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占城以北六十里,亂山之中有座小鎮,名叫油榨溝。
油榨溝地勢險峻,溝深坡陡,從高處看,恰似藥房中的大碾槽,鎮北凸起一高崗,名曰老鷹頭,上有木梓樹,兩丈高下,郁郁蒼蒼,人稱“油榨王”,小鎮即由此得名。
太平年月,油榨溝因為地當三省沖要,客商往來。也還說得上熱鬧二字。待鬼子一來,油榨溝就變得像一片墓地。
但人爭一口氣,油榨溝人不多,人氣可一點也不比誰差。
一鎮百姓實際上都在大睜著雙眼,呼啦啦地盯著三個人。
這三個人中的第一個就是鎮公所的主任王玉堂。王玉堂,山東濟南人,齊魯大學的學生,日本人一開戰,加入了抗日隊伍,最后隨著五戰區司令長官部來到了占城縣。王玉堂一代表政府,名正言順;二脾氣剛烈。少學生氣味,上任之初電閃雷鳴地就拉起了一支二十多人的抗日別動軍。對其為人,老百姓已基本認可了。
這第二個人叫馬元甫,是個有名的中醫大夫。主治刀傷、槍傷、五癆七傷,接骨對榫心狠手快,人稱外號馬狠子。馬狠子廣交善緣,眾人皆敬,凡有大事,人心向往當是自然。
常言道,虎不離山,龍不離水,紅花不離綠葉,男人不離女人,油榨溝的百姓還盯住了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殷四姐,年輕寡婦,是小鎮“苦香酒樓”老板,年輕漂亮,待客熱情,說出話來潑辣辣像團火,有男人氣慨,人們都叫她別名“酒妲己”。
王玉堂一到油榨溝就喜歡上了酒妲己。
酒妲己也喜歡王玉堂,可王玉堂對馬元甫越來越看不順眼了,因為他發現殷四姐跟馬元甫也有點不一般。
這天夜晚,苦香酒樓已是人盡客散,只有王玉堂還在喝悶酒。殷四姐關了門,走到王玉堂桌邊,一把奪了酒碗,說,夠了,你也是,一個大男人,痛痛快快,有話就說,何必借酒澆愁!話未說完,冷不防被王玉堂抱住了。殷四姐正要發火,猛扭頭卻看見王玉堂滿臉淚水。
王玉堂哽咽著說,你,你,你知道我喜歡你。
殷四姐看他一眼,頓一頓,說,是的,我喜歡你,你也明白。你有話,就說。
王玉堂說,我從小死了母親,家里有錢,有后母,可從來就沒有人心疼過我……四姐!我想了!我要娶你!你一定要答應嫁給我!你說呀,答應呀!
殷四姐半天沒有出聲,她掏出手帕給王擦淚水。輕輕地說,你喝醉了……
不!我沒有醉!王玉堂一挺身又站了起來,打個趔趄,叫道,我沒醉!沒醉!我喜歡你,你知道!可你還、還喜歡馬狠子!我都看見了,前兩天,深更半夜你還到五芝堂找他,天亮才走!天都亮了呀——
馬狠子,他有啥好!呆頭呆腦,土包子一個!他那點名氣,無非就是看病不收錢、對佃戶不收租罷了,可惜,那一套共產黨早就干過了,人家是在爭天下,他一個士大夫圖的啥?糊涂蛋!早晚吃大虧……
啪!王玉堂挨了重重一耳光,他的話斷了,人也蒙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打我?
殷四姐說,你醉了,話多了,來,我扶你去睡。
歪歪倒倒扶上床,殷四姐弄了水給他擦洗,王玉堂已經快迷糊了。口里還在不斷地叨叨。
不!我沒、沒醉!四姐!殷四姐!我明白了,你對我是假、假好,對馬狠子才是、是真好!四姐,我喜歡你,死活我都要娶、娶你!看見你從他屋里出、出來,老、老子只想一槍崩了他!四姐,你答應我、我…… 殷四姐一邊給王玉堂擦洗,一邊給自己抹汗,口里應道,好好好,有話明天說,明天說
殷四姐說著,兩條柳葉兒眉緊緊地鎖了起來。
二
殷四姐的話來不及說了,王玉堂也顧不得聽了,要命的壞事已經先來了。
正是王玉堂醉酒后的第二天,日本兵攻下了占縣城。
占城一淪陷,鬼子緊接著就沖進山來,他們當然清楚油榨溝的重要。他們強迫馬元甫當會長,說他是醫生,良心大大親善。如果不從,那就死啦死啦的。
日本兵開進油榨溝之前,王玉堂就帶著別動軍鉆進了鎮北深溝老虎口。
鬼子進鎮不久,盯上了苦香酒樓,要抓殷四姐,馬元甫找到鬼子齋藤山木,說,她是我的相好,你們真要抓,維持會長我不干了,打死我也不干了。齋藤山木是駐守炮樓的鬼子頭,黑著臉想一想,呵叱一聲,就放了殷四姐。
油榨溝往北通西安,此路是五戰區的惟一糧道,如今占城已失,日本人只要死死扼住油榨溝,五戰區的后勤供應就要繞道數百里,在鄂川交接之處的高山深溝中輾轉搬運,耗費之巨可想而知。所以,上頭派人找來,命令王玉堂千方百計拔掉油榨溝這顆釘子。
油榨溝離城遠,路難行,日本兵占了幾個月,除了白天設卡夜里巡邏,再沒有大的行動。真要想拔釘子,就憑王玉堂那幾個人,無疑是做白日夢。
拔不了釘子,王玉堂就騷擾。
王玉堂事先在鬼子進城路上埋地雷,打冷槍,鬧得鬼子心驚肉跳魂不守舍。晚上巡邏通常都是半途而廢。
別動軍每次行動都是殷四姐送的情報。
不久前別動軍做了次大買賣。王玉堂帶人伏擊了從城里來的日本人的撫慰團。
齋藤山木吃了大虧,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讓部下叫來了馬元甫。
炮樓一層里,別動軍受傷被俘的錢柱子吊在屋角,遍身是血,已經昏死過去。當著馬元甫的面,齋藤一聲“八格”,兩個鬼子端著刺刀就朝錢柱子一陣亂捅。
眼看著殺死了錢柱子,鬼子翻譯官又推著馬元甫上了二樓。地板上躺著幾個鬼子傷兵,其中還有兩個日本女人。鬼子翻譯官說,馬會長,他們都是你的病人,一定要盡快治好這些帝國勇士。馬元甫說,太君,他們傷勢都很重,油榨溝缺東少西,沒有藥品,治不好,得趕緊送城里醫院。鬼子勃然大怒,罵道,混蛋,城里大大的危險,你的不知,他們,必須在這里醫治!你的,要負全部責任!
王玉堂仗仗打勝,頭腦發昏,一聽說有鬼子傷兵在鎮上,不問青紅皂白就準備闖進去。
消息是殷四姐送的,一看王玉堂沖動,殷四姐說,不行,這次我來就是為了攔你。千萬不能瞎闖亂打。
王玉堂不解,說,什么話!幾個半死不活的傷兵都拿不下,老子們還叫啥別動軍!
殷四姐說,真是叫他說對了,頭腦沖昏了,你就不想想,鬼子傷兵為啥非要在油榨溝治?
王玉堂一愣,問,他是誰?馬狠子?你說,是不是他?
管他是誰,說的對,你就聽!殷四姐說完扭身就走。
盯住殷四姐的背影,王玉堂的嘴角越咬越緊,越咬越緊。
兩天后,王玉堂還是來打了油榨溝,可惜,別動軍連鎮子的邊都沒有挨著。
槍炮聲在油榨溝鎮外響了大半夜,鬼子的伏擊大獲全勝。
三
王玉堂沒有死,但受了重傷,跟著他沖出鬼子包圍圈的只有五個人,全都掛了花。連滾帶爬逃進了老虎口。
六個傷號,缺吃少穿,無醫無藥,逃進深溝的第三天,又下起了連陰雨,生死關口一下子逼到了王玉堂幾個人的面前。
拖到第七天,六個人全都奄奄待斃,只等著斷了那一絲絲氣息了。
就在這天晚上,殷四姐進山找到了他們。
殷四姐背來了一小袋玉米糝,一點點黑藥膏,還有幾大塊叫人想都不敢想的熏肉。王玉堂大驚,說,這東西從何而來?殷四姐說,管它從何來,只管吃就行了,快點養好,鬼子眼看要完蛋,用人的時候到了。
王玉堂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嘴一張一張地,心里全是話,卻半句也說不出,半天半天才冒出來一句,我,我……你,你千萬小心……
到底,王玉堂都沒吐出來“我錯了”那三個字。
眨眨眼就是兩個多月,王玉堂和他的幾個弟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這一切全都是殷四姐送米送肉送藥的功勞。
然而,最后一回之后,殷四姐足足二十多天沒有進溝。
鬼子投降的消息,是鎮上一個李老漢摸進老虎口告訴王玉堂的。
李老漢說,老鷹頭上的鬼子已經溜了,半個月前,他們把殷四姐就抓走了。
李老漢哭了,他說,王主任那,你不知道啊,四姐是叫日本人五花大綁拖上車的,狗日的小日本畜牲,四姐犟著不走,他們把她剝了個一絲不掛呀!
王玉堂咬牙切齒,唇齒血出,立馬帶著五個別動軍殺回了油榨溝。一進鎮公所,他先辦了兩件事,一是派人進城尋找殷四姐。他說,活要人,死要尸,找不著就別回來;二是派人去抓維持會長馬狠子,抓了關進大碉堡,嚴加看管。當天晚上,王玉堂就叫人給馬元甫做了斷頭飯。
馬狠子不吃不喝,連聲高叫無罪,指名要見王玉堂、殷四姐,不見一面,死不瞑目。
王玉堂聽后,一咬牙,吼道,見你娘里個鬼!雜種,賠老子四姐!吩咐大巴子說,明早送他上路!
四
馬元甫死后一個禮拜,殷四姐回到了油榨溝。
王玉堂那天正在城里開會,可急匆匆趕到家,殷四姐卻大門緊閉,任王玉堂再喊再叫,就是不開。
王玉堂坐在鎮公所一直熬到天亮。牙一咬,喊醒大巴子,叫他再找幾個弟兄,無論如何要把門喊開!
王玉堂想錯了,門最終不是喊開的,是砸開的。
砸開院子門。又砸開堂屋門,只聽大巴子一聲驚叫,嗓子直了。
王玉堂沖進去,立時驚呆,渾身一軟,撲通,跌坐在地。
殷四姐正正地吊在房屋中間的大梁上,早已氣絕身亡。 殷四姐給王玉堂留了一封信。 信一打開,劈頭就是一句——王玉堂,你不是人!
接著又寫道——你為啥殺他?他是你們的大恩人!恩將仇報,天地不容!告訴你,一年多,你們憑啥打勝仗?那都是他報的信!你們中計大敗,死到臨頭,又是他冒死殺了兩個夜里巡邏的鬼子,割下肉親手烤炙,人肉對紅傷是大補,這是馬家祖傳秘方。誰知道,他救了你們,反倒害了自己!王玉堂,你是世上最惡心的小人!你殺人,你有權,一個漢奸罪名足夠了!天地良心,殺人也要叫人把話說完!叫他死也服氣吧?為啥一刻不等!一面不見!你公報私憤,喪盡天良,我跟你相好,真是瞎了眼了……
從苦香酒樓出來,王玉堂立刻備馬進城,吩咐大巴子把馬元甫從亂葬崗子找出來,跟殷四姐一般細細凈身,細細裝殮,準備好大擺道場,然后等著他從城里回來。
十幾天后,在老鷹頭上的“油榨王”前,面對小鎮,壘起一座青磚漫頂大墓,墓前一碑,高過人頭,正面刻“抗日英雄馬元甫殷四姐夫婦之墓”數字,背面刻占城縣縣政府命名公文。
立碑之日,全鎮舉行隆重祭奠。
祭奠儀式人山人海,行署和縣、鄉各界要人全到了,然而,主祭的卻不是王玉堂,而是新任鎮長巴民生。
會后,有人打聽王玉堂下落,巴說,不知去向,有可能上峨嵋,也可能上五臺,他說了,要出家當和尚……
當和尚?一位老夫子搖搖頭,嘆道,糊涂糊涂,豈不明白,天地即廟,萬物皆佛,佛在人心!
巴民生愣一愣,心中一亮,叫道,說的好!油榨溝就有佛,鎮公所就是廟呀!
但,王玉堂已經走了。
責任編輯 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