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南美國度在上一場大蕭條中的慘痛教訓,讓它現在可能成為最早走出衰退的經濟體
當2003年,路易斯·伊納西奧·盧拉·達席爾瓦(Luiz Inacio Lula da Silva)成為巴西新一任總統時,這個國家正陷入因債務過重而瀕于“破產”的困境中,并幾乎要從金磚四國(BRIC j中被除名。當時,“我們要么接受全球化經濟的無情要求,要么注定陷入致命的孤立?!北R拉在今年3A撰文回憶說,“在過去的6年內,我們打破了那些鬼話。我們的經濟獲得了增長,同時享受到了經濟穩定?!?有著肖恩·康納利式的白胡子的盧拉有理由這樣說。當許多國家正陷入70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經濟衰退中時,巴西最后一個被拖入,但卻有可能成為第一個走出短暫衰退的國家。許多分析師相信,盡管今年巴西GDP長將萎縮0.8%,但有望在明年恢復到3.5%至4%的增長水平。

忘掉1980年代拉美危機以來那個負債累累、官僚腐敗的巴西吧,通過重整金融機構,巴西的公共債務從2003年占GDP的55%降到了35%;通脹率也從6年前的12%下降到4.5%,出口以每年20%的速度在穩健增長?!鞍臀鞯慕洕鷱奈聪窠裉爝@樣,身處一個如此穩定的增長環境?!敝袊缈圃豪姥芯克芯繂T周志偉告訴《環球企業家》。
6月10日,巴西央行將基準利率下調至9.25%,這是自1960年代以來,巴西央行的基準利率第一次下調至個位數。央行的一系列措施,使得巴西從股票市值到新增信貸,均恢復到接近去年9月雷曼兄弟破產之前的水平。與此同時,巴西經濟今年第一季度的表現也高于預期,GDP環比僅下降0.8%。
在一個新興市場國家如何從沉重危機中煥然新生方面,巴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過去數年中,得益于農產品、石油和礦產等大宗商品價格的飆升,巴西積聚了大量的美元外匯儲備,從而成為凈債權國。與中國和印度相比,巴西所達到的自由市場經濟階段更為成熟。另外,除了在世界杯的賽場上,巴西幾乎沒有政治、經濟和軍事上的敵人。
在許多初始條件方面,巴西與中國的情形并不相同。不過,值得中國深思的是,巴西在較低的儲蓄率和FDI(外商直接投資)水平上取得的發展成果,其對外經濟依存度也不高:對美國的出口量僅占GOP的2.5%,相比之下,墨西哥達到了25%。巴西刺激國內市場的重要手段之一是,社會福利計劃,包括每月為1100萬家庭提供每戶最多57美元的補貼。菲亞特公司駐拉美總裁貝里尼(Cledorvino Belini)說,這些計劃促進了從下而上的經濟變革的發生;人們買更多的面包,面包房買了電視,而賣電視的人買了皮卡,如此形成一個消費鏈條。繁榮的國內經濟已經在巴西催生了一個新興的中產階層和眾多超級富豪,此前長期存在的貧富差距也已大大縮小。
現在,盧拉終于可以調侃那些巴西原本仰仗的西方發達國家了?!斑@場(金融)危機是由那些藍眼睛、白皮膚人的不理智行為所釀造的——他們之前認為自己無所不知,現在,他們看起來卻什么都不懂?!痹诮衲?月倫敦G20峰會前夕,他在與英國首相布朗的一次會見中說,“巴西不是這場危機的制造者,而且它有能力幫助解決問題?!?/p>
70年河東
在70年前經歷過經濟太蕭條陣痛的巴西,比任何人都了解,一個弱勢的、處于從屬地位的經濟體,是無法避免被卷入世界經濟坍塌并承擔所有苦果的命運的。1930年代經濟太蕭條發生之時,巴西只是一個依附于西方工業體系的“熱帶種植園”:它依賴于歐洲經濟,沒有國內需求市場,沒有獨立的經濟體系,更談不上自主的工業和金融體系。然而,作為發達國家工業附屬的原料基地,一旦所依附的經濟體產生問題,傳導效應是瞬間的。
1929年,紐約股票交易廳的崩潰動搖了世界資本主義的基礎,這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小水塘一樣砸在了巴西身上:巴西賴以出口的主要產品——咖啡的價格直線下降,銷售量劇減。直到危機過后15年,巴西咖啡的生產能力才恢復到原來的一半。
那次世界經濟大蕭條成為了巴西經濟的轉折點。國際初級商品價格急劇下降,巴西的外匯流入立即減少,而同時期進口卻沒有減少,這是因為,巴西的進口商品主要為制成品,價格下跌的傳導有個時滯。更重要的是,彼時的巴西進口大部分被英國公司所控制,它們通過流動基金向巴西人提供進口貸款。當巴西初級產品外部需求萎縮時,靠繁榮時期銷售而獲得的流動基金并沒有減少對巴西的進口支持。國際收支不平衡、財政赤字等一系列后來一直困擾巴西經濟的貨幣病一一出現,巴西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此后,無論是有意識的推動內向型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的瓦加斯總統、1960年代的軍政府,還是1990年代的卡多佐,都未曾逃脫被同樣的經濟痼疾所纏繞的命運。
而今,面對經濟危機,巴西中央銀行采取了強硬的貨幣政策,將實際利率保持在了較高的水平,有效避免了經濟過熱和信貸規模過大的問題。今年4月底,巴西央行將利率從11.25%削減至10.25%,這為進一步削減利率,刺激經濟留下了充足的空間。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規模預測今年下半年將突破3萬億,寬松的貨幣政策帶來的信貸規模擴大,將使得美聯儲不得不疲于應對美元進一步貶值,以及隨之而來的通脹壓力。
與此同時,巴西希望在它已經做得很好的方面繼續做得更好。在奧巴馬大力推動綠色能源革命之時,巴西在能源的自給自足上,已經走在了很多國家的前面。在《京都議定書》等國際環保機制的推動下,乙醇酒精作為一種產業化的生物燃料得到了人們的青睞。巴西是目前全球乙醇燃料技術最先進、生產量最大的國家之一,2008年燃料乙醇產量達到250億升,出口50億升。2007年發現的TUPI海上巨型油田,將更進一步幫助巴西擺脫長久以來對石油進口的依賴。在此前一次與美國前任總統布什的會晤中,盧拉雄心勃勃地對對方說,“我們可以改變世界的能源格局?!?/p>
巴西的能源野心不止于此。盧拉一直在尋求建立乙醇燃料的全球生產標準,以期標準化生產的乙醇成為全球性商品。巴西的乙醇燃料生產目前占到全球總產量的一半以上,這意味著巴西在提升了自己在鐵礦石、蔗糖、大豆等一長串國際大宗商品的話語權后,將有可能再一次獲得乙醇燃料商品的國際定價權。巴西逐漸在從一個“貿易大國”向“貿易強國”邁進。
一直以來,盧拉毫不掩飾對自己領導的巴西成為“國際政治和經濟事務中具決定性的聲音”的渴望:早在2003年,正值WTO坎昆會議的最后準備階段,在巴西的倡導下,21個發展中國家建立了一個新的組織——G20集團;2005年,巴西與日本、德國、印度一起組成“四國集團”,正式向聯合國提出旨在擴大安理會的框架決議案。在國際舞臺上越來越活躍的身影、審慎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平衡和多元化的出口結構以及能源政策,都使得巴西處在近30年來的最佳狀態。
繼續革命
“這場危機的出現,就像給人打了一劑強心針,將我們喚醒?!北R拉說,“這讓我充滿了戰斗的熱情,我想要和危機戰斗。”這樣的激烈言辭,不僅讓人們想起了盧拉的工會出身。身為左翼的勞工黨領袖,從一開始,他就被西方世界貼上了“左派”的標簽。
然而,“盧拉是一個左派嗎?”前任總統卡多佐曾經提出了這樣的質疑,“事實上,他不是?!北R拉繼承了卡多佐幾乎所有的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私有化、從緊的財政政策、甚至是最初繼續了與IMF的貸款協議。事實上,也正因為盧拉延續了卡多佐的經濟政策,才得以在其任期內,重新樹立了華爾街和國際金融機構對巴西經濟的信心。歷經大刀闊斧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改革,盧拉領導巴西經濟實現了10年來最快的增長。
然而,在繼承卡多佐的自由主義經濟思想的同時,盧拉也無可避免地要面對困擾著歷屆巴西總統的一個問題:巴西,作為曾經依附于西方工業世界的從屬經濟,一直以來都未曾擺脫的痼疾——對外資的過分依賴。而且,這一問題,在前任卡多佐“私有化”以及“雷亞爾計劃”等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實施下,被再次放大。
在1995年至2003年長達8年的任期,中,卡多佐和圍繞在其周圍的經濟學界精英們認為:穩定經濟的關鍵在于通過大力削減通脹,創造一種具有吸引力的商業環境,吸引跨國公司來巴西投資;而與此同時,只有外資的大量流人才能為國內的長期發展提供一個新的健全基礎。
在過去3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巴西這個國家對于外國資本的依賴一直在逐漸增加。雖然在基本建設和鼓勵實現工業化方面開展了廣泛的國有化活動,但從庫比契克(1956-1961年擔任巴西總統)一直到卡多佐,他們無一例外地依靠了市場自由主義——包括商品的自由進口、吸引外資,以及為之進出巴西提供方便等類似的措施。然而,問題在于:進入巴西的外資大多數是以貸款的形式,國家與私人的外債持續增加。這一現象在卡多佐任期內,可謂達到了頂峰:外資不斷進入,赤字卻不曾減少,國內債務一度高達900%。
2005年,盧拉上臺兩年之際,巴西經濟獲得了全方位的增長:這包括創歷史紀錄的外貿順差和國際收支水平,逐步走低的通貨膨脹率,以及得到較大改善的債務結構。不同于卡多佐,此時的盧拉有了足夠的底氣與IMF叫板,試圖擺脫“華盛頓共識”—直以來禁錮在巴西身上的枷鎖。 作為巴西歷史上第一位工人總統,盧拉在上任伊始就對“野蠻資本主義”、“國際奸商”以及“國內投機分子”進行過猛烈譴責。2005年3月8日,時任巴西中央銀行行長的恩里克宣布巴西不再同IMF續簽本該于3月31日到期的417,5億美元的貸款;2005年12月,巴西向IMF提前還清T2007年到期的約156億美元貸款。巴西媒體稱,巴西“決定扔掉拐杖,用自己的雙腿走路”。
“解除與IMF的貸款協議是巴西在實現經濟自主發展的道路上邁出的重要一步。”周志偉認為。2008年初,由于出口的增加和外匯收入創紀錄,巴西的國際儲備在歷史上首次超過了外債。500年來,巴西首次由債務國,變為債權國。若以凈出口所占GDP比重來計算一國經濟的對外依存度,2008年巴西經濟的對外依存度僅為2.94%,相比之下,中國過去3年的對外依存水平,接近平均7.3%。
“巴西是一片未來之土,它也將永遠處于未來。”長眠于巴西大地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如此預言著巴西的未來。真會是這樣嗎?如何從這場經濟危機中脫穎而出,并真正走上自主發展的道路,這將是盧拉和他領導的巴西,目前面臨的最大考驗。
不過,與此同時,巴西與中國、印度(除了今次“掉隊”的俄羅斯)在全球衰退大潮中的抗跌表現,也使得去年以來的“脫鉤論”再次甚囂塵上。盡管受到經濟危機的波及,金磚四國能否成為最早擺脫泥淖,恢復強勁增長的先例?在今年6月16日子俄羅斯葉卡捷琳堡舉行的首次“四國峰會”上,中國、巴西、俄羅斯和印度四國領導人承諾要彼此加強合作,更多共同參與國際事務,并爭取最早實現經濟復蘇。5月時,已超過美國成為巴西最大貿易伙伴的中國,與巴西達成了10g億美元的“貸款換石油”協議。
在7年前創造“金磚四國(BRIC)”一詞的高盛首席經濟學家吉姆·奧尼爾(Jim O'Neill)回憶說,高盛董事長兼CEO勞埃德·布蘭克費恩(Lloyd Blankfein)曾經和他開玩笑說,應該稱這四個國家為“嬰兒床(CRIB)”。“我從來沒想到這個稱謂,那樣一來就隱含著這些國家都只是些娃娃而已?!眾W尼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