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詩歌及詩觀

劉立云(1954-)，祖籍江西省寧岡縣。著有詩集《紅杜鵑，紫杜鵑》、《黑罌粟》、《紅色沼澤》、《沿火焰上升》等。

晚風徐徐吹來

他不動。越來越重的夜色開始讓他

坐在

隱隱的濤聲里，然后坐在沉沉的

海水中。吹過李白的風

翻過兵營四周的山岡，從唐朝那邊

向他徐徐吹過來，吹過來

從山里到山里，中間那段長長的路

他是坐著悶罐車走過來的

這就是說

除去一路的暈眩和嘔吐

除去像顛著一車土豆那樣的顛簸

他目前的履歷，還是一片空白

因此他有些焦虛，有些暫時填不滿的空

隨手從身邊揪起一根草

竟是毛茸茸的，這讓他的心里一驚

就像一個窮人走在街頭

把手伸進口袋

驀然摸到一些散碎的銀子

“從那片山到這片山，其實是一根狗

尾巴草

到另一根狗尾巴草的距離。”

那時他身邊都是這樣的狗尾巴草

漫山遍野都是

他就在夜色越來越重的

狗尾巴草中，坐著，躺著，茫然著

任晚風把紛亂的思緒

吹成他那個年齡莫名的哀愁

三十五年前躺在那片狗尾巴草中的

士兵

是我。三十五年過去了

當我回望那個夜晚

回望那片最卑賤最荒涼的植物

心里仍然感到毛茸茸的，毛茸茸的

“啊，春日遲遲，一根狗尾草

就這樣帶我上路……”

擊鼓

戰爭的彩排，死亡的預演

這時以一種最古老的

游戲方式，持續或停頓

而在這個篝火嗶剝的夜晚

新兵們暫時還沒發現

這其實是一種滲透

你聽那鼓又敲起來了!敲得那么響

那么地動山搖，驚心動魄

連心都快被它震出來了

新兵們亂成一團

他們都意識到危機四伏

有一個陷阱就藏在自己腳下

敲鼓的是老兵，他們山高水長

又有那么點幸災樂禍

只顧得奮力地敲，急促地敲

只顧得把那只鼓

敲出廝殺的聲音，怒吼的聲音

炮彈落地和人馬相踏的聲音

那鼓被他們敲得啊，天都要塌了

那朵花在新兵們手中快速傳遞

就像傳著一團火，誰都怕被燙著

就像傳著一顆拉開弦的手雷

誰都害怕咚的一聲

在自己手里爆炸

新兵們心驚肉跳，狼狽不堪

那一種驚悚、錯亂和傻乎乎的樣子

讓老兵開懷大笑

新兵們剛剛摘下胸前的光榮花

對老兵的心理一無所知

他們現在還不知道

光榮和犧牲，僅僅只有一步之遙

挖掘

挖掘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須的

十八九歲的士兵，你要從濃烈的血液中

從粗壯堅硬的骨骼中

從山岳般漸漸隆起和鼓脹的肌肉中

狠狠地挖，狠狠地挖

就像去年夏天我們挖那道塹壕

烈日當空，那么頑固的巖層，那么沉重的鎬

但只要挖下去，狠狠地挖下去

那些石頭便會啪的一聲

在鐵鎬下裂開，像裂開一個秘密

現在我們要在自己的身體里挖掘

我說過這是必須做的，因為那兒也有覆蓋著的草

也有橫亙的頑石和盤根錯節的樹蔸

你就狠狠地挖吧，挖吧

你挖得多狠，就能聚集多大的膂力

例如在寒冷中，你要挖出火焰

溫暖漸漸凍僵的四肢;在喋血的廝殺中

生生死死的搏斗中，你要挖出鐵

然后像鐵那樣飛出去

割斷對手的咽喉

當你渾身在哆嗦，雙腳像雪一樣融化

你要挖出一腔怒吼

用一腔灼燙的血，映紅天地

那時就像打開一座火山，你就噴涌吧，呼嘯吧

你生命的奇跡將像花一樣綻開

是啊，十八九歲的士兵，正是

挖掘的時光，一日長于百年的時光

你必須狠狠地挖，狠狠地挖

許多年后你將發現，那些年從你身體里挖出的

每一塊都是金子，閃閃發光

放牛班的春天

三個兵和三頭牛，構成一個戰斗序列

這源于那個特殊年代的荒誕

源于一支部隊放下槍

向荒原挺進，向莊稼和農事挺進

把我們這些兵，像放牛那樣放回土地

我們因此成為一個最小的軍事單位

最小的編制班

我們三個兵每天全部的軍事行動

全部的生活和生存內容

就是把三頭牛趕上山坡，看它們吃草

然后便等待這三頭牛，開口說話

這年的春天首先是被施培來發現的

施培來是班長施培來放的那頭牛

那天施班長坐在草叢中

讀著一紙命令:部隊回歸建制

三頭牛送地方屠宰場屠宰

叫施培來的牛好像也認識命令上的文字

頓時不吃不喝，眼淚像雨那樣落下來

叫杜立明的那頭牛剛在小水洼里打過滾

渾身粘滿厚厚的泥漿

此刻它甩著尾巴，趕著討厭的蚊蠅

正在心思重重地曬太陽

它知道愛犯睏的青島兵杜立明

正在草叢里打呼嚕，一時半會還醒不來

因此必須趕緊把那身泥曬干

叫詩人的那頭牛再次顯得煩躁不安

它既不像施培來那樣在草地上

發呆，也不像杜立明那樣在水洼里打滾

仿佛有一件事總也想不起來

就像我年少輕狂

每天都在紙上胡涂亂抹

被暗藏的野心折騰得惶惶不可終日

屠宰場的卡車是在第二天早晨開來的

當三聲喇叭嘹亮地響起

叫施培來、杜立明和詩人的三頭牛

早早來到一片山坡

哦，那兒是它們登車的地方

水草豐美，如同它們預留的一個夢

我對春天和生命嚴峻的認識

就是在那一天開始的

那一天，這三頭牛站在水草豐美的山坡上

從不抬頭，始終在一絲不茍地吃著

生命中的最后一把草

好像草里的滋味，永遠也嘗不盡

如果這三頭牛真能開口說話

我想它們一定會說——

“噢，請等一下，再等一下

就讓我們低下頭去，靜靜地，靜靜地

把這一坡的草吃完……”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