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幸之助是企業經營界的一個異數,而且是只有日本才能孕育出來的異數。
觀看松下幸之助的經營哲學,你會覺得,傳統與新潮,東方與西方,保守與創新,在他身上奇妙地融為一體。在其他地方很有可能發生沖突的東西,在幸之助身上卻顯得那么和諧。

對于中國人來說,年長者看到松下幸之助的文章,可能會有一種親切感。有點文史基礎的,會覺得幸之助的經營之道,明明就是中國古籍《大學》的商業現代版。所謂企業價值觀云云,不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嗎?所謂經營之道,不就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嗎?所謂用人之道,不就是“格物致知,意誠心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但對80后來說,可能松下幸之助就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那些淺近通俗而且略嫌重復的說教,似乎同《大話西游》中的唐僧差不多。
被西方管理學說洗過腦的學者,可能會覺得松下幸之助的嘮叨沒有多大學術價值。然而,如果推崇德魯克,當看到德魯克對公司精神的強調,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論證等內容時,就會發現,德魯克的論證,與幸之助的思考如出一轍。德魯克強調,公司精神是公司生存和發展的基本支撐點,它影響著企業文化,更影響著重大政策。公司的核心理念、經營哲學、領導方式、用人機制等等,乃至公司所有的行為準則,都受公司精神的支配。而這種精神又來自于公司核心人物的價值觀。尤其是德魯克關于公司必須賺錢,而賺錢的目的是履行社會責任的論證,幾乎是沿著幸之助的思路展開的。所不同處在于,德魯克是進行理性的論證,幸之助則閃現出智慧的火花,可見,松下幸之助并非浪得虛名。
松下幸之助的個人經歷,對他的思想影響極大。小時候的學徒磨煉,使他養成了商人的基本品質。而經歷過溺水、車禍等死里逃生的考驗,經歷過肺結核病的折磨,使他承受了多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磨難,由此而萌發出領袖群倫的宿命意識。隨著幸之助的事業一步步走向成功,他深信,上天賦予了他拯救關西商界、拯救日本、甚至拯救世界的使命。在二戰前后,他幾乎就是日本關西商界的領袖。隨著日本的崛起,他將自己思考的重點轉移到振興日本、為世界作出貢獻方面。而這一切,都同日本關西和關東的沖突有關。
日本的企業中,一直存在關西和關東的抗爭。大阪是關西商業重鎮,東京是關東新興城市。在大阪人眼里,關東都是暴發戶;而在東京人眼里,關西全是土老帽。關西以歷史而自豪,關東以新潮而高傲。兩地的電器制式都不一樣,一直互相較勁要爭個你高我低。在索尼的BATA和松下的VHS錄像機制式之爭中,盡管松下冠冕堂皇地強調這是出于顧客需要,但是,誰也難以保證其中就沒有關東和關西抗爭的因素。松下幸之助之所以沒有停步在做一個成功的商人層次上,而要成為全日本的經營哲學領袖,同這種復興關西商業領導地位的暗中努力不無關系。當然,日本人的性格和脾氣,使這種叫勁不會掛在臉上,更不會訴諸文字。
正是這種環境,使松下幸之助不滿足于僅僅做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在事業取得成就后,幾乎把全部精力放在哲學式思考上面,從而使他在管理學發展史上贏得了思想家的地位。關西的商家,不屑于在凱恩斯或者加爾布雷斯那兒尋求艱深的理論支持,甚至連亞當·斯密也不大提起,而是要用自己的實績說話。而幸之助一口柔和的關西腔,率直、平易、淺白但又富于哲理的語錄體,沒有讀過多少書卻取得空前成功的雄厚資本,使他成為日本商業思想最恰當的代言人。
至于松下公司發展過程中采用的經營模式,比如事業部制、終身雇傭制、年功序列制等,盡管也受到業界的廣泛推崇,但原創性并不強烈。真正有價值的,是幸之助對企業使命的不斷探討,以及由此擴展到對政治和社會的研究。從管理思想的角度看,在一定意義上,“PHP”可能比松下電器的貢獻更大。
經過二戰的挫折,反思戰爭責任和對和平的追求,使松下幸之助在戰后最艱難的時期開始了PHP(Peace and Happiness through Prosperity)研究。1946年,在松下的企業經營尚且處于焦頭爛額的情況下,幸之助就主持成立了PHP研究所,而且提出了“民主主義就是繁榮主義”的觀點,討論企業的社會責任。1952年,他又組建了新政治經濟研究會,探討日本的政治體制和社會發展問題。幸之助本人,還曾在這個研究會中提出日本由工業立國、貿易立國轉向旅游立國的設想。在幸之助辭去松下社長職務后,他開始再度重視PHP研究,并且把眼光由公司經營擴展到國家經營。1963年,他在國際經營科學委員會上發表《我的經營哲學》講演,認為國家與企業一樣,必須要有合適的經營理念。對于日本戰后的發展,幸之助有他獨到的看法。60年代,許多人為日本在戰后的快速崛起而咋舌,但幸之助認為,日本的戰后恢復靠的是外力,如果不發展自己的國際競爭力,不振奮國民精神,那么,日本就會在發展中遇到危機。這些思考,使松下幸之助不斷贏得日本乃至世界的關注。
“PHP”計劃的核心,就是通過繁榮帶來和平與幸福。松下幸之助期望通過這一研究,從根本上矯正社會的不良狀況,立足于從人性、從誠實正直的角度來思考社會各種制度的應有形態,以促進人類走向共同繁榮之路。1946年,PHP雜志正式創刊。從此,這個雜志就成為松下幸之助思想的發言陣地。PHP研究所的研究課題五花八門,只要是有關社會發展的內容無所不包,在戰后不久剛剛開始PHP研究時,幸之助就把PHP起步階段的研究概括為十個方面,包括:研究使勞動者生活豐富,研究人類智力、情感和意志的施展發揮,促進人們對民主的正確理解,研究勞資沖突與合作的各種問題,研究如何減少浪費來促進繁榮,研究如何降低政府的行政成本和提高行政效率,研究如何實現稅收負擔的合理公正,研究產業結構、企業分工和經濟政策,研究如何充分發揮勞動者的作用,研究如何改革教育培養人才。正是這種廣泛關注,使幸之助的思想不斷擴展與深化。
但是,幸之助強調,PHP研究絕不能變成象牙塔中的書齋作業,而是要付諸實踐。他說:“在研究所里,把諸先覺者解釋清楚的大自然的規律的學說作為引導,廣泛采納一般大眾的共同的智慧,進而吸取現代各方面的有識者的評論,綜合所謂天地之聲,總結出符合現狀的方策來。但是,這種研究最終是以實行為目的的,不能滿足于單純總結歸納研究的結果?!毙抑穆斆髦幥∏【驮谶@里,他的思考最終走向對整個人類前途的思考,以1972年出版的《思考人類》為標志,使他的思想再一次升華。然而,他始終強調自己是實踐者。
我們要把握松下幸之助的思想,必須考察他的實踐。然而,如果僅僅看到他的具體做法,而對他的思想視而不見,則會流于技巧式學習甚至模仿。社歌語錄之類東西,在松下幸之助的手里,是取得成功的措施,脫離了他的思想內涵,就可能變為弄巧成拙的東施效顰。作為以實業起家的管理思想家,松下幸之助在管理實踐和管理思想的統一上做出了可貴的探索,在一定程度上矯正了管理學書齋化的弊病,回歸到實踐出真知的早期傳統,同時又給這一傳統注入了展望未來的新內容。借用大前研一的話來說,松下的公司之歌、終身雇用等等,不過是一種皮相,幸之助真正的貢獻,在于他那些卓越的面向人類社會發展繁榮的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