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朱林的照相機鏡頭固然是他之于世界的連通器;但他決定拿起畫筆時,筆立如藏香,他的畫筆就是敬獻于藏地的一桌香案。
對于大地而言,照相就是比喻——盡管比喻也有大師,錢鐘書就是比喻大師;但一幅真正的畫作絕對是隱喻。在隱喻的地域沒有大師,只有彰顯隱喻的人子。
不要過分夸大攝影的記實功能。我們是根據攝影的引申義來尋找、確認現實意義的,因為攝影者在對現實取景過程里已經注入了新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的照片,已經不是現實的一幕。
就朱林而言,自己嘔心瀝血的畫作,實際上不但為他記錄了一個匍匐、倒地、頂禮的過程,而且打開了他與終極地之間的縱深域度。逆光下的藏地,石頭、草地、枝椏、老人、袈裟、廟宇逐漸成為了撕開天光的鈍器,人與事物的光,成為了強光世界上的一層絨毛。
朱林由一個“路上風景”的拾穗者,蛻變為趨向終極地跋涉的畫家,他返回內心,心光燦爛,不愿多說一個字。
朝圣者的木掌與禿鷲的雷聲
乍暖還寒,位于成都牧馬山的朱林畫室窗外,一只杜鵑在叫,既不悲傷,也不歡快。這只杜鵑不是望帝那一只,它的叫聲把斜掛的陽光剖開,鳥聲白亮,宛如劈空逶迤的經幡,多少還是讓朱林感到了一些異樣。“他一定知道自己會死在路上,他還是上路了”。我好像看到幾片經幡的陰影在朱林眼中折返:“從此以后,我幾乎不再摸相機,照片能告訴我們的太少。你在面對屬靈的人與事,按動快門的同時,可能就是一次對靈的冒犯!”
朱林向我講述了2004年他在巴塘的一次經歷——
即使已入7月,青藏高原的早晨還透出陣陣清冽。朱林獨自駕車去藏寨。剛鋪的水泥公路在山的冷峻中蜿蜒,沒有盡頭。遠遠地,看見一個朝圣者投射在大地上的長影。是位“磕長頭”的藏族老人,蓬頭垢面,腰身佝僂,他的動作已經變形,三步一磕幾乎要竭盡全力。朱林有一種“捕捉到難得鏡頭的沖動”,有深含惻隱的快感。他舉起了相機。他下蹲,他俯仰,他選擇遠處的一抹雪峰作為背景。他自認抓拍到一些老人富有“人文價值”的影像。老人的動作沒有什么變化,悲切、艱難、遲緩,牛皮一樣匍匐。他們沒有寒暄,就如兩個尋找家園的陌生人在路上的偶遇。朱林說:“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路上,老人混濁的眼睛中透出的蒼涼與悲壯,在大腦中閃現,揮之不去。”
3天后,朱林原路返回,他又看到了那個生發攝影“人文價值”的地點。他看見老人蜷曲的遺體,躺在公路邊。“他手上還套著木掌,3天他走了不到10公里。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但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也不知什么時候,那只杜鵑已飛走了,杜鵑只把叫聲鋪成的經幡掛在樹梢上。畫室里的藏香夾雜松節油的奇香彌漫在寂靜中。朱林說:“我刪去了這次出行的所有照片,老人的眼神烙在我的記憶里,擺脫不了。他知道自己會死,但還是上路了。在虔誠和堅韌的靈魂面前,有無能為力的蒼白感。生命本來是可以慰藉的,而有些生命你只能敬畏,哪怕這個生命,瞬間在你眼前消失。”我注意到身邊那些架上的油畫,有一幅畫,是一只朝圣者套著木掌的手,只有一只手,粗糙黑黢而蒼老的手,而朝圣者的眼睛應該在朱林心中。
讓朱林受到更強沖擊的遭遇,是1999年的一次“色達憤怒”。1997年,朱林在位于色達的五名佛學院后山上,結識了天葬師邱彭。據說邱彭是60年代初期出生的,但看上去他比實際年齡要多出十幾歲。他很強壯,也很沉默。邱彭覺得朱林為人不錯,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1999年夏天,朱林已是第5次去看望邱彭,這次進藏,朱林特意在成都買了一包醫用橡膠手套。邱彭看見朱林來了,很高興,點點頭,深褐色的臉膛綻開了笑意。朱林把禮物拿出來。邱彭問:什么意思?朱林說,衛生嘛。邱彭一伸手,將一包手套狠狠摜到地上,他受了侮辱,他大聲痛罵,驚起了細微的塵埃。橡膠手套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巨大的石頭平臺上漫開,卻攪動了遠方大片墨色的云。
那是上千只禿鷲,毛無聲息地漫過來。禿鷲認識邱彭,它們打開足有3米寬的翅膀,悶雷一般地晌,有些禿鷲比邱彭還要高,肉紅色的脖頸像天上的血。禿鷲閃開,邱彭像王者走進烏云,烏云立即合圍如初,把邱彭淹沒在羽翼與腥膻的空間。
一會兒下雨了,禿鷲一動不動。就像海子山的鋪天石陣,用一種可以讓時光老死的忍耐,等待著天光轉暖。一會兒,禿鷲的隊形如閃電打開,邱彭出來了,他身后的閃電在緩緩熄滅。禿鷲舉翅,抖落雨水,轟轟轟……那些升往天界的魂,走得已遠了。
呆立在一旁的朱林,聽到內心發出了一個聲音,是不是那包橡膠手套摔在石頭上的聲音?他淚水涕泗,都幾十歲的人了,他頭一回這么痛快地哭。邱彭沒有理睬他,他返回禿鷲群徑直做自己的事。朱林覺得,自己在這一瞬得到的東西,可能比半生還要多。那么,把鏡頭對準邱彭以及他身后的禿鷲和天空,復制出來的“人文鏡頭”,不但顯得無知,也可能毫無“人文價值”。
是的,朱林聽到了雷聲。
攝影是一個比喻,比喻而已
在廣袤的青藏高原,星空是可以遐想的,每座山峰都有它美麗的神話,每一片草原都有它神秘的傳說。在自然的力量無法控制的地方,天地生死之間的感應無所不在,祈愿于蒼天,可能比祈愿于理性來得更為現實。住在高樓大廈里,看著夜幕四臺、華燈初放的人,與住在草原帳篷里仰望星空、祈求神佑的人,對天地的感應是不一樣的;而在親人的關懷下,死在病榻上的老人,與孤寂地死在朝圣路上的老人,對生死的感應,應該也是不一樣的吧?誤解死,必會誤待生。面對一個知道自己會死在路上,而依然“上路”的藏族老人,你把他作為捕捉到的極富“鏡頭感”的目標,攝入相機。而你并不知道他姓什么,不清楚他的故鄉在哪里,不認識他的親人,聽不懂他的語言,也不知道他最后的心愿,你對他毫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你輕佻地以快捷方式把他攝入鏡頭,變成影像,個人電腦,并以炫耀又刻意夾雜感傷的神情,向另一個更不了解的人講述照片的故事,聽者會動容,甚至震撼,還可能鼓動你將其作為有價值的“原創作品”的信心。而這個“信心”是否忽視了“作品”背后,應該承擔的作為尊嚴和道德的意義。在任何具有震撼力的攝影題材背后,往往有“成功的敗筆”的隱喻。攝影師在拍攝非洲饑餓的兒童時,除了震撼的新聞價值外,同時會有聲音在輕輕地質疑,攝影師當時在做什么? “敗筆”與攝影師的道德有關,而攝影本身的道德訴求有時又不能為攝影者所控制,這個結論是由攝影本身的特性決定,并適合于所有的攝影形式。
對此,學者藏策認為,把一種罕見的表情與不一定存在的哲學豐收聯系起來,這是一種“換喻”式的“修辭”方式對話語的控制,而在這種符號編碼過程中,意識形態的“想象性關系之再現”,是在無意識地起著作用的。這也同時證明了僅靠圖像“字面義”的真實,是什么也保證不了的(《超隱喻與話語流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12月版,290頁)。
在我看來,朱林的照相機鏡頭固然是他之于世界的連通器;但他決定拿起畫筆時,筆立如藏香,他的畫筆就是敬獻于藏地的一桌香案。對于大地而言,照相就是一種比喻——盡管比喻也有大師,錢鐘書就是比喻大師:但一幅真正的畫作絕對是隱喻。在隱喻的地域沒有大師,只有彰顯隱喻的人子。
不要過分夸大攝影的紀實功能。我們是根據攝影的引申義來尋找、確認現實意義的,因為攝影者在對現實取景過程里已經注入了新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的照片,已經不是現實的一幕了。這既是攝影的悖論。也是它的魅力。我愿意再重復一次:對于大地而言,照相就是比喻。
上路就是趨光
朱林是一個很難歸類的藝術家,無師承,無圈子,不激進,不頹廢,甚至不能把他簡單地定義為“專業”、“業余”,或“民間”。他是一個不以藝術為生,卻癡迷于藝術的“異類”,而他的職業是與藝術毫不相及的警察教官,在警察中他也是一個“異類”,但是他的朋友們認為他是一個正直的警察,也是一個認真的教官。二十多年前,他懷揣和大多數游歷者一樣的“好奇心”,帶著一臺海鷗135單反相機,和一臺也是借來的走一路修一路的“山鹿牌”越野車,第一次踏上了青藏高原的土地。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最終他的一生將和這片高原連成不可分割的生命體。如果沒有這次偶然的游歷,他也許會過種不同的生活,但這種生活不一定是他向往的生活。幾年前,藏族作家色波先生,在朱林所著的《香巴拉夢之旅》一書的序言中寫道:“多年來,他差不多走遍了青藏高原的名山大川和鄉村集鎮,上路幾乎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內容,行走幾乎成了他的惟一閱讀方式。”“行走”也好,“上路”也好,都并非是誰的逼迫或誘使,外界看似浪漫乃至悲壯的歷程,其所包含的堅韌與沉默并不為人所知。
2005年后,朱林幾乎沒有再“上路”了,他選擇了隱遁,這種隱遁里有尊重的默會。
過往的體驗,作為記憶的感覺渡讓給隱含質疑的懷舊。“記得過楚瑪爾河的時候,還沒有橋,先要把汽車里的零件卸下,用黃油和塑料密封,再裝上。開入河的時候,水會透進車體漫過腰際,水刺骨的冷,你感覺不是在開車,而是在開船。最擔心的不是被水淹死,而是汽車在河中熄火。上岸后再去掉黃油,把卸下來的零件散放在草地上曬干,天很藍,白云飄卷,你可以躺在草地上打個盹。現在楚瑪爾河上已有一座大橋橫跨,過去過河要用半天。現在只需2分鐘,我懷念在河里開車的感覺。”懷舊不只是為了記得,它深潛感情的成分,也許正是這具有質疑的懷舊感,讓朱林從一個具有藏地情結的“記錄者”過渡到寂寞的個人獨自中。他注定要和自省式的質疑糾纏相伴,想傾述,又無從傾述,惟一能做的只有回溯到歲月的迷霧中,沿著心靈的痕跡“上路”,而在精神的世界中“行走”遠比在高原公路上行走更為艱難和孤獨。
談話中,朱林不由自主地會回到老人的木掌、邱彭的憤怒:在強烈的光照下,我分明看到,群山躺下來,光暈在倒地老人的身體邊緣麇集,老人正在回到大地深處,他把光一并帶入到地下。他周圍芳草萎萋。置身禿鷲中的邱彭,就是但丁在地獄與天堂交匯處,那光不僅僅來自天界,也來自禿鷲的大翅。他更愿意以一種更加常態的觀察方式,并以最簡潔、最樸實的表達來盡可能再現事物的原樣和真實。在他的畫作里,所謂纖毫畢露地目睹流光飛舞已經顯得過于纖細了。大自然中的明麗高光,在朱林畫筆下被降低,賦予了一種絳紅的悲憫,難以高蹈,因而他的光顯得低緩,顯得木訥,顯得滯重。逆光下的藏地,石頭、草地、枝椏、老人、袈裟、廟宇逐漸成為了撕開天光的鈍器,人與事的光,成為了強光世界上的一層絨毛。我在別的藏地油畫里,沒能找到這么多的光。那種令你能被我看到的光,那中我看到以后被軟化、被勸化的光。
還有一種禿鷲脖子的紅。
朱林并不清楚他的創造力能達到怎樣的極限,但不試圖去達到,就永遠不會知道極限在哪里,過這樣的生活需要勇氣,也考驗意志。他畫的題材都是藏區的日常生活,背水的藏族婦女,淡霧中煨桑的喇嘛,抑或是站立在禿鷲中的“天葬師”……隱約中飄有酥油、牦牛糞和桑煙的味道,有草原清晨的寒風刺痛臉頰的感覺,有最后一抹陽光把雪山染紅的傷逝。一切運動都定格在瞬間,浮在時空輪回中,又隱喻在無常的命運里。他給予畫中的人物一份少見的真誠、謙謹和尊嚴,在他的畫中找不到放縱、勢利和性的痕跡。如果有任何道德的寓意,那也是間接和含蓄的。
人生就是這樣,只要上路就無法停止。藝術對有些藝術家來說,不定是生存的依賴,也不一定是爭名逐利的手段。有時候,它可以是種生活狀態,一種精神必需品,一種壓抑已久而必須要進發的情感,一種在漫長過程中的自我折磨和反省。“藝術”從來都不是盛大的,它就像扔進時間海洋里的漂流瓶,可能永遠都不能到達彼岸,而彼岸應該在心中,一如心中就是彼岸。
就朱林而言,自己嘔心瀝血的幾十幅畫作,實際上不但為他記錄了一個匍匐、倒地、頂禮的過程,而且打開了他與終極地之間的縱深域度。他由一個“路上風景”的拾穗者,蛻變為趨向終極地跋涉的畫家,他返回內心,心光燦爛,不愿多說一個字。
上路就是趨光。這一切本身是否“藝術”,應該不是朱林要考慮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