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狗

村里有個老頭叫遲寶漢，人家都喊他“吃飽飯”。遲寶漢吃飽飯以后，農閑無事的時候，就撈了幾斤野生的小龍蝦到集市上去賣，這樣既可打發無聊的光陰，也能增加一點收入。清晨，經過街上一個交通要道口的轉盤時，他發現花壇低矮的植物下面，有一窩遭人遺棄的小狗，在那里嗷嗷待哺。蝦子很快兜售一空，附近店鋪早點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鉆，“吃飽飯”經不住誘惑，在門口擺放的桌邊坐下，順便叫了二兩泡得金黃的枸杞酒，心滿意足地吃喝完畢，由原路返回。這時，老天開始了零星降雨，而且越下越密。

著急趕路的遲老頭，騎著一輛小巧的三輪車，再次路過轉盤，卻被狗崽凄涼的叫喚纏住進步。他不經意地扭頭一看，先前那窩小狗現在僅剩下惟獨的一只，遭到斜風細雨的侵襲。他明白，這些小生靈，肯定是被有意拋棄的。就像人類的棄嬰，因家大口闊或先天性疾病無法養活、沒錢醫治，或者其它什么緣故迫不得已，放置于熱鬧的地方，希望有能力或喜歡的家庭收養。雖有讓其自生自滅的思想，但多含使之另謀生路的企圖。眼見渾身濕透、瑟瑟顫抖，想必也饑寒交迫的小不點兒，它是那么孤獨無助，好生可憐，于心不忍的遲老漢動了惻隱之念。它畢竟是條鮮活的生命呀，不能說我吃飽了飯就不管你了!盡管屋里頭早有一條看家狗，橫豎一個是養，一群也是養，反正也不多你一張嘴。于是，遲老頭將它撿進車斗，又把先前那只裝過蝦的空桶倒扣，權當幼犬的雨具。

回家后，仔細一查驗，帶著奶膘肥嘟嘟的小狗健康著呢，一身的白，鼻頭粉紅，只是臀部和尾梢上有些褐黃色的毛，乍一看上去，就像沾染的泥點。有趣的是，雙目四周都生有橢圓形的黑絨，如熊貓眼，又似配戴的鏡片。因此，遲老頭順口就給它起了個名字——眼鏡。再一瞧，喲——，這狗不但品相奇特，而且竟然生得四犬!遲老頭眼中所謂的“犬”，就是狗的爪子后面附生的另一只腳趾。這腳趾并無多大實際用途，只是狗類的一個異常標志而已。民間有言：“前犬不出門，后犬咬死人。”意思是說，前肢長“犬”的狗一般膽小，性情溫和，不怎么惹是生非：而后肢生“犬”的狗呢，大都性格兇猛、剽悍，一旦頑劣起來多以“下悶口”著稱，即不聲不響冷不丁地咬你一下，非常恐怖。自此，遲老頭清楚了，怪不得別人沒有捉走眼鏡呢，看來是事出有因，怕日后留下隱患。有經驗的人都曉得，狗，無“犬”遍地跑，一“犬”滿天下，二“犬”時有見，三“犬”屬稀罕，四“犬”成圣物了。而這“圣物”，通常是無人領養的，因為難得調教，所以只有敬而遠之，退避三舍。

事實證明，雄性的眼鏡的確潑皮。這是一頭還沒足月斷奶的幼崽，好在家里有現成的奶粉，再不濟也有濃稠的米湯。解決了溫飽問題后的眼鏡，時常跟遲老頭兩三歲的孫子爭搶皮球玩，哈哈直喘地滿地亂滾，又防不勝防地奪了小孩手中的零食，逗得小人兒哇哇驚叫哭鼻子。此外，它還動不動就趕走正孵窩的母雞，很笨拙地在蛋上蹲一蹲，令人哭笑不得，結果鬧得雞飛蛋打。等絨團似的小雞出殼了，眼鏡又當它們球一樣地追撲，一不留神，下手重了，往往就把雞仔咬死或咂傷。屋里的鞋襪常常不知所蹤，都是被它當玩具拖出去耍丟了，典型的有借無還；將衣服撕扯得七零八落，以滿足它正生長發育的爪和牙。主人家及其鄰居的貓不得安生，都被眼鏡轟得輕易不敢歸窩，造成鼠患猖獗。有道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它不在乎，竟真的搶了貓的飯碗，把鼠輩們攆得永無寧日，還喜歡叼了死鼠來搖尾討賞，模樣憨態可掬。但又惹人氣憤……為此，它沒少挨腳踹、吃棍棒，可它不長記性，依然故我。

遲老頭的老伴急了，埋怨他說，遲寶漢，你真是吃飽飯了沒事干，弄回這么個討厭又討債的東西，也不怕人家戳你的脊梁骨!和老漢要好的鄉親也紛紛出謀劃策，直言不諱：這狗，不如殺了享口福，或者趁早遠些扔掉算了。甚至有人旁敲側擊，藝術地說，“吃飽飯”哪，嬌兒不孝，嬌狗上灶——不要養虎為患，將來后悔莫及喲。

他本人也煩，一面涎著臉解釋，也是自我開脫，說，這狗娃兒還是個孩子呢，正是調皮搗蛋貪玩的季節，你還能指望它一夜成人醒事不成?一面暗下決心，要殺要剮是不忍心的，便用麻袋裝了，起個大早，丟棄在了相隔十余華里的河對岸，哪知遲老頭人沒到家，眼鏡已經先行回屋了。后又屢次如法炮制，可終究是螞蝗吸附在鷺鷥的腳上，不得脫身，陰魂難散。要說吧，這“四犬”的狗也算聰明過人，凡是人的語言，它好像都能聽懂，而且具有很高的悟性。比如說，要它打滾、鉆圈、直立、嗅氣味、銜東西……等動作都可做到，甚至還學會了和村童們一道跳繩，但就是淘氣。

鄉下慣行“雞無欄圈狗無繩索”的先訓，換句話也就是說，雞鴨等家禽是不用圈養的，而貓狗等牲畜也無須束縛，一般情況下以自由方式散開放養。萬般無奈之下，面對劣跡斑斑的眼鏡，遲老頭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一因家住路邊，二來它也逐漸大了，為防止傷人，免除意外，就給拴住了。

半大不大的眼鏡，從此失去了奔跑的主動性和自由權，每掙扎一次，脖頸間的皮套就深勒一次。動怒之際，聲帶受到制約，時間長久了，導致早先異常威猛、疹人的吠聲嘶啞，直至再也叫不出一個標準、完整的音調，徹底失聲。遭鎖住的狗，被磨滅了不少野性，這點，從它那不再咄咄逼人的眼神里就能體現與領會。以前是綠瑩瑩的兇神惡煞，銳利得很，如今充滿溫和、散淡的柔意，還有晃尾乞憐的討好。雖然有些憔悴，但卻日益威武雄壯起來，

大半年之后，是在臘月里，臨近春節了，梁上君子們活動頻繁。之前，遲老頭原先的狗被打走了，村里有幾戶人家的雞連窩給端了，毛都不留一根，肥了別人的肚皮。這天深夜，機警的遲老頭被響動驚醒，他一邊繼續假裝打鼾，一邊躡手躡腳地起床。剛一開門，嚇他一跳，一條黑影撲了上來，并把上肢搭在了肩頭。稍一愣神，聞氣味、憑感覺，一身冷汗的遲老頭堅信，這一定是身材偉岸的眼鏡!但是奇怪呀，它不是在屋后的牛棚里嗎，跟幾家農戶合養的一頭耕牛拴在一起的，怎么跑來撞門?于是罵道，你這狗雜種，不好生睡覺，差點嚇死老子……!正待還要數落，眼鏡不依了，叼著他的褲腳就往外拉。老人當即心下明白，必定有事，慌忙說，你緩些拽，等我穿件衣服。天寒地凍的我怕冷。于是趕緊踅回臥室，邊披大衣邊叫醒了老伴，并拿了手電筒，隨狗沖向屋外。

來到牛棚，就見兩個大漢蜷縮在墻角草堆里，穿戴已被撕破，身上有血，捂緊傷口哀叫。見有人來，惶恐地喊，把狗看好，把狗看好!遲老頭馬上知道了真相，是自己冤枉了眼鏡。為了制服大膽的蟊賊，斡旋中咬斷了羈絆它的尼龍繩，從而保住了耕牛，也使自己免于不幸——瞧那地上，還赫然擺著一把尺余長的尖刀呢。降服了盜竊犯，然后向主人報信。遲老頭、和老伴及時叫來合養人以及鄰居，眾人又一頓拳腳，揍得偷兒哭爹叫娘。出完氣，一個電話報警，派出所來人帶走了禍害。

事后，鄉鄰們一傳十，十傳百，對遲家的啞巴狗是夸夸其談，贊不絕口。大伙議論開來。一條狗怎么就干過了兩個男人，人對人都害怕膽怯呢，它是如何做到的?

為了獎賞眼鏡的功勞，遲老頭決定再不對它繩索加身。二者之間“約法三章”，老漢說，只要你不再做壞事、添麻煩，我就還你自由身。話剛落音，人就分明看見狗點了點頭，真的呀，眼鏡眼里噙滿感激的淚花。遲老頭見了，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解除了殘剩的皮套，并愛憐地撫摩了幾下它的頭顱。

誰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浪子回頭金不換。免除了枷鎖桎梏的眼鏡，一掃往日的陰郁與猥瑣，脫胎換骨，重新做狗了。

“吃飽飯”為人友善，他家公路對面是一塊別人的責任田，時下種著冬麥。還隔著一條排灌渠，自家的雞經常越界去啄食青苗。那不，已經蕩禿了一角呢。盡管田的主人大度，說不礙事的，只要地里有收的，雞又吃得幾粒。雖然人家忽略不計，但老漢心中抱愧，所以一見雞過去糟蹋農作物，他就免不了要哄趕。哄趕的工具，是一根攔腰對等剖成四瓣的竹竿，揮舞或落地間便發出“呱呱”的脆音，借此嚇唬雞群，鄉民叫它“響篙”。民諺說：“媳婦怕婆佬，雞子怕響篙。”可是，當今的雞卻不畏懼這東西，日子一長，新鮮勁過去了，它們往往置若罔聞。這樣一來，就害得遲老頭必須身臨其境，并伴以一聲“嗬嘁”的吆喝。這一聲喊就是號令，那條啞巴狗主動出擊了。見有身影撲來，雞就慌了，就逃，恰與眼鏡迎面相撞，狹路相逢。主人吩咐，從后頭趕!狗從田埂上退回來，縱身一躍，跨過約有三米寬的溪溝，繞到雞的后方，攆得歡實。雞們扇動翅膀，嚇得“咯咯”驚叫，魂飛魄散。往后，只要啞犬在門口現身，它們絕不會靠近田畝半步。

要說眼鏡攆雞還是生手，那么它逮豬便是天生的好把式，可謂駕輕就熟，技藝爐火純青。那天，遲老頭的老伴做七十大壽，賓客云集。忙著迎進送出、籌備宴席的家人就忘記了喂豬，豬餓極了，掙斷耳索，哼哼著一路亂拱找吃的。這豬接近兩百來斤，比飯桌矮不了多少。在多數人還不知情的狀況下。個大如驢犢的狗無聲無息地奔過去，張嘴叼住豬的一只耳朵，旋過頭來，身子與豬并齊，首尾一致，然后以尾巴作鞭桿，不斷抽打在豬屁股上，驅使駕馭對方回到豬圈，并堵在門口，防止它再次出逃。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流利順暢，見者無不稱奇，都說這狗乖巧、靈活，通人性，了不得!

平原上的田野，溝渠縱橫。遲老頭出門一抬腳。就是“村村通”硬化了的水泥路面。宅基地的右側，不過十幾步建有一道過路拱橋，簡易無欄桿。如今農村富裕了，家家都有不同類型的車輛，公路負荷也隨之繁重起來。這天上午，遲老頭的孫子正在門口玩耍，“日”的一聲，由鄰村一小伙子駕駛的摩托車，開得狂野，高速之下掛倒了他。可氣的是這年輕人只是稍微慢了一下，然后揚長而去。途中，又撞死了另一農戶豢養的貓，他更是置之不理。恰巧時逢滅螺的日子，政府下決心要根治血吸蟲病，拖了如同橙汁飲料顏色一樣的藥液，沿渠噴灑，毒殺釘螺。因此，聚集觀看的人很多。發現出了車禍，對于道德淪喪的青年，人們憤慨不已，高喊站住，奮力追趕。但是，人力是跑不過機動的。

關鍵時刻，啞犬出場了。望著肇事逃逸的方向，遲老頭“嗾”的一聲，眼鏡得令，有如離弦之箭，身子一弓一展，一弓一展，尾隨摩托車帶起的黃色塵埃飛奔。那家伙在后視鏡里看到猛犬追襲，眼見步步逼近，心慌意亂，緊催油門，嚇得路人趕緊躲閃，可他還是撞上了行道樹。他也頑強，迅疾起身扶正車子，發動，試圖繼續開溜。這時，身手敏捷的眼鏡飛身而至，將對方連人帶車撲倒。憤怒的鄉親圍攏來，揪住他理論公道……

就在啞巴狗往回走的時候。它順帶又救了一命。有個兒童蹲在橋頭看熱鬧，那藥液的色彩，在陽光下不但十分亮麗，而且滅螺的同時也毒害了魚類。各種大小不一的魚翻漂在水面，惹得膽大的村民爭先恐后去撈搶。一沒注意，這個小孩就被雜亂的人群擠掉入水。眼鏡聽見撲騰聲，立馬施救，下水把她拖靠岸。

之后，惹禍的車主賠償了遲老頭孫子骨折的醫療費；獲救女童的家長，特意給啞巴畜生送了塊肥膩膩的臘肉。有人開玩笑說，嗬，眼鏡也跟主人沾光吃飽飯哪!

俗話說“好漢護三家，好狗看三院”，有眼鏡這條啞犬的存在，確實保了一方平安，它使得雞鳴狗盜者聞風喪膽，讓鄉鄰們晚上能夠睡得塌實，當地的治安狀況明顯好轉。遺憾的是，遐邇聞名的“四犬”，有人愛自然就有人恨，最終死于非命。

鄰村有位村民承包了大面積的水域。從事漁業養殖。為了防止偷盜現象，他就喂了一匹大狼狗守護魚塘。正是春暖花開時節，萬物萌發。雌性狼狗發情的信息在空氣中傳播散發，勾引來求愛的異性，里頭包括遲家三歲的啞巴狗。狼狗的主人及其狼狗本身，偏偏對眼鏡情有獨鐘。主人揮棍攆走其它雜狗，眼鏡便獨占鰲頭，單秀花魁。就在魚老板家的大門口，公母兩條狗當眾爬背，要成其好事，羞得女主人“咿呀”一聲，掩面而逃。魚老板呵呵一樂。對“上門女婿”說，看你戴著副眼鏡，斯斯文文有學問的樣子，怎么就沒羞恥感呢!隨即開恩，釋放了拴著的大狼狗，讓它們去野地里交配。

一公一母，一前一后，兩只大犬相互追逐，迅速融入青枝綠葉、花香滿徑的大自然……

只是這一去，它們再也沒有回來。

兩天以后，有人通報，在一塊偏僻的油菜田里，發現犬尸。倆狗的主人當即都去看了現場，它們頭破了，腰斷了，腿折了，肚裂了……總之，毛脫血濺，慘不忍睹，異常壯烈。但是，它們的襠依然連在一起。據此推測，是在它倆最情深意濃、難以分身脫離的緊要關頭。歹人趁機下了毒手，否則的話，無論如何是傷害不到如此程度的。

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遲老頭為愛犬收尸回家，在屋后竹林里挖坑厚葬，讓它入土為安。

責任編輯 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