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螢火蟲,是環境指示物種,諾貝爾化學獎與它有關,科技尖端由它開始,我們卻一度對它忽視。所幸,有一人只身踏遍大半個中國,只為尋找這把通往人類未來和開啟生命奧秘的密鑰。
他是中國內地首個研究螢火蟲的博士。在過去9年時間里,他穿行于野外叢林,踏遍大半個中國,追尋這種逐漸只活在現代人記憶中的昆蟲——螢火蟲。
由于長期遭受工業文明“獵殺”,中國螢火蟲數量正急劇下降,瀕臨滅絕。螢火蟲的消退預示著潛藏的生態危機,而這種危機正長期被人為忽略。
一同被忽略的還有它們的科技價值。以螢火蟲研究為重要代表的生物發光技術,正以前沿顯學的姿態介入并影響人類的未來。當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授予該領域時,中國卻仍徘徊在主流陣地之外。
誰會在意這些蟲子
2009年6月11日晚,四川臥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付新華從背包里掏出攝像機和圖像增強儀,這套特制的夜視設備將幫助他捕捉并破譯螢火蟲的“摩爾斯密碼”——閃光。這得益于一年前一位日本同行的贊助,否則他仍將沿用“肉眼加紙筆”的原始研究方式。
鏡頭下,一只雌性多光點螢緩慢地爬出了土縫,遍布身體的33個發光器讓她傲立于種群。通體透亮的她在放大圖像下威武如一條玉蛟龍,她燃燒能量,恫嚇天敵,召喚異性。
一只雄蟲循光而至,開始交尾。這段愛情注定如煙花般短暫,儀式結束后,她的“丈夫”將繼續與其他雌蟲交尾,直至力竭而亡。剩下的妻子,也將在產卵后數天于發光中死去。
結局有點悲情,但對付新華來說,這個發現卻如沙漠綠洲般讓人振奮。這是他進災區3天來找到的第一個相對完整的螢火蟲聚集區。
“誰會在意這些蟲子呢?”付新華說。在他的背后是已經搬空的臥龍大熊貓人工繁育基地,“國寶”被緊急轉移他處并被重點保護。只是這樣的熱情斷不會惠及所有的生態“居民”,例如螢火蟲。長期以來,它們更像一些可有可無的陪襯品。
與此迥異的是,螢火蟲在民間卻以另一種形態廣受擁戴。“囊螢映雪”、“羅扇撲螢”等典故流傳千古,它們和大熊貓一樣是中國人在傳統文化認知上的特殊符號。
付新華的童年就在一首首關于螢火蟲的歌謠中度過。每年夏天,母親都會和他重復一個傳說:每只螢火蟲代表一個靈魂,它們提著燈籠尋覓親人,送上最美的祝福。
大學時付新華和昆蟲研究打上交道。2000年的夏天,一次騎車回實驗室,草叢中閃爍的綠色幽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下車后發現是一條形態丑陋、尾部發光的“黑蟲”。導師告訴他,這是某種螢科幼蟲,螢火蟲就是由它變的。
從極丑到極美,這種神奇的昆蟲像兒時母親的故事一樣再次打動了付新華,他由此成為內地首個進軍此領域的青年學者。
災難不是唯一的“敵人”
從臥龍到震中映秀,僅僅四十多公里的距離如今仍是一條生態“死亡通道”。在這條狹長山谷里,苔蘚綠是最常見的色彩,但更多的是漫天飛舞的沙塵。
6月12日,付新華用了4個多小時征服這段路程,尋螢的信心也降至冰點。“我擔心某些螢火蟲珍稀物種在發現或定種前就消失了。”他說。
本來,汶川地震所襲擊的“岷山—橫斷山北段”生態區,是中國僅次于云南的生物多樣性豐富區域,但根據震后衛星遙感等技術測定,地震造成了138.2萬畝野生動物棲息地毀損,植被破壞、地貌分割,形成“孤島效應”。
“對于脆弱的螢火蟲,‘孤島效應’所帶來的生態隔離更是慢性殺手。”付新華說,“它阻斷區域種群間的交流而引發近親繁殖,最終導致種群萎縮。”
付新華厚厚的科研記錄本上記錄著:在遠離震區的云南,螢火蟲的種群密度仍可達到每立方米100只以上。災區外圍的峨眉山、樂山等地,這個數字驟降到20只左右,而在核心震區,則又降為個位數甚至零。
“幾乎是滅絕式的消失。”付新華說。
然而,災難還不是唯一的“敵人”。災后的人們正齊心協力讓這條重要的工業走廊重現生氣。
復興計劃成了人們理直氣壯的行動指南。山林被砍,垃圾和建筑廢料隨意堆放,污水直接入河。“棲息地被埋,水源污染,林地減少,農藥濫用,甚至建筑粉塵,都是螢火蟲致命的殺手。”站在一個被伐光的山坡前,付新華感慨,“而且,這里不會是孤例。”
他的同道,另一位螢火蟲學者、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保護生物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梁醒財曾用6年時間,走遍21個省市區,發現在已有文獻記載的一百多種螢火蟲里,有二十多種已難覓蹤影。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梁說,“螢火蟲是公認的生態環境指示物種,它們在哪里消失,就表示哪里的環境變惡劣了。”
“別絕望,孩子”
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個特立獨行的年輕人,包括他的父親。他們的理由驚人的相似:弄這個沒有經濟價值。這些勸告很快變成了現實:他發現了一個疑似水生螢火蟲新種,但遭遇了無法逾越的瓶頸——中國內地的螢火蟲研究比想象中還要空白,文獻匱乏,甚至連命名系統也是沿用臺灣的。而缺乏這些基礎資料,就無法確定新種的特性和獲得外界承認。
更為關鍵和急迫的問題是——沒有人愿意押寶在這項“非主流”的工作上。他曾以“螢火蟲閃光與性信息素研究”的課題申請經費,得到的答復是“意義不大”。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付新華所有的研究工具就是自行車和傻瓜相機。在他到過的村莊,村民們都記得這個行為怪異的青年——他會在地里趴一整晚,或穿梭于灌木草叢,孩子般追著那些發光的蟲子跑。
2002年,遠在日本的一位瘦小老人接到一個異國青年的信,對方言辭沮喪,稱看不到前途與未來。老人是有“日本螢火蟲研究第一人”之稱的大場信義,青年就是付新華。
大場信義對付新華說:“別絕望,孩子。”付新華和大場結成了忘年交。他們成功將付新華發現的新種水生螢火蟲定種定名——“雷氏螢”。2007年11月,付新華終于獲得第一筆經費——3.6萬元教育部新教師基金。
這個被中國同行視為“意義不大”的基礎課題其實潛力無限。美國已將其開發應用到醫學、礦業、航海等多領域,并涉及外太空探索、癌癥治療等尖端方向。亞洲鄰國日本,也將螢火蟲保護列入法律,各種保護協會遍布。而在中國臺灣,螢火蟲旅游已成為新的出行方式和經濟增長點。
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頒給了生物發光領域的3名科學家。這一年,付新華應邀赴泰國參加第二屆世界螢火蟲大會。他登上講臺,第一次在國際螢火蟲研究殿堂里發出中國科學家的聲音。
世界這才發現,古老的中國并沒有放棄螢火蟲——這把通往人類未來和開啟生命奧秘的密鑰。
歸途,還是起點
原本10種以上共300只的螢火蟲采集計劃最后只收集到4種。帶著一絲沮喪和不甘,6月14日,付新華從災區返回成都。
這天晚上,付新華意外收到了一名小學老師的郵件——“付教授您好,很冒昧地給您寫信……組織學生進行研究螢火蟲的科技實踐活動,想培養學生良好的環境意識。學生還有建立保護協會的想法……共同關心這個小精靈。”
一種難以言狀的喜悅包圍了付新華,他對這樣的局面期盼已久。因為“螢火蟲保護不向民間普及,一切只是空談”。
這種“從試管到民間”的科普行動付新華已經進行了2年。2007年5月,他的“試水之旅”螢火蟲生態展在北京植物園如期舉行。這個簡陋的展覽出乎意料地引起異常熱烈的反響。人們擠滿小屋,共享螢火蟲的美麗。
從北京回來后,付新華在“中國昆蟲愛好者”論壇開辟了螢火蟲專版,很快就擁有了一批忠實的追隨者。他們幫助付新華收集螢火蟲實體和照片,并在小范圍內進行力所能及的保護。
現在,追隨付新華的志愿者隊伍逐漸組成一張布點龐大的資源網。“保護螢火蟲,其實是在捍衛我們的記憶。”昆蟲愛好者們說。
上海自然攝影師孫曉東非常贊同這個觀點。他常年穿行于西雙版納等自然保護區,用影像記錄螢火蟲,“我不希望有一天我們回憶往事或和孩子們閑聊時,會為螢火蟲成為傳說而感到后悔。”
然而,這種自我覺醒式的民間行為,仍顯太慢。
在一個山清水秀的生態村,付新華向村長宣傳他的設想——打造螢火蟲觀賞區,以此為賣點出售農產品。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最后村長說這里的人們更喜歡有一座工廠。
“大自然會給出正確判斷的。”付新華一度語塞。
牛牛//摘自2009年7月8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