚的一聲被踢開了。王成寶看見葉子一臉怒氣沖進來，王成寶心里咯噔一下慌了，他還是來了，沒等王成寶反應過來，臉上早被葉子抽出兩道紅印，就像大人打孩子一樣。王成寶心里的驚慌一下轉變為憤怒。王成寶知道打不過葉子，可他已經沒臉了，一個大人像被小孩一樣打，而且還是自己的親侄子。王成寶幾次都沒得手。被葉子弄了幾個倒。

葉子說：你還真能，你敢叫公安來抓我。

王成寶一聽。心里有些虛。這時門外已來了一些人，他們只在門外站著，都不敢進來。

王成寶女人一看，哭喊著，葉子啊，你可別打了，他是你叔啊。

葉子說：屁，就這樣的叔，找人來逮我。

女人說：葉子，你就讓他這一回。女人說著的時候，雙手死死握住葉子的胳膊，生怕他再下手。

葉子說：王成寶，你別裝死，你給我站起來。

王成寶一聽葉子直呼其名，心里激靈靈一顫。

葉子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起來。葉子說著的時候，又踢了兩腳。

女人喊著，一腚坐在地上，仍沒忘了抱著葉子的腿。這時已有人進了院，王成寶看見那些人想過來卻又不敢。王成寶騰地站起來。

葉子說：你還敢站起來啊，又是一腳。

王成寶一個趔趄，王成寶走到葉子跟前，猛地把刀子拽出來，葉子見了，并不驚慌。

葉子一臉不屑，王成寶，叔，我讓你捅你都不敢。

王成寶感到心里堵的慌，胸口一股熱，越來越強烈。

葉子看見王成寶的臉在變形，葉子有點怕。

王成寶看著葉子又要動，心里的熱終于流竄到手上，王成寶不知道在做什么，刀子已穿進葉子的腹部。王成寶好像聽見女人啊了一聲，之后聽見人群中的喊叫聲。王成寶看見葉子伸過來的腳沒收回去，葉子雙手抱著肚子，葉子在倒地的時候，叫了一聲叔，聲音很輕很輕，輕得甚至沒叫出來就倒下去了。

王成寶聽見了。王成寶看見進來的人又退出去，潮水般退出去。王成寶手一軟，刀子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響。

王成寶聽見有人喊叫著殺人了殺人了。王成寶看見女人癡呆了一般，他毫無意識他擦了擦手上的血。刀子躺在地上，葉子和刀子都躺在地上，血淋淋的。王成寶一下子意識到，他真把葉子給殺了。王成寶在那兒呆站了一小會兒就想起來得跑，院子里亂起來，進進出出。王成寶出來的時候，看見很多人都躲著他，這更增加了他那種逃跑的意愿。王成寶跨上自行車飛一樣跑了。

天漸漸黑下來，王成寶已經在河邊的樹林里呆了很長時間，自行車不知扔在哪里了。反正出了村他就不停地跑，然后把自行車一扔，順著河沿走下去，直到走累了，才在一片樹林里停住了腳步。當他聽見有動靜，立刻警覺起來，以為有人追來。他發現樹林邊有一高坡，坡上有草垛，于是他就來到草垛邊，他看見草垛旁有地窖，地窖還沒封口。

王成寶一頭鉆進窖里，他想等天完全黑下來再說。王成寶聞見紅薯的氣味，一進來眼還沒有完全適應過來，他摸索著，弓著腰身，窖里并不潮濕，因為窖口還沒封。河里不結冰，地窖一般不封口。王成寶終于摸著紅薯了，沒等他拿著，轟的一聲，紅薯堆坍塌了。他嚇了一跳，黑暗中，他仿佛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紅薯包圍著他的腳，他感到葉子就在身邊。連忙把腳抽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紅薯，就像握著那把刀子。隔了一會，心里才漸漸平靜下來，王成寶一屁股坐在紅薯上。

王成寶聽見警笛的聲音，他的心一下子提上來，趕緊爬出地窖。王成寶看見遠處公路上警車由遠而近，他伏在草垛旁，緊盯著那兒，他的心隨著尖厲的聲音越來越劇烈地跳動，直到警笛消失在黑暗中，他才疲軟地坐下來。天黑得一塌糊涂，沒有云卻也這么沉，沒有月，偶爾傳來幾聲狗叫，更增添了夜的可怕。王成寶坐在草垛旁想起葉子，想起哥和嫂子，然后想到上高中的兒子，老婆，想到李公安。想起李公安的時候，他向四周看了看。

王成寶心里說：葉子啊，葉子，你是我親侄啊，你怎么就訛上我了呢。我該死啊。我怎么就真下了手呢。

王成寶想不起葉子是什么時候訛上他的，大約有兩年了。那時葉子還是個好孩子，經常找他說話，爺倆關系比較好。兩年前吧，葉子夜里去借錢，他沒給，他問葉子借錢干什么。葉子說不干什么。王成寶知道葉子不上學了，好像看見他還抽著煙，王成寶想問問借錢干什么用。葉子不耐煩了，說不借算完，管那么多干什么。說完就氣得走了，王成寶沒太在意，誰知第二天發現地里不少西瓜都被踢碎了。王成寶心疼了，一想準是葉子干的。葉子恨王成寶。王成寶并不恨葉子，畢竟是自己爺們。王成寶開始恨葉子的時候，是葉子的女朋友在王成寶家遛門，葉子不讓去，女友頂了兩旬，葉子上來就打。王成寶來拉，被葉子一拳打了。葉子揪著女友的頭發拉出去，王成寶倒在地上，胸口疼了好幾天。王成寶不甘心。偷偷勸葉子女友離開葉子，說葉子連牲口都不如。女友哭著說她不敢，葉子會殺了她的。之后王成寶又被葉子鬧了幾回。從此以后，王成寶覺得自己的命被葉子捏著，隨時都會消失。

夜深了，外面冷起來，王成寶返回窖里。這些日子都沒睡好，現在葉子死了，他想瞇一會，可他一閉上眼就看見葉子，看見那把西瓜刀，冷森森的，刀上的血正一滴滴向下滴。王成寶看見葉子倒下去，眼睛在努力地看著他，王成寶一個激靈睜開眼，耳朵仍有葉子的聲音，叔——，王成寶哭了。夜靜得嚇人，王成寶是那種無聲的哭，因而眼淚就無休止地落下來。王成寶說：哥，俺對不起你啊，哥俺不是人啊。王成寶想到哥一生老實巴交，吃了一輩子苦，到頭來卻讓他給毀了。我還躲著，我得去見見哥。王成寶剛一起身，又坐下來。王成寶用手擦了一把淚，他聞到一股血腥氣，那是葉子的血，王成寶一下子癱軟了。

夜靜得無邊無際。

此時的王成寶，思想完全在刀子和葉子身上。無邊的夜，更多的恐懼包圍著他。之后，他陷入痛苦之中，天很快就會亮的。前面村里的雞已經叫過四遍，也就是說再有幾個小時天就明了。天亮之后就會有人經過，到時我怎么辦。王成寶想不出更多的辦法，他想回去，這個念頭很快又被打消。回去肯定被李公安他們抓去，王成寶想起李公安頭些日子還和自己握著手呢。我他媽的不是好人，我就應該讓李公安抓去。葉子啊你可別怪叔啊，王成寶想我得出去，我不能這樣躲了，我把自己的親侄都殺了，我還是人嗎。我得讓李公安他們抓去，然后把我槍斃了，一了百了。王成寶一想到死，心里還是一陣難受。他想到侄子小時候可愛的樣子，眼淚就流出來。王成寶看見葉子張開小手向他撲來，一把帶血的刀忽然插在眼前。王成寶用手捶著頭，痛苦地自語著：我怎么就不死呢。為什么拿刀的是我而不是葉子呢。

天已經發白，很快就明起來，王成寶決定走出來，去找李公安。王成寶不再害怕。王成寶覺得只有自己走出去，才能減輕自己的罪行。這樣躲著，就是別人不恨他，他也會恨自己一輩子。他知道葉子有罪，可他更有罪，只有去自首，才能沖洗自己的罪惡。

天終于大亮了，王成寶撣掉身上的土，看了一眼碼得整齊的紅薯，從容出了地窖。陽光照進樹林，沒留下陰影。

責任編輯 阿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