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看到川端康成的文字,后看到他的臉的。應該說,他的臉,比他的文字,更加震動我。

那時候,我已經零散讀了他的一些作品,喜歡他文字里那種略略克制的憂傷和哀愁。買來他的全集的時候,在扉頁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說實話,如果說先前他的文字讓我傷感的話,那么當我看見他的臉時,有想哭的沖動。就好像是,我要把他憋在心里的哀傷和淚水,全部替他流出來。他的臉,黑白的攝影作品,有著木刻的那種凝重。瘦削的面頰,線條清晰分明,即使蒼老的皺紋,也模糊不了他骨骼的輪廓,那輪廓里,有驕傲,有克制,有不懈怠的堅持。他略略低眉,該怎么說他的眼神呢?有著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卻不是尖銳,也不是銳利。是比銳利多了柔和哀怨,比深邃多了清醒力量的那種。一個老人,在本該安逸閑散、不思不進的松弛年紀,卻呈現出那樣瘦削清寂的面容,再想到他寫下的那些文字,不禁就讓人落淚了。也是在看到他面龐的那一刻,明白了《雪國》里,他寫下的第一行句子: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這個句子,和他的臉,是如此相配,或者說,只有長著那樣臉龐的人,才能寫下這個句子吧。

也從他開始,我以貌取人了,固執地認為,作家就該長成川端康成那樣子,當然不是說具體的五官,而是整張面龐上的氣韻和味道。一個書寫的人,懷著深厚豐富靈魂的人,懂得憂傷的人,就該是有一張與靈魂匹配的臉,川端康成那樣的臉。關于這一點,我自圓其說的解釋是,靈魂是意識,面貌是物質,意識對物質具有強大的反作用,所以,一個人的靈魂,最終會呈現在一個人的臉上。與多肉的面龐相比,我對瘦削的面龐,充滿敬意。我理解的是,人,是一個小宇宙,這個小宇宙,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個是人的靈魂,一個是人的肉體面貌。在小宇宙總體能量恒定的情況下,靈魂和肉體,便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肉體恣肆龐大,靈魂便遭受擠壓緊縮,變得微小渺茫。川端康成老年的面孔,滄桑,多皺紋,但整張臉的骨骼輪廓一點也沒有失掉,在我看來,這骨骼的輪廓,是靈魂和精神在那里支撐著。
陳丹青說: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那么,也是可以這樣說吧: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作家的相貌,便是他的文字。我喜歡的帕慕克的第一部作品,是《伊斯坦布爾》,讀這本書時,感覺是在讀一本黑白色調的畫冊,有懷舊的溫暖和鄉愁,有逝去的嘆息和不舍。而這些,等后來看到帕慕克的照片時,再次感嘆,他的文字和他的臉,也是一致的。他也長著一張讓我敬仰的作家的臉。來華期間,接受采訪,談到《伊斯坦布爾》時,帕慕克說到了“呼愁”(Huzun,土耳其語,指一種集體的憂郁情緒)這個詞,并且說,呼愁是伊斯坦布爾人的主要情緒。這個陌生的詞匯,卻帶著一種親近感,深深打動我。帕慕克的臉上,正可以找到這個詞匯,呼愁。他的臉,和川端康成的臉一樣,都適合拍攝黑白照片,然后印在書頁里,可以和無窮蒼茫的時光一樣,永恒且靜默。

這樣的作家的臉,國內很少尋得到。我見過照片的作家里,除了劉震云,畢飛宇算是不錯,蘇童尚是可以。最好的一張臉,應當是錢鍾書的。因為敬仰,我不敢用任何詞來評說。
童言//摘自《愛人》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