Ｃａｒｌｏ Ｃｌｅｒｉｃｏ：出走的王子

晚上9點，香榭里舍大街華燈初上。“麗都”夜總會門口的閉路電視開始播放當天要演出的節目錄像。人們說它像個站在香街上的風情女郎，那些興趣盎然駐足觀看的游客，一定是初來乍到。

可誰也未曾想到，此時麗都的化妝室里正是一片忙亂。

一群穿著牛仔褲白T恤。頭發隨意挽在腦后的女人魚貫而入。如果說她們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每個人都長著優雅的長脖頸，1.75米左右高挑的個子，動作輕盈又迅速。她們不時輕聲交談，但整個化妝室仍顯得非常安靜。有人正對鏡貼假睫毛，有人在仔細描畫豐厚的嘴唇，有人對鏡調整著高高的復雜頭飾，還有動作快者已經準備換裝，正往全身涂揀粉底。至于搭在一旁椅子上的演出服裝，如果不知內情者一定會把它當做漂亮的道具，因為它完全沒有服裝的形式，巨大而色彩艷麗的羽毛，就是它的全部。等她們打扮停當，你就會把她們剛剛進來的平凡形象拋到九霄云外，因為全身華美的配飾，艷麗的化妝，使經過嚴格篩選，身材和容貌都百里挑一的她們看起來實在是太性感美麗了。麗都的舞娘，又被叫做藍鈴，是麗都每一場秀里永遠的主角。但演出結束之后，她們又扎回馬尾，穿起牛仔褲鉆進出租車，因為白天，她們通常還需要去舞蹈學院上芭蕾課。

我忽然發現我的小兒子Leon站在化妝室和更衣室之間的走道上。他抬起頭仰視每一條從他身邊邁過的光溜溜的大腿，臉上帶著茫然和好奇。在他那只有三年閱歷的小頭腦里，不知會對這一幕作解釋。呵，這些好不奇怪的長腿生物在忙啥?

那么，我自己呢?我早就忘了自己是幾歲初次形成了這艷光四射的舞臺上歌聲魅影的印象——是一歲?兩歲?是和有些拘謹的父親一起?或是慈愛的爺爺?小家伙抬起手，開始嘗試去夠舞娘們身上的羽毛——他一臉純真無邪。卻一根羽毛也沒夠到，因為舞娘們走得很快，那些羽毛像飄在風中一樣難以企及。我凝視著兒子仰起的臉龐，想起Clerieo家族的許多往事。

巴黎人經常說，花都的夜生活離不開麗都。我則想說，麗都的今天肯定離不開我爺爺和他兄弟。巴黎麗都夜總會創建于1928年，原址位于巴黎香榭麗舍大街78號，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我的爺爺和他的兄弟買下老麗都。并進行了全新的改造——就是現在位于香榭麗舍大街116號的麗都夜總會。他們創新的精神和大膽的嘗試。締造了今天餐飲與觀賞節目相結合的娛樂模式。

是的，許多年已經過去，又該我的孩子站在這里了。而我已經從家族經營麗都歌舞廳的事業中抽身6年。當我19歲，父親對進大學不久的我說，由于一個部門經理忽然辭世，需要我立即進入家族企業工作。我服從了，從大學退學，進入一個負責為來到麗都觀賞歌舞的游客拍印照片以作留念的部門。那里有一面墻的影像歷史，貼滿麗都過去的輝煌。英國皇室和法國的政要，美國的富商，社會名流們都在這里留下身影。屬于撒切爾夫人的專座，我爺爺曾親身坐在那個位置上，反復調試音響和燈光布景，以求效果最好。實際上，麗都每一個座位他和他的兄弟都這樣調試過。在演出的時候，他們坐在專門的位置上。在情調十足的爵士樂，女伶裂帛的嗓音和興高采烈的觀眾中間，只有他們像鷹一般一言不發，緊盯著臺上的燈光，音樂，布景，演員們的站位，舉手投足，還有臺下觀眾們的反應。他們是如此細致入微，據說一個侍者的手勢不當都會被注意到。他們是我們家族最杰出的人，正是他們的一絲不茍和精益求精打造了麗都歌舞廳，讓歌舞表演業與時裝，香水、紅酒一起，將巴黎推向奢靡華貴、流光溢彩的世界之巔。

他們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功成身退，把家族產業托付給子嗣經營時，我才剛剛出生。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兒子身上。如果不是2006年Sodexho集團收購了麗都歌舞廳，也許十幾年后，他也會像我一樣倉促地進入家族企業，甚至被冠以Clerico家族第四代繼承人的頭銜，接手整個產業。對于從小耳濡目染歌舞表演，早就對此失去新鮮感的我的族人來說，這可能并不是最有吸引力的前途。

所以在進入家族企業十年后，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最痛苦的抉擇。我要離開家族企業，離開爺爺和父輩經營六十多年的歌舞表演業，去尋找屬于我的一片天空，屬于我的驚喜和激動。那時我對IT產業很感興趣，興沖沖準備和幾個朋友開軟件公司。家族里一片嘩然。因為第三代繼承人年僅29歲就要離開。好在我的叔叔們對此表示理解。他們同時也經營紅磨坊，那里表演法國傳統的康康舞，由于一部奧斯卡獲獎影片而蜚聲世界。我的家庭支持了我這個決定，他們能理解一個年輕人渴望新奇和體驗世界的心情，放手讓我振翅高飛。

然而隨后，我不幸經歷一場婚姻變故。在2004年，大概也是為了重新尋找一個人生的開始，我來到了中國上海。緣由是一個叫吳學光的游客來巴黎觀賞麗都歌舞之后，找到我說自己是新加坡星雅集團的總經理，希望同我們合作，在他們上海的海洋館里增加歌舞表演。當時我已不負責歌舞廳經營，便推薦繼任與他商洽。他卻說，希望和我個人合作。我想，這也不錯，神秘的東方是個巨大的市場，擁有難以想像的巨大版圖和眾多人口，何不試試開墾那片處女地7于是麗都和星雅集團合作，成立星雅創意有限公司，我擔任總裁，跟著吳先生來到上海。我之前曾了解到，這個國家的政府會出資參與文化活動的舉辦和制作，而不純粹是商業運作；剛開始和他們打交道時，我感到非常不適應。好在有吳先生，這個像父親一樣照顧我飲食起居的好合作伙伴在中國做了30年生意，他很懂得如何去與這里的人洽談。我則在他的提攜下，每次總能收獲心得，學習應對這里的商業模式。之后的幾年里，星雅創意致力于將法國文化項目介紹到亞洲，組織各種演出、交流活動。我在麗都積累的經驗讓我能從藝術上總體把握這些演出的水平，我發覺自己有時候真的和爺爺一樣，對于細節十分在意。只是現在加入了更多的科技元素，運用計算機多媒體以及其他高科技，我們獲得了無與倫比的舞臺設計和燈光音效。演出的服飾從用料、設計到色彩都有很多改進。真人真景與激光背景圖形和天幕吊裝設備融為一體，投影影像從背景的云霧中“走出”，緩緩地與上場的真人形體重疊；有時一只大鳥道具從天而降，從觀眾的頭頂上出來，飛向舞臺，舞女們則從大鳥翅膀上“飛”落到舞臺上……這一切都給人極大的感官震撼。我想，也許爺爺仍將為我驕傲。

不過在上海，真正令我驚喜的是這里的一切生活細節。它的現代化和傳統共存，它的巨大的人口，它的全世界一流的美食。2007，2008年之交我們與保利合作，在中國的深圳、廣州，上海和北京舉辦了“巴黎華羽”法國歌舞風情秀。現在我們正在積極籌辦第二次法國歌舞的巡演，這將是一個芭蕾與現代舞結合的演出，正好是我最喜歡的兩種舞蹈。經典芭蕾的優雅和現代舞的古怪精靈，都讓我如癡如醉，興奮不已。在上海，工作之余，很開心我也能看到世界級水準的演出。當一個SHOW的編排人員技術指導安靜地退后十米，坐到觀眾席上，等待燈光再次亮起，演員出場的時候，我心中那塊原本以為已經由于從小浸淫其中而有些麻木的地方忽然又活了。舞臺上的人們如花般怒放，舞臺下的觀眾則為她們瘋狂。我喜歡這樣的場景，甚至為之感動不已。中國本土有極為優秀的舞者，如楊麗萍女士，她的云南印象系列我都看過，很推崇。我也很喜歡張藝謀先生策劃監制的演出。中國的舞蹈演員勤奮，有天賦，在每一個世界頂級的芭蕾舞團里都能找到他們的身影。

不知不覺，到中國來已經第5個年頭了。當時多少帶著療傷的心情，而今已是全新的我。每年我會帶著小家伙去滑雪，前妻也與我成了朋友。每年總有～兩個月，無論多忙我都會暫時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塔希提島。日本或北非度假。我一直認為，大自然應該是靈感的來源。如果遠離自然，遠離愉悅的心情，我就會喪失對美的感受力，沒有辦法制作出美輪美奐的演出。中國的城市我倒去的不多，似乎潛意識里，我準備等到有一天，我將扎根在這片神奇美麗的土壤，與我新組建的家庭，共同分享旅游的樂趣。

盡管世人矚目的麗都歌舞廳的舞臺有上百年的歷史，極盡人世的奢侈，炫目迷人的妙齡女郎身上的羽毛永遠魅惑閃亮，我卻不會停止拍動翅膀。因為我知道，只有世界這個舞臺，遠遠大過它，新奇過它。在找尋驚喜的路上，永遠有更具魅力的景色涌現。當我的小家伙長大了，我也會給他天空，或是舞臺。他自會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