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3日《南方周末》有一個對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的專訪,其中關(guān)于文學獎的話題比較耐人尋味:
南方周末:經(jīng)過這么多年您是怎么看文學榮譽的,德國著名的文學獎您都得過,非文學獎也得過,作為作家,您是怎么看這種榮譽?
瓦爾澤:我11月2日回德國,4日就要去慕尼黑領(lǐng)獎,我現(xiàn)在就在想,到時候怎么寫答謝詞,我想說的一句話是:“獎項之于作家,猶如化妝之于女人”,一個美女不化妝也美,但你也不能否認化妝有幫助,這就是獎項對作家的作用。
南方周末:在您作為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中,這種文學榮譽對您影響大嗎?您會在意這種文學榮譽嗎?
瓦爾澤:一開始是因為錢,得獎就是得錢。青年作家不能靠市場生活。我的第一個獎是“四七社”頒發(fā)的,當時的獎金為1000馬克,我買了一輛大眾汽車。第二個獎是黑塞獎,已經(jīng)是10000馬克了。我當時拿著這筆錢沒花,而是給我母親看,證明作家也能掙錢,結(jié)果我母親不相信。所以后來我拿到錢就花,拿到獎金就用。
“獎項之于作家,猶如化妝之于女人”,這個話說得多么俏皮,瓦爾澤對獎金的坦率態(tài)度也夠可愛,中國作家是不會這么說的。事實上,評獎這個話題太敏感了,也沒人敢輕易提到哪位中國作家的名字和語錄,而只能用一個外國作家來說話。
在中國文壇,最熱門的事除了當作家富豪,大概就是評文學獎了。如果評獎過程是“爭渡,爭渡”的話,評獎結(jié)果既出就是“驚起一灘鷗鷺”了。大獎過后如大潮過后,到網(wǎng)上去看看,一海灘五顏六色的貝殼。相比專業(yè)人士的慎重發(fā)言,我更愿意去看網(wǎng)絡上非專業(yè)人士的隨意發(fā)言。
有人說,中國的文學獎還在繼續(xù)評,還有人盯著發(fā)呆,就說明文學并不像有人說的那樣已經(jīng)死了,中國文學不僅沒有死,而且正在以評獎的方式證明著它的強大生命力。有人說,既然文學死了,為什么作家還活著?為什么文學獎還活著?后一個問題,馬上有人回應:文學沒有死,死的是獎!前一個問題,我想在此回應一下:文學獎也可以成為作家活下去的理由。——這也是文學獎的另一福祉了。
有人說,文學在社會新聞中,更多的是以丑角的面目被拉出來游街示眾。但是,我們的文學獎卻是要體現(xiàn)出自身的尊嚴、價值和活力的。——那么,文學和文學獎,到底哪個更有尊嚴和自尊呢?
有人觸及了我們的“中國心”中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塊壘,很不服氣地說:泱泱大中國獲不了一個諾貝爾獎,小小奧地利卻有23位獲得者!立刻有人回應:我們泱泱大國何必與一般的小國去爭這樣的榮譽呢?我們自己國家的獎都多得拿不完呢。還有人附和:不就是一個文學獎項么,想要多少我們可以自創(chuàng)多少啊。——這種“大國不爭論”也是我們可愛的國粹,比“打醬油”更能令人莞爾一笑。
有人說,文學獎,矛盾多,文學少。還有人說,人情是中國民族心理中的“艾滋病”,在中國,就是天王老子定的規(guī)矩也有人情的縫兒。——姑且相信潛規(guī)則是有酸葡萄心理的人的揣測罷。
還有人說,作家,作品,讀書,都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邊緣人、邊緣事,可有可無。所以,老弟便不必認真了。哈哈,問好。——這個態(tài)度絕對是和諧社會所需要的。
這多半是局外人士的發(fā)言。文學獎在作家那里當然更熱,不過,那是內(nèi)熱,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什么的。或許那些失落或不忿的人最有可能說話,可是,考慮到自己雖然尚未得獎,但卻有望得獎,還是沉住氣罷,沒輪到自己化妝,在后臺候場就是了。深呼吸,稍安勿躁,按捺不住只能壞了自家好事。
文學獎為什么如此熱呢?瓦爾澤把文學獎之于作家比作化妝之于女人,這多半是把文學獎視作面子上的事,可是,他同時也說,他得獎是為了獎金,這就牽扯到里子上的事了。中國的文學獎效應,當然也不僅有面子,而且有里子,是名利雙收的事。不過,中國文學獎的里子決不僅限于文學獎本身的那一點獎金,最多不過十萬元人民幣,有幾個作家稀罕呢?關(guān)鍵在于,這個獎金的含金量高,那些給于獎金的獎金,可能超過了人民幣對歐元的匯率。作家獲獎之后,當?shù)睾苌儆胁华剟畹模骷壀剟罴悠饋恚俏膶W獎本金的幾倍甚至十幾倍、幾十倍。這是可以量化的獎勵,還有一些不可量化的獎勵,比如提拔、房子、人才引進的優(yōu)惠政策等等,總之,地位全上去了。官方文學獎的獲得者,現(xiàn)在許多都到了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的位子上去了,這就是寫而優(yōu)則仕。文學獎的附加值太高了,這就是它值得追逐的原因。
一個文學獎潛在的文學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它又被賦予了許多非文學的顯在價值,當然要熙熙攘攘門庭若市了。文學獎是對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肯定,卻被附加了這么多政治、經(jīng)濟方面的饋贈,甚至當作本地政績的顯示,這個獎還符合文學獎的本質(zhì)嗎?如果作家出于非文學的動機去追逐一個文學獎,甚至當作進身之階,那更是對文學獎的扭曲。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更高更誘人,但是,與中國的文學獎不同的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只是它本身,沒聽說哪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回國之后還要受到各級組織獎勵的。中國卻不同。中國尚未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這倒省心了。如果哪天有誰不小心獲了,國內(nèi)這可怎么獎啊?想想還挺愁人的。有關(guān)方面最好及早做個心理準備,制定出獎勵政策等著,免得說時遲那時快,諾獎啪嗒一聲就落到中國人頭上了,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的獎勵如果不能及時宣布,可就失去新聞效應了,效果也保證不了啦。
文學獎的喧囂已經(jīng)使文學失去了應有的從容氣度,應該淡化文學獎效應了。去政治化,去功利化,讓文學獎成為文學的事,這才是對文學真正有益的文學獎。
誠然,如有人所言,“獲獎并不能提升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它與獲獎前沒有任何區(qū)別,獲獎只是給作品戴了頂高帽子而已。”但是,就因為這頂高帽子,它在一時間內(nèi)會引起讀者注目,在長時間內(nèi),也會使讀者另眼相看。這就是有人所說的,“評獎本身即使不是一次公正的總結(jié),也很可能會成為一次導讀和索引。”作品獲獎,作家的名氣相應提升,他的讀者關(guān)注度及出版價值會水漲船高,他的其他作品也會雞犬升天,他的出版和發(fā)表之途也會平坦許多,他的獲邀機會以及出場費也會多出許多。這是獲獎帶來的另一方面的好處。這個好處是有彈性的,比如,有的作品是獲獎帶動了銷量,有的作品是獲不獲獎都一個樣,還有一些作品,卻是并未因為獲獎而阻止被遺忘的速度。當然,反過來看,有些作品如果未獲獎的話,可能會消失得更快。
有人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文學獎不過如此。但是,誰也不能小看這個“不過如此”。這就是無論雅人俗人都想獲獎的原因。作家不是為獲獎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獎也從來沒有造就過作家。——這一點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愿意承認。可是,就算不為獲獎而寫作,既然已經(jīng)寫出來了,如果再能獲上一個或幾個獎,不是更好嗎?獲獎畢竟意味著某種承認,誰會拒絕錦上添花呢?從文學的角度講,當然是作品站不住腳,就算得了獎也沒用;可是,從非文學的角度講,可就不是這樣了,所有文學獎的好處都是得著了就得著了,已經(jīng)收進包里的東西,誰也剝奪不了的了。文章千古事,但誰管得了千古呢,還是現(xiàn)世重要。再說,有幾個作家參評文學獎是純粹為了文學呢?如同有幾個人加入一些黨派是純粹為了信仰呢?恰恰是那些對文學關(guān)心不夠的人,才會格外地關(guān)心文學獎。
獲獎總是件好事,有獎總比沒獎好,沒有作家討厭獲獎,這幾乎是地球人都認可的真理。但是,也有人認為獲獎不是好事,這個人就是薩特。
薩特終生拒絕來自官方的榮譽,他曾經(jīng)拒絕過榮譽勛位,也拒絕過諾貝爾文學獎。薩特認為,榮譽是一些人給另一些人的,而前者可能根本沒有資格給予后者榮譽,他無法想象誰有權(quán)利給康德、笛卡爾或歌德一個獎項。文學獎是把文學變成一種有等級的存在,把獲獎者歸為某個等級,而獲獎者可能由此變得愚蠢,喜歡上了等級制度,而寧肯不要自己深層的存在。
薩特所謂的等級,當然是在某種體制或價值評判機制內(nèi)的,他擔心一個人如果服從于這些東西,就有可能被異化而喪失個體的價值,因此,作家應自覺抵制某種體制或價值評判機制的改造,即便這種改造是以給你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方式進行的。薩特的意思再直白一點表示就是:你們不配給我這個獎,你們別想通過這個獎把我變成笨蛋或另一個東西,我不吃你們這一套。薩特的擔心不是多余的,為了諾貝爾文學獎而有意無意地去迎合西方口味寫作的作家不是沒有。同樣的警醒魯迅也有過,他說:“倘這事成功而從此不再動筆,對不起人;倘再寫,也許變了翰林文字,一無可觀了。還是照舊的沒有名譽而窮之為好罷。”
薩特拒絕諾獎當然還有政治上的原因,他認為這個獎頒給他是別有用心的,有政治收買的嫌疑。在東西方冷戰(zhàn)的國際形勢下,薩特公開表明同情社會主義,而諾貝爾文學獎顯然代表的是另一立場,那么,如果他接受了諾貝爾獎,就意味著他拋棄了自己的政治立場,站到了西方一邊。這樣一來,他就會處于“客觀上被利用”的境地。所以,對他來說,接受這個獎比拒絕更危險,他必須拒絕。
關(guān)于諾貝爾文學獎的政治色彩,我還想說幾句。許多人反對諾貝爾文學獎中的政治因素,但比較矛盾的是,有人一面反對諾獎冷戰(zhàn)思維中的西方傾向,一面又認為諾獎頒給帕斯捷爾納克是保護了持不同政見者的利益。我認為,如果要反對一個文學獎中的政治因素,就要一視同仁地反對,而不要有選擇地反對——其政治傾向與我相左的我才反對,與我一致的就不反對了。如果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失去理性公正的原則,并非真正反對文學獎的政治化,而是希望文學獎在政治上為我所用,為我張目,那么,文學獎最終還是不能避免淪為政治的影子的命運。還有,如果在談論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不要管國籍,不要跟民族榮譽聯(lián)系起來,這個獎是不是更純粹一些呢?因為,一旦跟民族榮譽掛鉤,又會變成一個政治問題,文學問題反而被遮蔽了。
也許,在“獲獎總之是一件好事”的“普世真理”下,認為獲獎未必是什么好事的人恰恰會走得更遠吧?薩特拒獎的原因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并非因為薩特太有錢,不缺這筆獎金了。事實上,薩特正是因為欠下出版社的預付稿費才趕寫這部獲獎作品的。薩特需要錢,但薩特更看重作為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獨立精神和人格尊嚴。有人抨擊當今西方知識分子“多了些媚骨,少了些傲氣。他們優(yōu)裕瀟灑,與主流意識共舞,一副名士派頭,但責任心和正義感頗為淡薄,無力抵御國家體制越來越強大的整合作用,作家的個人身份,知識分子的個性也越來越模糊了。”也許,正因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作家和知識分子更應該向不合時宜的薩特致敬。在中國,哪怕大作家得了一個小獎,都要受寵若驚,文學獎對于作家,似乎永遠是意外或不意外的驚喜,在一個大作家熱情洋溢甚至誠惶誠恐地致答謝詞的那一刻,我覺得他(她)變成了小作家。
有人因為某位作家沒有獲得中國的某文學獎而憤怒地斷定該獎只是一具沒有心的文學軀體。這樣的憤怒有道理嗎?肯定有。可是,任何文學獎(包括諾貝爾文學獎)都有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和價值標準呀,有什么必要憤怒呢?評獎就是一個籠子在尋找一只或幾只鳥,在作家希望通過獲得文學獎來證明自己等級的同時,文學獎也在通過選擇獲獎作家來推廣自己的價值標準,這是一件雙向的事情。如果它不帶你玩,你可以選擇不跟它玩,問題不就簡單了嗎?近幾年各項調(diào)查都顯示,獲獎作品和讀者的選擇差距都比較大,獲獎作品曲高和寡,讀者傾向選擇媒體影響力和暢銷的作品。可是,獎不是照評嗎?書不是照買嗎?你評你的獎,我買我的書,各行其是就是了,沒什么不對勁的。
有人說,任何評獎,真正較量的是作品,而不是評獎標準或評獎人。這話固然很理想主義,但理想主義得有點不著邊際了。事實上,文學獎尤其是官方文學獎在評選標準、評選程序、評委人選以及作品遴選方面,都有很多的講究,都會受到所在體制的限制,不可能那么唯文學論的。文學獎要按照其原則來吸收評委,這是一個開誠布公的事實。其實,評獎如果僅僅是一個價值標準的問題,倒還單純得多了。有的作品初評高票入圍,終評卻寂寞落選,僅僅說明初評委和終評委的評判差異太大了嗎?
1896年瑞典文學院接受諾貝爾文學獎評獎任務的時候,就伴隨著反對之聲,反對者說,“諾貝爾文學獎”給了由十八個老頭子組成的評委會“巨大的權(quán)力和榮譽”,也會將評委會變成“一種具有世界政治色彩的文學法庭”。當時,瑞典文學院并不自信他們能夠擔當評判世界各民族文學的重任,但是,“世界性”的誘惑,再加上一大筆基金,助長了他們充當文學法官的野心,使他們不能放棄這個影響世界文壇的機會,于是,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就這樣開啟了。那么,我們可以認為,此后所有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及提名的作家,都是愿意臣服于“十八個老頭子”的“權(quán)力”及其“文學法庭”的權(quán)威性的。看清這一點,再省視國內(nèi)的文學獎,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的反對其實是沒有多少革命性的,明明知道所謂大獎都是有其游戲規(guī)則和評判標準的,又有幾個大作家沒報過這些獎呢?既然報了,就是合謀者,就表示愿意認同和投誠。那么,就不要再去反對了。獲了獎就不反對,沒獲獎才去反對(當然,不一定是公開講話反對),這只能是“跪著的造反者”所為。有哪個獲獎者發(fā)出反對之聲了?因為沒獲獎才去反對,那還有什么正義性?因為沒獲獎才來表示高潔和不屑,那還有什么說服力?
通過自己的獲獎改變其性質(zhì)是不可能的,你只有選擇不跟它玩。既然跟它玩了,你就是合謀者,就沒什么好說的,愿賭服輸。有人對評獎結(jié)果不滿,說,鼓勵平庸就是對作家的軟化。可是,如果你眼里沒這個獎,不就沒有被軟化的危險了嗎?也有一些作家不報獎或不再報獎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沒把握,丟不起那個人了。這似乎也沒有必要。文學獎是用納稅人的錢評的,你干嗎不報呢?不評你是別人的事,你不報是你自己的事。報了,評上了,就評上了罷;沒評上,就沒評上罷。僅此而已。
一個獎的權(quán)威性還可能建立在豐厚獎金的基礎(chǔ)上,諾貝爾文學獎的顯赫不能說僅僅是由其獎金決定的,但也不能說與獎金無關(guān),如果它沒有這么高的獎金數(shù)額,是否還會有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呢?如果比爾·蓋茨設一個獎金更高的獎項,我想其權(quán)威性肯定會賽過諾獎。當然,高獎金在決定其重量的同時,也決定了其關(guān)注度,提醒了評獎的鄭重,保證了評獎的可信度,這也是自不待言的。
薩特提出了誰有資格授予別人榮譽的問題,具體到文學獎,就是誰有資格評獎的問題。這個問題拿到中國來,答案就是:官方評獎是一種國家權(quán)力,權(quán)力決定了誰是評委,權(quán)力賦予了評委對作家作品做出評判的資格。評獎資格常常是被賦予的,瑞典文學院的十八個評委席也是被指定的,不需要像人大代表的產(chǎn)生一樣,進行什么公推公選。即便進行公推公選,民眾也未必有能力對某一專業(yè)領(lǐng)域內(nèi)的事情作出判斷和選擇。評獎就是專家的事情,中國的官方文學獎也是一個官方專家獎。
當官方獎被指責政治化的時候,一些民間文學獎又被指責有市場化傾向,總之,文學獎的公信力在受到質(zhì)疑。有人很善良地說,“維護自己的公信力,是我們文學獎的生命力所在。”可是,公信力不是想維護就可以維護的,因為評委都是復雜的個體,許多復雜的個體加起來,必然是一個復雜的整體,結(jié)果很難預料。評獎的偶然性就在這里。馬悅?cè)徽f,全世界每年有500多位作者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獎項只能頒給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絕對公平嗎?
怎么樣評獎最科學?許多人在探討這個問題。有人說,“文學獎應該由民間的獨立機構(gòu)來操辦,諾貝爾文學獎、普利策新聞獎都是由學術(shù)性機構(gòu)而非官方機構(gòu)評選的。”可是,這個機構(gòu)從何而來呢?這個人又說了,“服從于某種指導思想的機構(gòu)肯定不適合辦這個獎項,但目前還沒有一個機構(gòu)可以擔當這個責任。其實只要某個機構(gòu)是獨立的,募集到一筆錢,就可以做這個事情,這也是我想做的。”
這個設想很好,可是,其可行性如何呢?首先,這個機構(gòu)的獨立性公正性如何保證?其次,出資方會不會滲透自己的意志?我想,如果評獎也實行兩院制,評委會必須接受另一院的監(jiān)察和質(zhì)詢,也許會科學公正得多。但是,另一院如何產(chǎn)生呢?又是個問題。
其實,這些操心都是多余,連主張這樣的人都承認,“目前還沒有一個機構(gòu)可以擔當這個責任”。總之,盡管現(xiàn)有的評獎機制不盡理想,但目前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而如果要對這個機制所賴以產(chǎn)生的背景做更深層次的改變,目前也是不可能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都說考試制度不好,可是,如果不采取考試制度,而是采取其他制度,比如推薦制度,可能就更不靠譜了。因此,我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就是:只能采用考試制度,盡管它有許多毛病。
人們總是希望所有的獎都是公平地評出來的,可是,怎么可能呢?獎都是人評出來的,而人總是有自己的主觀性,總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存在。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再怎么標榜“世界性”、“權(quán)威性”,它也是一個小國家的十幾個人評出來的獎,它完全可能有偏私,完全可以不公允。即便這個獎是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來評,也不能保證絕對公平。瑞典文學院宣稱,雖然每個院士都有自己的道義傾向和政治傾向,但文學院作為整體一直避免形成干預政治的傾向。可是,真的避免了嗎?
從理想主義的角度講,最好的文學獎當然要頒給最好的作家作品,獲獎作家作品應該能夠代表時代文學最高水準,并串連起一部經(jīng)典文學史。可是,正如有人所指出的,“一部文學史是一部文學品質(zhì)史和文學運動史,而絕不是一部文學評獎史。”按理說,文學獎應該構(gòu)成的是一部文學正史,可是,話又說回來,有多少正史是可信的呢?所以人們才更愿意讀野史。鐵凝的《玫瑰門》沒有獲得過什么大獎,但我認為它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小說,其優(yōu)秀程度超過了許多獲獎作品。蘇童的《拾嬰記》、《白雪豬頭》等也沒有獲過大獎,但我認為蘇童的短篇小說代表了當今中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準。莫言、余華、蘇童都沒獲過官方大獎,但我還是愿意把他們排在當今中國文學的前三甲的位置。誠然,文學的評價是見仁見智的事情,這僅僅是我個人的觀點。
幾乎每一次評獎,都有一些不該得的得了、該得的卻沒得的狀況發(fā)生,諾貝爾文學獎也是如此,比如,賽珍珠的得獎就不如她設立的基金更令我肅然起敬。其實,什么叫該得,什么叫不該得呢?幾乎每個作家都認為自己該得。顧彬最近在南京的一次演講中說:中國作家不應該把自己抬得這么高,你問一個西方作家誰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會說別人,可是,你問一百個中國作家,他們都會說自己。顧彬到底問了沒有不得而知,但他至少是看到了一種潛在的可能性。所以,這個該得與不該得,不能以作家本人的眼光為準,而要以他人的眼光為準。想得獎的作家太多了,而且想得獎沒有錯,誰也沒有權(quán)利要求作家君子固貧。可是,關(guān)鍵是要得之有道。諾貝爾文學獎在中國的缺失幾乎已經(jīng)成為國人的心病了,這不免讓人想到,既然中國不乏獲獎有術(shù)的人,他們干嘛不到瑞典文學院尋找用武之地呢?有本事去攻下諾獎,無論該得不該得,我們都服你。只能在窩里長袖善舞,結(jié)果只會使評獎變得特像自己人之間的撒嬌與撫慰。在這里我又要提一提薩特,薩特因為拒絕榮譽勛位,還得罪了文化部長,作為薩特的朋友,該文化部長認為薩特太不給他面子了。這跟我們的國情實在是相映成趣。
在沸沸揚揚的“艷照門”事件中,有一張艷照的女主角無法判斷是誰,某網(wǎng)友就虛擬了一則對話:芙蓉姐姐說,那是我。陳冠希回應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品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品位。可見,人到了什么時候都是要講究品位的。那么,在誰獲獎都不意外、誰不獲獎也不意外的現(xiàn)實語境下,評獎更需要講究一下品位。當年,斯大林驕傲地對丘吉爾說:“你打下了天下,人民卻罷免了你,我的人民誰敢這樣做!”丘吉爾笑笑說:“我畢其一生之努力,就是要捍衛(wèi)人民擁有罷免我的權(quán)利!”還有人說,我擁護一個可以反對的政府。評獎也是一樣,一個能夠正視非議的獎更值得人們信任。
大家總是把矛頭對準評獎當中的些許不公,其實,比這更應該引起注意的,是此前的評委如何產(chǎn)生的問題。評委肯定不是誰當都一樣,那么,誰可以當,誰不可以當,有什么講究呢?當前,榮任文學獎評委已經(jīng)成為評論家地位的最高體現(xiàn),想想看,馬悅?cè)蝗绻皇侵Z貝爾獎評委,怎么可能有那么強的號召力?國內(nèi)亦然,曾聽出版社的朋友說,我們這套叢書要找某某策劃,某某主編,因為某某是某獎評委。評委原本掌握的是一種話語權(quán),可是,話語權(quán)也是權(quán),它一旦被世俗化,跟普通的權(quán)力沒什么兩樣,也是通往名利。
前幾天看了一本書《當貝利遇到艾麗斯》,是牛津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小說家約翰·貝利寫的,寫他與罹患老年癡呆癥的妻子、曾有“金頭腦”之稱的小說家艾麗斯·默多克一生的感情的。書中所寫,都是個人性的生活歷程:旅行和日常生活(包括寫作),歡欣或平淡。事實上,貝利還是英國著名文學大獎“布克獎”的委員會主席,而艾麗斯曾經(jīng)以自己的實力榮獲過這個獎項,可是,在回顧一生的時候,貝利幾乎從未寫到過這類大事或喜訊,而是很“不負責任”地既沒把艾麗斯當名作家、布克獎獲得者來寫,也沒把自己當著名評論家和作家,以及布克獎的評委來寫。貝利的眼睛略過耀眼的金黃色,選擇了溫和而平淡的薔薇色。頤養(yǎng)生命滋潤人心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薔薇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