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男,網絡ID:霜林晚。1974年生于寧夏,漢族。1995年畢業分配至浙江象山。此后一直生活在象山半島南部漁港古鎮石浦。業余從事詩歌等文學體裁的寫作。著有詩集《海邊書》、《風暴眼》兩部。2006年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獲得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以及《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一些征文的一、二等獎。
遺世錄
——懷念懷斯
1
好吧,我愿意再次向你說說我的村莊
在我彌留之際
査茲弗德村位于一片棕灰色的原野
周圍有一些低緩的土坡,像我一生
并不復雜的經歷
有兩條河流穿過
特拉華河以及沙士昆翰納的支流
河的上游住著我的祖先,他們的歷
史并不古老
天氣好的時候,我還能在原野上漫步
掠過對岸的布蘭迪溫河谷
可以看清我的童年
2
賓西法尼亞似乎只有冬天
記憶中的風景總是白色
教堂、墓碑、海螺以及積雪
——這些你從我的畫中已經看到。
我似乎一直生活在十九世紀
二十世紀比較隱蔽。對我來說,它等同于
奶牛接種,電動擠奶器和聯合收割機
我的村莊只有140多個居民。庫辛村更少
僅僅25人。但這并不影響
我對人的理解
3
我愿意向你說說,這些珍貴的朋友
世代居住在査茲弗德的黑人家庭
以及緬因州,那些吃苦耐勞的新英
格蘭人
他們中間有芬蘭人、德國人的移民
以及印第安人
但現在他們都是美國人,他們身上
保留了
珍貴的美國傳統
我把鋸木廠老板拉斐·克萊的畫像命名為“愛國者”
他有一顆禿鷹式的禿頭,混合著汗
斑、煙草
和鋸木廠的氣味。那也是獨特的美
國人的氣味
4
我見證了克里絲蒂娜完整的一生
這個小兒麻痹患者,并不如你在畫
中見到的柔弱無助
事實上,克里斯蒂娜在她的世界
喜歡大聲地談話
語氣明亮、果決
但這并不影響,她對那幅畫的喜愛
而阿爾瓦羅的一生,始終隱藏的黯
淡的光線里
1968年,這個可憐的人的靈魂
終于重新回到了向往的大海
5
我或許是個沒有故鄉的人。因為我
始終呆在故鄉
我并不很短的一生,僅僅到過兩個
地方
除了査茲弗德,就是緬因州的庫辛村,
它構成了我一生的遠方
我對身邊事物的興趣甚至超過
嘗試理解所處的時代
繪畫是我知道的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我從不夾著畫板寫生
正如你,在大庭廣眾之下,羞于談論
自己的詩歌
我習慣在閣樓、地窖、柴房
以及昏暗的牛奶房內作畫
如同歡愛,它對我而言是一種私密
的快樂
6
我不知道
在一切中什么是真實。歡樂的東西都不長久
春日流水、夏日繁花
我從不在畫布上去表現它們
死去的鳥、干枯的樹葉,玉米梗以及遺棄倒塌的建筑
都像古代的象形文字,凝固,靜止
有著更為長久的生命
有風的秋天,我習慣坐在玉米地里
聆聽枯燥的沙沙聲,
如同國王在飄揚的旗幟下檢閱自己的隊伍
我喜歡研究玉米株下面的一些東西
窮其一生,我渴望畫出
那些接近泥土的色彩
7
現在,我開始有意識地放棄了
在畫布上制造戲劇,沉溺于
事物自身的密語
水泥墻、銅衣扣、金屬桶和陶器發出的冷光
蘋果和南瓜坑坑洼洼的表面
以及羊皮大衣、粗帆布、原木凌亂粗糙的紋路
從一塊剛剛凝結的薄冰,你看到什么
空虛與堅硬、白與黑,瞬間與永恒?
你能否看穿冰下那些凋零的樹葉
一團晃動的黑色倒影,盡管河水很淺?
起春了,緩緩漫上河岸的一道水漬,
對應著季節,遙遠星球上光線精準的移動
8
我習慣一個人在野外散步
正如你的一位偉大的同行曾言:人生來就是孤單的
唯一的伙伴,就是自己那顆凄涼的靈魂
自從中年以后,我的時間開始混亂
有時候,我會順著特拉華河的沿岸,走回三十年前
看到1946年冬天,那個原野上腳步踉蹌的少年
旁邊的土坡還在微微喘氣
——啊,父親,你還在那里,你并未死去
我將在最后一個冬天
在野外碰到一個孤單的影子
他是我逃下畫布的畫像,像一個幽靈,
多年以后,當我消失,他將替我繼續走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9
如你所知,我曾經畫過一輪滿月
顯得瘋狂和怪異,而非你們熟知的那樣
在你的國度,人們吟詠明月、菊花和酒
從古至今,并不存在
理解的障礙
但在我們的傳統里并非如此
對于滿月,連博爾赫斯也僅僅抽象出了偉大的真誠
問題在于,你們的傳統過于強大
以致成了束縛
一叢枯草、一截石灰土坡,一只廢棄的漁船
相對我們的想像,自然界的任何東西
有著更為復雜的意味
我們的困難在于如何在一片荒野,建造自己的果園。
正如你的困難在于:如何重新安排頭頂的明月
以及菊花和酒
10
1996年,你在昏暗的小樓內
寫下冬日海面,冰冷的反光
落在紙上的漢字
仿佛一粒一粒黑色、堅硬的藥片
啊,我的朋友,請原諒我無法給你安慰
漫長的旅途中,我們需要獨自經過那些
黑色的走廊
兩個黯淡的人,無法相互照耀
兩顆孤寂的星辰,沿著各自的軌跡運行
11
還有什么不能被寬恕?
當死去的父親成為遙遠的尼德翰
一棵松樹,或者樹下的石頭
我已經先于克爾,去掉了畫圖中房頂上的鐵鉤
有很長一段時間,它一直牽引著我的神經
裂縫也可以抹平
我們已經不再依靠漏進的光線縫補
我看到年老的克里斯蒂娜,已經和不幸和解
專注于對懷中一只小貓的撫摸
克爾,這個曾經射殺了無數麋鹿和美國人的
結實粗魯的德國佬
為我送來了今年春天原野上的第一束春花
(選自高鵬程“詩生活”專欄)
從個人的寫作體會出發,我覺得詩歌寫作如果拋開個人體驗去刻意追求典型性,必將流于空泛和虛假。畢竟這個時代已經缺乏眾聲合唱的背景。詩歌是一種呈現,但又是有選擇性和發現性的呈現。一個詩歌寫作者個人體驗的獨特性和表達的新鮮度決定了這種呈現的質量、深度和美學特征。而他的呈現引起共鳴的范圍則體現了詩歌的寬度和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