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前民主德國總理漢斯·莫德羅

1989年11月9日，全世界目睹了東歐劇變在前民主德國上演的驚人一幕，一直以來作為東西方兩大陣營對抗標志的柏林墻被推倒了，大量東德人涌入西德。從當年的東歐劇變再到后來的蘇聯解體，世界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時至今日，20年已經過去了……

記者:1989年，冷戰的象征柏林墻倒塌，兩極格局開始瓦解，轉眼間已經20年過去了，作為親歷者您如何看待這段歷史?

莫德羅:1989年柏林墻被打開、人們涌過邊界的畫面傳向整個世界，成為一個時代結束的標志。但其實在這之前，也就是1989年9月6號，在匈牙利和奧地利之間，兩大陣營的邊界已經打開了。在這之后，民主德國的內部壓力，也就是人民群眾對黨和政府領導層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邊界開放、柏林墻倒塌只是一個外部現象，其反映的內部事實是，在中東歐大多數國家，人民群眾對黨和政府的領導人失去了信心，或者說是與黨和政府的領導層產生了距離。當時在歐洲實行的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模式已經不能適應未來了。人們也漸漸認識到，戈爾巴喬夫推行的改革正在使蘇聯慢慢解體，也不能使社會主義制度變得強大和有現實性。

在民主德國，也開始了內部解體的過程。從1989年夏天開始，民主德國的領導層進入了群龍無首的處境，內部的劇變也慢慢開始顯現。當時，統一社會黨的領導人希望抓住民主德國建國40周年的契機，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邀請國外重量級的領導人來參加，希望重新獲得民主德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實現內部的穩定。這個想法后來并沒有實現。人們又產生了第二個想法，就是更換黨的總書記。同年11月8日，統一社會黨召開中央全會，會上昂納克辭職，并親自指定了接班人。雖然人事調整做出了，但沒有伴隨相關政策的討論，總書記換人并沒有解決統一社會黨面臨的危機，反而加劇了危機的發展。由于壓力的增大，11月8日，整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集體辭職。

偶然事件有時候也可以主導歷史，11月9號晚上，在整個中央委員會正在就相關政策進行討論之際召開了一次新聞發布會。主持發布會的是政治局委員薩博夫斯基，當有記者問他，履行憲制的最新精神是什么的時候。他說，中央委員會通過的一個最新精神是邊界要打開。緊接著記者問，什么時候打開。他可能沒有記清楚，也沒有找到相關資料，就隨口說從現在開始打開。這時候中央委員會還在召開，委員們還在討論相關政策，相關的決定也沒有正式做出，但在新聞發布會上卻被宣布。于是，兩德邊界被打開。

人們現在對當時的事件進行定性。有人說是一場劇變，有人說是一場革命，也有人說是一場反革命。作為親歷者，我認為這次事件實際上是從內到外爆發的一次大變革，民主德國發生了劇烈變化，其存在的基礎已經瓦解了。

記者:在德國爆發的這場巨變的原因是什么呢?

莫德羅: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在民主德國實行的蘇聯模式。雖然之前也曾對這一模式進行過修正，但昂納克一直堅持蘇聯模式，并把它作為民主德國的制度基礎。蘇聯模式的核心就是在經濟領域的集權。在所有權方面，也是單一的國有化，沒有其他所有權形式。在民主發展方面，民眾在社會福利方面的要求沒有被滿足。

二是在當時德國分裂的情況下來自外部的影響。如果要采取武力解決德國分裂的現狀，就有可能爆發一場新的世界大戰，在1989年的秋天實際上有這樣的危險。當時的北約、華約兩大陣營在德國邊境布置了大量的軍隊和軍事設施。而與此同時，就是自1989年夏天起，整個民主德國處于一個沒有領導層的境地。這個局勢直到我領導的新政府組成后才穩定下來。但是在外部，聯邦德國對民主德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這種影響可以說是對民主德國的直接干預。而對于這方面的情況，直到今天也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很多相關檔案都被封存。

記者:目前，總體來講歐洲的左翼政黨正處于一個比較艱難的階段，您對此如何認識?

莫德羅:可以說歐洲的左翼政黨都經歷了20世紀的這場政治劇變，蘇聯解體對整個歐洲的共產主義運動都產生了重大影響。目前，歐洲左翼力量面臨的危機還沒有結束。總體上來說，歐洲的左翼力量還處于一個尋找出路和對策的過程中，也希望通過理論上的探討找到應對危機的答案。目前，德國左翼黨也處在一場對理論的反思中，也在尋找答案。當前，我們黨內對社會主義理論的一些想法主要源自拉美。拉美提出的“21世紀社會主義”這一思想，在歐洲獲得了很大的反響。我認為討論中國的模式也十分重要，但在討論中，還沒有太多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討論。我認為出現這樣一種情況是因為歐洲對中國的發展認識不夠，將來應該進一步開展對中國模式的討論。在這方面，歐洲和中國之間要加強對話和信息交流。只有更多的了解，才能有更多的信任。

記者:那么您如何認識中國共產黨的經驗?

莫德羅:20世紀初，中國共產黨建立的時候，還只是歷史洪流中的一朵浪花，但很快就發展成為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領導中國人民實現了獨立和解放。今天，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又成功地實現了由革命黨向執政黨的轉變。中共有很多有特色的理論創新，中國的發展表明，這些理論創新可以很好地運用于實踐。通過一系列富有建設性的創新，中國共產黨成功地處理了很多內部問題。盡管也經歷了很多挫折和困難，但中共總能克服這些問題，帶領國家不斷前進。而對我們最有啟發的是，中國的發展沒有照搬其他國家的模式，而是根據自己的國情。我們應該通過中國的經驗，加強自身反思。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政黨，中國共產黨一視同仁地同其他國家的政黨發展平等關系，作為統一社會黨的繼任者——德國左翼黨，也希望同中共進行交流與合作。

記者:今年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您如何看待中國60年來的發展?

莫德羅:新中國成立60周年可以說是在國際上有影響力的一個重大事件。50年前，1959年，我第一次訪問了中國。那次訪問給我留下了一個比較深刻的印象，就是當時中國并沒有盲目地實行蘇聯模式。那是一次到一個十分遙遠的，但又十分親近的國家的旅行，這句話伴隨了我一生。30年前，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開創了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模式。今天，中國獲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已經成為一個能夠影響世界的大國。但這個大國并不是一個想統治世界的霸權國家，而是一個致力于促進世界和平、和諧的國家。在國際上，中國向很多發展中國家伸出了援手，在國內，中國也努力使地區間向平衡的方向發展。中國建國60周年，將向世界傳達一個重要信號，那就是中國將在國際上擁有更大的政治影響力。今天，我也想借此機會向新中國60年國慶表示自己的祝賀。

記者:您如何看待當前的國際形勢?

莫德羅:國際秩序目前正處于一個調整、變革的時期。整個世界面臨著緊張的局面、矛盾和危險，并有可能發生戰爭。因此，我們在21世紀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消除導致戰爭的沖突。直到今天，全世界仍然對2001年發生在美國的恐怖襲擊歷歷在目，沒有人會否認恐怖主義的危險。但是，有一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美國希望通過在阿富汗發動戰爭戰勝恐怖主義是不可能成功的。相反，通過戰爭手段消除恐怖主義的做法只會助長恐怖主義的勢力，無法解決問題。伊拉克戰爭同樣證明了這一點。因此，我想我們整個世界發展的大方向就是營造和平的大環境。

目前，整個世界都在談論石油、天然氣能源的枯竭，也在擔心水資源的缺乏，而世界人口還在不斷增長當中。因此我們需要朝著可持續發展的方面努力。今后人類的發展道路不能只是單純的經濟發展，而是要實現超越經濟領域的綜合發展。在未來的發展中，我們應該停止對鋼鐵、水泥等物資的巨大需求，而是用更節能的手段發展。在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方面，也應該進行重新思考。要幫助發展中國家取得發展，而不是讓他們依賴發展援助。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提供援助不應該期待回報，而且也不能擔心這些國家的發展會帶來以后的競爭對手。

當前的國際秩序已經逐漸失去作用，少數幾個大國像世界政府一樣試圖解決問題變得越來越不可行。我們應該加強聯合國的作用，把聯合國作為解決問題的場合。要在各國一律平等的前提上，盡量實現各國平等，讓發展中國家真正有發言權。在今天的世界，一個地區性的沖突很容易演變成為世界沖突，這個世界變得愈加難以管理了。如果人類要繼續存在，就必須共同創造一個相互和平共處的環境。

(責任編輯: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