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平房的后面新建起一幢三層小樓。小樓異常精致。聽說是一位杜姓老板為他兒子結婚建造的。這成了小鎮上的一道風景。
春天的某個早上,當我推開后窗縱目小樓陽臺時,見陽臺上增添了叢叢簇簇的名貴花木。那嬌艷欲滴的綠肥紅瘦著實令人爽心悅目。花叢中一位少婦正在梳妝。烏黑的長發瀑布似的在朝陽下流泄,宛若墨云舒卷。少婦的一雙皓目伴隨著飄逸的黑發愈顯顧盼流神。想必這就是新娘子了。
新娘子梳洗罷,開始細心地為花木澆水。
從此每天清晨,新娘子都準時出現在陽臺上,迎日梳妝,為花木澆水。
一天我正在窗下備課,忽聽后窗傳來輕輕的扣擊聲。嗒嗒,嗒嗒,聲音清脆。我推開后窗,見陽臺上的少婦正站在后窗前,朝我莞爾一笑,羞赧地說:“大哥,聽說您是老師,還是位作家,借我本書看好嗎?”
我慌忙站起說,好好,你看什么呢?她說隨便借本解解悶兒。我就挑了幾本文學刊物隔窗遞過去。她隔窗望著我屋里滿廚滿架的書,羨慕地說,大哥,以后少不得要經常麻煩您。我說,不客氣。看什么你盡管來拿。她道聲謝謝,點點頭輕輕地走了。窗前留下一縷淡淡的玫瑰香。
此后,她不斷地來借書還書,輕輕地扣擊著后窗,歉意地莞爾笑著,小聲地說著要借的書的名字,悄悄地出現在窗前又輕輕地消失在窗后。后窗前從此就不斷地飄散著她那淡淡的玫瑰香。
少婦的閱讀興趣非常廣泛:政治的、經濟的、文學的、哲學的……她像一只小羊在春天的草原上貪婪地啃食著鮮嫩的青草。
我家的小平房是低矮丑陋了些。但這里是我溫馨的港灣。我在這里平心靜氣地博覽群書,默思佳構,一篇篇美妙的文章就從小平房里飛出去。印制在精美的期刊上。
自從小樓主人搬來后,小平房逐漸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小樓上經常傳來喝酒行令聲,嘩啦啦的搓麻聲,醉漢不成曲調的怪叫聲,或晝或夜,攪的我心神不寧。
少婦再來借書時,臉上總掛著愧意。說,王老師,真對不起,我們家那么吵,太影響您休息工作了。我苦笑笑,說,沒什么,習慣了。她也苦笑。
有天夜里朦朧睡夢中,我聽到了粗野的吵罵,伴隨著女人嚶嚶地啜泣聲。我坐起來諦聽,聲音又似乎那么壓抑遙遠,就又躺下睡了。
清晨醒來,推開后窗,見少婦正站在陽臺上凝目東方。東方——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滿天紅霞光彩四射,給新的一天注入了勃勃生機。可少婦的臉色卻沉郁凝重。
早飯時間到了,少婦仍在陽臺上癡癡地站著,手里捧著一本書,顯出少有的心意彷徨。搓麻的客人走時她竟連頭也沒扭一下。
轉眼深秋,天氣一天天轉涼,窗外的藍天拉上了厚厚的灰色幕布,淅淅瀝瀝的秋雨綿綿不斷地灑下來,天地一片灰蒙蒙,不時有黃色的落葉撞在后窗玻璃上,然后翻卷著栽到墻根下。
這天我正在窗下寫作,猛聽窗外一陣嘩啦啦響,我抬眼隔窗望去,見一本書從小樓窗口拋出來,像被槍彈擊中的白鴿,翻著跟頭在空中撲啦啦慘叫著,跌在水淋淋的水泥地面上。少時,小樓的女主人披散了長發從小樓里跑出來,拾起書本又跑進小樓里去了。
我仄了耳朵細聽,小樓上鴉雀無聲。
愛讀書的女人最后一次打擊我的后窗,是在此后不久的一天上午,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天氣,是真正的晴空萬里。她又輕輕地來到了我的窗下,把借的書全部還給了我,說:打擾您這么久,太感謝您的。我說沒什么,不必客氣。我見她臉色蒼白,眼圈有一層淡淡的陰影。
從此小樓女主人那美麗的倩影從陽臺上永遠地消逝了。不久,陽臺上那些名貴的花草也開始綠蔫紅枯。
轉過年,我把后窗用釘子釘死了。并拉上了厚厚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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