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絲綢
在全球黑夜最長的地區,鋪天的冰雪好像已讓冥界僵死。但有一群雪白的狼族,穿梭于冰雪散發的冷光之中。寒冷在它們的齒間滑動,凝結成種驟然緊縮的溫度。在極光映照的雪原上,白狼用比雪夜更白的質地,猶如雪地之鹽。
白狼的學名叫北極狼。它一身白毛,讓它平添許多尊貴。在極地幻化的極光下,一只白狼奔馳在千里冰原,成為了冰雪的姊妹,繼而停下,警惕地看著四周,發出低低的嚎叫,在廣闊的荒原上彌散孤獨的絲綢。
既然北極狼如此憂雅,那為何沒有像北極狐那樣,獲得“銀狐”的稱譽?畢竟在修辭學中,“銀”代表了對美好事物的贊譽,但“狼”字從“良”,就已經代表了修長、美好的意思。有學者還指出,“狼”從“稂”而來,是指一種像狼尾的草。動物與草本的合一,造就了狼的孤獨與緘默美學。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很早就出現了白狼的身影。《竹書紀年》記載:“成湯時,有神牽白狼銜鉤而入商朝。”《藝文類聚》解釋為:“白狼,王者仁德明哲則見。”顯然白狼已是達到了鳳凰、麒麟的級別,受盡眾人頂禮膜拜。晉時的郭璞在《山海經圖贊》里稱頌道:“矯矯白狼,有道則游,應符變質,乃銜靈鉤,惟德是適,出殷見商。”這種出現在神話中的“白狼”顯然是古時人民對既有灰狼印象的一種顛覆,更多存在于人們的想象。
當人們認識到生活在極地的北極狼,才發現白狼果真是灰色林狼的變種。它們的產生也許源于一次悲壯的遷徙,它們的祖先厭倦了被人類追捕、殺戮以及仇恨,索性避開人群,去到人跡罕至的極寒地帶,為此它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無數的狼凍斃,存活下來的狼群也忍受著饑寒,努力在這嚴酷環境下艱難地存活下去。它們如同保持了古老情操的貴族,在這最后的領地內維持著狼群隱忍、克制、堅持的最后準則。
它們過著群居生活,通常是10~20只組成個種群,由一只雄性和只雌性共同領導,領頭的雄狼擁有絕對的權威。一旦捕到獵物,領頭狼必須先吃,然后再按身份地位依次排列。整個狼群等級分明,但他們對于幼狼又極度關切,領頭狼在食物匱乏的時候都會把本應自己先吃的食物給幼狼先吃,盡最大努力保障一個群體未來的強勢。
北極狼在這“世外桃源”似乎褪盡戾氣,猶如紳士般謙恭有禮,它們從不主動攻擊人類,甚至都不過多獵殺馴鹿。在北極地區,它們和愛斯基摩人和平相處。每當考察隊直升機飛來北極冰原時,它們便會排著整齊的隊伍安靜地舉頭仰望,就像迎接領導的葵花。面對難得見到的人類,它們充滿了困惑和好奇,但又絕對地友好:它們往往會順從地讓科學家們拍照。可即便如此,讓出大片疆域的北極狼也仍然無法擺脫人類的威脅,污染、偷獵讓它們的數量驟減。
人類獵捕北極狼的方式是極其殘忍的,他們把沾著鮮血的尖刀直埋在冰雪里,上面再蓋上雪,北極狼循著血腥味而來,用自己的舌頭舔開冰雪,舔食刀子上的血跡,當它舔到刀尖時,自己的舌頭也被割破,然而舌頭早已凍得麻木,只有嗅覺告訴它,血腥味更濃了,于是它繼續在刀尖上舔,自己的血也越流越多,最終,流血過多的狼倒在冰血里,成為人類的獵物。道德家們用這則故事來警告人們:別人利用的是你的欲望,使自己倒下的是自己的貪婪。其實,在動物面前,人的貪婪比雪下的刀刃還要兇險。
1842年,紐芬蘭地方政府為追捕紐芬蘭白狼的貓人設立了獎金。1911年,它們成為北美洲灰狼許多亞種中第一個滅絕的亞種……
如今,每年仍大約有數百頭北極狼遭到捕殺。這狼群中的貴族,竟也面臨著滅絕的危險。
黑夜不再
在印象中,狼算是最悲情的動物。那月下的仰天長嘯,恐怕是多數人能夠想到的蒼涼場景。寒月夜,一只狼攀上山崖,面朝著金黃圓月,垂首運力,然后揚頭向天,雙眼緊閉,嗚咽,咆哮,狂叫,最后是無盡的哀鳴,令人聞之肝腸寸斷。
然而,狼的孤寂,狼的悲愴,又有多少人去在意?到底狼的心里有多少辛酸凄楚,以致用如此凄絕的方式表達內心的不平?一部反映外來殖民者與印第安土著愛恨情仇的電影《風中奇緣》,其主題曲中動情地唱道:“Have you aver heard the wolf cry to the blue coin moon?”北極狼在感情上絕對忠誠。如果配偶一方死去,存留的一方常常是居鰥守寡,如果不遇到單身的異性,就自己獨處,甚至從此不“娶”,孤老終身,狼的這種忠誠讓人汗顏,自愧弗如。甚至由此衍生出一個傳說,都讓人覺得可信。狼的妻子是一位神的女兒,她私自下凡,與狼結為夫妻,但好景不長,這段婚姻不被神所喜,神的女兒被迫與狼分離。臨別前,她告訴狼:“月圓之夜,我將再與你重逢。”于是每當月圓,狼便如約而至,期待與妻子重見,然而滿心期許卻只換來一腔失望,無限傷心的狼望月而嚎,質問上天這未踐的誓約。狼仍不死心,每逢圓月夜,必面月而嚎,至死方休。
“天寒地凍,問誰飼狼?”遠去的,是那些有狼的場景,那些在黑夜中出現,閃著幽綠眸光的狼。它們曾與黑夜混為一體,它們在黑夜中喘息,在黑夜中窺伺你,渴念你,猶如魔鬼的仆役。魯迅的《鑄劍》中有狼、那些狼“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甚至對同類都是毫不留情,其實這已不是狼,這是人,撥著狼皮的人。
記得是俄羅斯森林中的小屋,小屋中隱約的燭光,日瓦戈在寫詩,兩只可愛的狼尋光而來,在小木屋外徘徊,嚎叫,拉拉竟把它們當成了狗。那是很溫暖的一幕,一路讀來,那兩只狼也越發變得可愛,它們的眸光點綴了那片冰雪覆蓋的森林,與小屋中的燈光相映。
或許,在紙上掠下的寸土都要以實際中千萬倍的疆域作為代價,這便是人的行事準則。當狼在書中或電影中的形象愈加明顯時,我們周圍已不見了狼的蹤影。當人的理性之光將其棲身的黑夜都照徹時,狼就只能逃向更遠的去處,甚至無路可去。電影《與狼共舞》中,鄧巴中尉與狼共舞的場景讓人唏噓不已,但當那聲槍響之后,狼瘸著腿依依不舍而去時,我們心底最后的一絲希望都徹底破碎了。
著名作家黑塞在《荒原狼》中曾分析了人身上潛藏的狼性,正是這狼性引導人們在內心的黑夜中倔強前行,不斷去挖掘靈魂深處對自由與野性的渴望和呼喚。而我們在把狼逼得無路可走時,是不是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我們渴望光明的同時不也在希冀對黑夜的保留?我們渴望一只狼在黑夜中守候,即便孤獨、絕望,在荒原上流浪;我們渴望聽到狼向月的長嚎,即便那是一曲悲哀的離歌……
如今,全球只有約一萬只的北極狼存活,它們被列為了二級瀕危動物。北極狼的命運如同人們在長夜的輾轉,天亮之后,狼性消逝,傷痛不在,同時,黑夜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