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揣了一張匯款單的復印件,把翠綠的田園漸漸丟在了背影里。一天后,滿目燈火跳了出來,少年怔了幾分鐘后,融進了城市的燈火闌珊處。
這就是城市。鑲著無數夜明珠的街道,墜滿晶亮飾物的高樓,挾持尖嘯疾馳而過的汽車,擠著媚眼風情萬種的霓虹……城市鋪天蓋地地撲向少年。少年十六歲了,第一次來城市。少年有些唐突,還有些恍惚,以為走進了動畫片里。少年揉揉眼睛,原地轉了一圈。城市的燈火像一場雨,滋潤著城市的夜晚。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臉,沒人理會懵懂少年。少年惶恐地望著天。天空灑落著星星,似乎遠了些,羞澀地躲在燈火之后,和少年一般的無助。腳下是碎銀般的路面,渲染著釉澤。這是姐姐的城市!這個稱謂涌到唇間,溫暖直抵少年的心窩。
2
弟弟,城里的夜晚不是黑暗,而是浪漫。姐姐以后把你和娘都接到城里來。
3
清晨,陽光的味道鉆進少年的鼻孔,干草似的清香。少年的眼皮眨了幾下,城市被眨了出來。陽光下城市卸了濃妝,變得十分真切。
少年掏出袋里的復印件。復印件上的地址正是這座城市。少年眼里滾動著淚花,仿佛看到了姐姐。
城市在少年的腳下展開。路很寬,車很多。沿著一路問來的方向,少年走出了繁華與喧囂。復印紙上的地址愈來愈真實。姐姐原來不在城里。這讓少年有些氣餒。少年與城市的關系被越走越淡了。
路上人很多,露肩的,露臍的,露背的,露腿的,與家鄉有著很大的反差。少年很新奇,目光生出了驚羨。姐姐也這么穿么?不會,……或許會。許多目光撞在少年的身上,又彈了開去。少年穿的是白色長袖衫,打一條鮮艷的紅領帶,下身穿黑色長褲,黑皮鞋。這身打扮不屬于鄉村。進城之前少年刻意包裝了自己。而現在看來,也不屬于城市。
腳步在縮短少年與姐姐的距離。少年的心情更加地復雜,亂成了一團麻。少年十三歲那年,姐姐離開了家,姐姐那時正是少年現在的年齡。關于姐姐,少年的記憶很模糊。除了一雙大眼睛和一束馬尾巴辮子,少年翻不出更多的記憶。
4
娘,您的病會好起來的。月兒進城打工,掙錢給娘治病。
弟弟,照顧好俺娘,姐姐能掙很多的錢,給娘治病,供你上學。
姐姐去了城里,一直沒有回來。三年過去了,姐姐寄的錢越來越多,娘的哮喘病卻越來越重。
娘的病治不好了。娘指著心口說,娘這兒病得厲害。娘的眼角像一眼井,不斷往外涌泉。
……娘,村里人是嚼舌根的,我姐姐咋會那樣呢?打死我也不信。
娘忽然喘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的。……月兒她、她是個好閨女,不會丟咱羊寨人的臉……娘斷斷續續說完之后,少年成了孤兒。
娘走后的第三天,少年收到了姐姐的匯款單。姐姐寄來了兩千元。匯款單上沒有留言,沒有電話,只有地址。少年取款時復印了匯款單。
少年的下巴飄蕩起一抹細細的胡須,聲音也粗壯了。
5
和娘一樣,少年心里也埋著那個沉甸甸的問號。娘走了,把問號交給了少年。
現在,離答案只有幾步之遙了。是如娘所愿,還是如村里人恥笑的呢?
找印月。少年準確無誤地站到了匯款單的地址上。
印月?工廠門口的保安重復著少年的話,眼珠不會動了,臉上打著問號。
少年又怯怯地說了一遍。
走了。保安說,離廠兩年多了,在廠里只做了半年多。印月那么漂亮,廠里哪能容下她?
這太出乎少年的意料了。少年怔忡在那里,腦子里空空的。半晌,少年問,那……她去了哪里?
誰知道呢。保安詭譎一笑,憑印月那張臉蛋,到哪兒不謀個輕快活?啥都不干都能掙錢。
少年把復印件疊成火箭頭,一揮胳臂,復印件飛進了草叢中。
6
弟弟,城里找人和咱鄉下不同,城里只要弄清楚什么路什么街多少門牌號,就能找到了。
7
知道什么路什么街多少門牌號又有什么用,找不到姐姐了。少年像斷了線的風箏。不過少年相信姐姐就在這個城市里,而且如保安所說,姐姐有一份輕快的活。什么活輕快呢?這個問題難不倒少年。少年在鎮上讀初中時,鎮上有家銀行,銀行里坐著幾個漂亮女孩,每天嘻嘻哈哈的,一邊往紅唇里丟瓜子,好看地吸進吐出,一邊嘰嘰喳喳地說這個月能拿多少獎金,昨天買了件便宜的綠裙子。有人來存錢取錢了,就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敲幾下。還有誰比她們輕快呢。
少年不知道哪里有銀行,想找人問問。路人皆行色匆匆,少年不敢問。猶豫了半天,見到一個修車的老頭,少年走過去。老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干手里的活了。少年站在一邊,望著老頭,不知怎么開口。老頭抬頭又看了他一眼,差點撞上了少年的目光,少年趕緊低了頭。待老頭干活了,少年又去看老頭。老頭停下手里的活,說你總是看我這個修車的老頭干嘛,不是想偷學我這點手藝吧?少年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少年鼓足了勇氣,說大爺,問下您,哪里有銀行呢?老頭用手往左邊一指,呶,那不是嗎?少年往左邊看,沒看到。老頭又指,說那不就是嘛,跟電話亭似的。少年看見了,老頭指的是銀行柜員機。少年說大爺,我不找柜員機,我找銀行。老頭說你不是想取錢啊?存錢?柜員機也可以存的呀。少年說我不取錢也不存錢,我沒錢。老頭說你沒錢,找銀行干嘛,真是的。找銀行干嘛少年回答不上來。老頭丟下少年,繼續干活。
少年悻悻地走到柜員機那里,一個女孩正好取了款。哎!少年一張口,把正在點錢的女孩嚇了一跳,趕緊捂住了錢包。少年紅了臉,說請問哪里有銀行?不是柜員機,是銀行。女孩笑了,說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往右拐,就有銀行。少年說,一共有幾個銀行?女孩說,郊區只有三四家,農行,工行,信用社,還有個商業銀行,都擠在前面那一塊呢,你要是找交行中行發行,那要去城里。女孩沒等少年說聲謝謝就走了。
少年貼著路邊往前走,走到十字路口那兒一拐彎,就見到了銀行。銀行都很明顯,氣派,豪華,門前鋪著大理石,工行門口還蹲著兩頭齜牙咧嘴的石獅。少年進了工行,柜臺里面坐著三個阿姨級的婦女和一個小伙子。少年想問問他們這里有沒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又怕引起別人的誤會,話到嘴邊吞了回去。站了一會,少年又去了農行和信用社,柜臺里坐的都是男人,端著茶杯在喝水抽煙。少年想不通這里的銀行怎么都是男人婦女呢。最后少年進了商行。商行柜臺里坐著三個女孩,都挺漂亮的。少年高興了,先是遠遠地瞧,看不清楚。少年走近趴在柜臺上,假裝看柜臺上的各種單據,不時偷偷用眼睛在每個女孩的臉上瞟來瞟去。有個女孩大眼睛,白皮膚,長得挺像姐姐的,但沒有馬尾巴辮子,少年不能確定。少年決定再觀察一會,等那女孩開口講話,就聽出聲音來了。那女孩在低頭填單子,一直沒有抬頭。少年蹭著步子慢慢靠到女孩的柜臺前,希望女孩能抬頭,如果她是姐姐,一定會認出自己來。少年甚至想喊姐姐的名字,試試對方的反應。少年沒好意思,怕鬧笑話。少年就趴在柜臺上裝模作樣地張望著。
忽然少年的后背被人牢牢抓住,像捉賊似的把他粗野地拎到了一間屋里。少年惶恐不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保安。一個說,我們觀察你有一會了,你不是來辦業務的,你是干什么的?少年全身都在哆嗦,說我什么也沒干。另一個說,什么都不干你進銀行干什么?然后在少年的身上摸了摸,想搶銀行啊?就你這身板也不夠那塊料啊。突然搡了少年一把,滾遠遠的,銀行是你隨便進的嗎?!
少年從銀行滾了出來,茫然地站在大街上,眼里噙著淚。姐姐啊,你在哪里?
8
聽說了嗎?印月在城里是干那個的。
難怪呢,她家每月都有匯款單飛回來。
9
后來少年又跑了幾家超市。他在逛超市時發現超市里的營業員都挺漂亮,他馬上想到姐姐或許做了營業員。接著他跑了十幾條街,宏富超市,華潤超市,時代超市,蘇果超市,東方和盛……大超市跑遍了,仍沒找到姐姐。遇見有像姐姐的,少年就叫姐姐的名字,要么就說老家的土話,弄得人家莫名其妙,以為他是個話癆子,愛自言自語呢。
少年只有最后一個辦法了。少年不愿這么做,但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少年在超市的大鏡子前,看見自己的頭發長長了。少年決定去理發。少年在郊區活動一周了,熟悉了不少街道。他知道南極路有很多發廊,一到晚上粉紅色的燈光像水一樣流淌,小姐們身子光滑滑的像魚兒一樣。少年選在一個下午,去了一個燈光干凈的理發店。理發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很快就理好了少年的頭。少年付了錢,支支吾吾地說,大姐,你和那些發廊熟嗎?女人吃驚地說怎么?你小小年紀就想找小姐?少年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說,我想打聽一個人。少年說了姐姐的名字,又描述了姐姐的模樣。不認識。女人搖搖頭,小姐不用真名的,長得也都像你說的那模樣,大眼睛,白皮膚,個個水靈靈的。
少年想,還是自己去發廊找吧。
晚上少年去了南極路。一排溜的發廊門前坐的都是漂亮的小姐,見到男人就招手:按摩嗎?洗頭嗎?少年低著頭從一排溜發廊門前逃了過去,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后,少年回過頭來,羞答答地挨近了第一家發廊。小姐一看有生意了,一只嫩藕似的胳臂搭在了少年的肩上,說想玩就來嘛,有啥不好意思的。然后硬生生地拽著少年直奔二樓。
小姐迫不及待地把少年按在床上,雨點似地吻少年的臉。少年的心快跳出來了,滿臉飛紅地推開小姐,說我不是嫖客。小姐說不是嫖客你干嗎來了?少年說,我想和你做個交易。小姐奇怪地看著少年,說,什么交易?少年說,我給你五十塊錢,你幫我打聽一個人。少年說了姐姐的名字和模樣。小姐哈哈笑了,說原來你是找心上人來了。然后冷冷地說,對不起,我只和嫖客做交易。
10
印月這丫頭長得真漂亮,一點不像咱羊寨人這么土氣。
唉,可惜啊,這只金孔雀飛去城里開屏了。
11
少年從發廊逃出來,漫無目的地沿南極路往前走。夜像一張網,罩住了少年。少年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能找到姐姐。少年不想無功而返,少年要弄清楚姐姐在城里做什么活。
黑暗像潮水一樣漸漸退去,少年現身于燈光下。燈光特別,不像路燈黃澄澄地灑在路上,也不像窗火幽幽忽忽。燈光像溫暖的風從一個方向吹過來。循光望去,見到兩只熾熱的燈泡掛在兩根柱上,兩柱間拉起一塊彩色幕布。露天電影?少年有些興奮,不由自主地靠過去。燈光下無數腦袋在攢動,橫沖直撞的音響砸得地動路搖。少年四周逡巡了一圈,地上堆滿了瓦礫土石,幾處沒倒下的殘垣上寫著大大的“拆”字。
是一爿廢墟。
少年踩著亂石,慢慢接近音樂的源頭。幕布上飛舞幾個大字:“火辣激情性感之夜”。燈光硬了許多,刺得少年睜不開眼。少年瞇著眼,看到兩柱間是個小舞臺,兩個女孩穿得像泳裝,包了胸脯和屁股,邊唱邊扭動雪白的身子。少年只顧盯著舞臺,身體撞到一排石棉瓦上。順著石棉瓦,少年找到了進口。買票,五塊錢。一只手攔住少年。不是露天演出嗎?少年問。老家看露天電影是不用買票的。少年頂不住內心的慫恿,掏了五塊,插進了人縫里。
兩個少女在唏噓聲中下了臺,臺上換了個白衣少女。白衣少女上穿白色露臍裝,下穿白色超短裙。舞臺兩角突然投出兩束精光,擠扎在白衣少女的身上。少女很白,像一個雪人,體態婀娜,長發如瀉。在舞曲的暴風雨中,少女擺了幾個很酷的POSE!少年體內有頭怪獸往外沖。耳邊是尖叫,口哨,鼓掌,還有浪笑。少女的身姿如綢帶飄飛,曼舞著整個身體,暴凸的胸前抖動得厲害,像兩只狂歡的兔子。音樂疾馳閃動,少女越跳越快,變換著千姿百態,如蛇如鶴,如綢如絲。忽然弦斷帛裂,音樂戛然而止,少女像被定了身,巋然不動。白衣不見了,少女像一根剝了皮的嫩蔥,只剩三朵妖艷的玫瑰在雪中綻放。音樂又于無聲處響起,舒緩流暢,如柳隨風。少女的削指從唇間滑落,游過白藕般的嫩頸,十指徘徊在高聳之端。少女把玩了一會,驀地掀起胸罩,一對玉鴿騰空飛出。少年睜大了眼睛,那對玉鴿眨眼間飛入了玫瑰叢中。少女的削指又滑過臍部,再往深處。三角褲被搓成了卷,玫瑰一點點凋落。少年的目光被深深吸了進去。玫瑰最后一點燦爛突然凋落了。也只是在側目之間,玫瑰復又璀璨耀閃。
哦——哦——哦!觀眾興奮地嗥叫,像一只只餓狼。少女繼續勁舞,衣裙復又套上了身。少年的血液波濤洶涌,腹部升起一團火,烤得骨骼嘎吱嘎吱響。
突然,所有的燈滅了,少年仿佛掉進了深淵。整個舞臺開始緩緩移動,后來飛了起來。少年追了幾步,舞臺已沖出石棉瓦的包圍圈,沖上了街道。少年這才看仔細,舞臺是搭在一輛卡車上,兩根柱子綁在后車架上。
舞臺走了,少年仍在發呆。眼前是大爿空地,滿地的飲料瓶果皮殼。
少年就在這時遇上了黃牙。少年抬起頭時,黃牙杵在了面前。少年是后來在太陽底下發現黃牙長了一嘴黃牙,像生了銹的爛鐵。黃牙光著上身,穿了個大短褲,齜著黃牙朝少年笑。少年繞過黃牙,往石棉瓦走去。
從外地來的吧?黃牙的聲音尾了過來。少年的長袖長褲出賣了自己。黃牙緊了幾步跟上來。第一次來這里?黃牙遞了支煙。少年不會抽,遲疑一下,接了。
找工作?黃牙問。
不,找親戚。少年吸了一口煙,紅光映在他嫩滑的臉上。
找到沒有?
還沒找到。少年被嗆了一口,咳了幾聲。
我幫你找,這兒我熟。只要他在這里,就是鉆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
少年似信非信地看了黃牙一眼。
你住哪?
住旅館。
住旅館?好幾十塊呢。還不如去城里看脫衣舞呢。
黃牙把話題扯到了脫衣舞上。黃牙說,剛才那是游擊隊,打一槍換個地方,上不了大雅之堂。黃牙說,要看精彩的,得去城里。城里有幾家舞廳,一到后半夜,就表演脫衣舞,脫得一絲不掛。黃牙咽了下口水,說那女孩長的,那舞跳的,我形容不出來,你去看了就知道。
少年剛想開口,又嗆了一口煙。止住咳嗽,少年問,也像剛才那樣跳?
那算個啥?那哪是跳舞呀,只會扭屁股。人家那舞跳得棒極了,而且脫了凈光,這兒,這兒,都露給你看。黃牙邊說邊在自己的身上戳來戳去。
有那么大膽?少年問。
你不信?不信咱現在就去城里,保你大開眼界。黃牙像是和少年賭上了,邊說邊走向石棉瓦。少年發現石棉瓦邊停著一輛破摩托。
去就去!看演出還能省住宿費呢。少年想。黃牙發動了摩托車,少年跳了上去。
12
姐姐讀的書少,只能出賣力氣,……弟弟,等你念個大學畢業,也來姐姐的城市,姐幫你找一份辦公室的工作。
13
東部王朝夜總會。燈火交輝。
黃牙顯然是這里的常客。夜總會保安對黃牙一笑,又弄了一單?黃牙笑笑,遞上一支煙。少年主動買了門票。黃牙也不客氣,對售票的說,少收兩塊吧。少年遞過去六十塊,找回四枚硬幣。
舞廳華麗,斑駁陸離,五光十色照得少年眼花繚亂。舞臺在一樓,長方形。舞臺的東半部,有一個圓柱形的高臺,四周圈著锃亮的不銹鋼欄桿,一個男歌手在傾情演唱《夜來香》。西半部舞臺上,一對少男少女在伴舞。看客擠滿了一樓二樓。黃牙一拉少年,進了一間黑乎乎的小屋。這是保安室。黃牙說。
男歌手唱完,又上來個女歌手,嗲聲嗲氣地唱了兩首。少年聽得沒勁,靠在椅背上打盹。黃牙說,一點過后才表演脫衣舞呢。
黃牙說的沒錯。一點一過,觀眾的目光變得期待起來。少年睜開眼,見兩個女孩走上西半部舞臺。三點式,骨感分明,細腰靈動起來。她們不唱歌,也不跳舞,嘻嘻哈哈地模擬表演各種挑逗性動作,接吻,撫摸,甚至做愛。少年想,舞廳到底與露天不同,挺大膽的。
一曲葫蘆絲音樂在舞廳揚起。醉人的樂曲中,一個披著金色裙紗的女郎款款走上圓柱舞臺。少年盯著女郎的臉。女郎眼睛很大,眼圈黑的夸張,像大熊貓。嘴唇像喝了血似的,艷紅如火。女郎手臂柔弱,輕盈舒展。黃牙說,這個舞叫孔雀開屏。你看,她像不像金孔雀?女郎胸部前傾,臀部后提,一只手舉在空中,五指攏成鳥頭狀,另一只手在臀部一搖一擺,關節那兒像裝了軸承。
燈光像金色的霧,彌漫在女郎的身上。少年睜大眼睛,只看見黑的眼圈和猩紅的唇。
女郎跳得投入,輕跳慢舞,如煙如云。少年沉醉在曼妙的舞姿中。黃牙用胳膊搗了搗少年。西邊舞臺上那對女孩像兩只啄食的鳥纏在一起。少年的目光又回到圓柱舞臺,女郎的面孔忽地與姐姐重疊了。金紗從女郎肩上滑落,瀉在舞臺上。女郎通體如雪,骨堅體柔,像金色的孔雀,婀娜翩翩。少年一陣眩目。女郎的胸罩內褲皆是橙色,渾然一體,如白色人參。
突然,女郎胸前現出兩粒黃豆大小的朱砂。場內鴉雀無聲,全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葫蘆絲在不緊不慢地蕩漾。女郎默默地跳。觀眾默默地看。葫蘆絲默默地飄散。雪白的軀體,豐滿的雙乳,女郎用各種優美的姿式解讀玉體的玄妙。觀眾的目光碾碎了女郎的兩粒朱砂。倏地,一個挺胸伸臂,一個單腳旋轉,橙色內褲悠揚落下。少年不敢看那黑白交融處。很快,葫蘆絲的音樂有了起伏,架子鼓和打擊樂加了進來,旋律在女郎的旋轉中變得明快起來。女郎的腳尖像一只陀螺,旋轉中慢慢矮了下去,整個身體貼近了臺面。這時,金光一閃,金紗一個鯉魚打挺,裹住了女郎凹凸有致的體態。
14
弟弟,你長大了嗎?姐姐還能認出你么?
我長高了。姐姐,你變漂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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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黃牙推了少年一把,少年才如夢初醒。圓柱舞臺上空空如也。黃牙說,剛才是演習,接下來是實戰,要不要?少年愣愣的。黃牙點撥一下,嚇得少年直搖頭。黃牙說,那就在這睡一會,馬上天就亮了。
你叫什么?黃牙趴在桌上,閉著眼問。
印語。少年也趴在桌上,睜著眼說,我姐叫印月。
你姐漂亮嗎?
當然。我姐的眼睛跟一潭清水似的。少年的腦子里浮出姐姐的模樣,一會又變成了跳舞女郎。
有琪琪漂亮嗎?
琪琪?
就是剛才跳脫衣舞的那個。
比她漂亮。少年自信地說。
黃牙說,那也比不上琪琪,琪琪在這座城市里是大明星。你姐要是有琪琪這么漂亮,那就賺大錢嘍。
黃牙又說,三年沒見了,你還能認出你姐嗎?
少年沒說話,咂了一下嘴。
黃牙說,既然匯款單上留了地址,就說明她還在這里,至少沒離開這座城市。你姐為什么不留真實地址呢?
不知道。少年有點困了,閉著眼睛說,城市這么大,上哪兒找啊?
能找到。黃牙自信地說,我是地頭蛇,在這兒混十年了。
第二天,天格外得熱,空氣像渾濁的溫水,透不過氣來。黃牙騎著摩托,帶著少年,一間廠一間廠地打聽。黃牙拐彎抹角的關系真多,每間廠都能透到關系。然后又去賓館酒店打聽。少年說了姐姐的名字,向人家形容姐姐的模樣。問來的不是搖頭,就是擺手。
少年有些失望,黃牙卻不氣餒。黃牙說大海撈針也要撈動你姐姐。白天黃牙陪少年在城里找姐姐,晚上少年陪黃牙去郊區拉看客,夜里少年陪黃牙看表演。黃牙百看不厭,說琪琪真她娘的漂亮,要是睡上一回,這輩子都值了。
黃牙瞧不起郊區的脫衣舞,他喜歡在人家面前吹噓琪琪的舞,然后拉人家去東部王朝。有時能拉上三四個看客,有時連續幾天拉不到。少年曾懷疑黃牙是跑摩的生意的,但又不像,因為黃牙不收人家的車費。
姐姐還是沒有線索,少年的情緒一落千丈。從郊區回來,去東部王朝的路上,少年說別看了,我的錢快花完了。黃牙不好意思地笑,說今晚我請客。黃牙朝保安一點頭,連票都不用買,就進了夜總會。
琪琪的舞跳得依然專注,少年卻不再專注。少年一專注,琪琪就變成姐姐了。黃牙給少年扔了一支煙,說不想看就聊會天。黃牙說其實琪琪不化妝更漂亮。少年說那她為什么要化妝。黃牙說不讓人看到真面目嘛。少年說那她為什么要跳呢。黃牙說為了錢唄,要是有錢誰跳脫衣舞呀?少年又問黃牙,你見過琪琪的真面目嗎?黃牙點點頭,正面沒瞧著,側面見了,好靚!黃牙說你干脆跟我干吧,以后還能有機會見到琪琪。
黃牙給少年謀了份差事。少年才明白黃牙是靠什么在這座城市里營生的。
黃牙開著摩托,帶著少年往郊區跑。郊區天天晚上有流動舞臺,本地的,外地的。黃牙在觀眾中鉆來鉆去,獵取目標。
黃牙和一個看客搭訕上了,黃牙說沒勁,太沒勁了,這有啥看頭的?要看就去東部王朝看,那才是真正的脫衣舞。
不信?你問他。黃牙一指少年,他也是我介紹去的,琪琪是不是很水靈?像不像只金孔雀?
看客的眼光在少年的臉上滴溜溜地轉。
琪琪脫得光溜溜的,什么都能看見。黃牙向著少年邪邪一笑。
門票多少錢?
三十。黃牙說,我帶你去,二十五。
不是二十八吧?少年拉過黃牙,小聲問。
你新來乍到的,不宰你宰誰?黃牙咧嘴一笑,口臭直沖過來。黃牙把看客送去了東部王朝。
黃牙對少年說,你要說話呀,拉客這活兒,耍的是嘴皮,拉一個看客,舞廳給我提成百分之三十呢。唉,你小子干不了這活。這么著吧,我不給你提成了,管你吃住,再幫你找到姐姐。到那時你小子就有大把的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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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對娘發誓過,一定要找到你。我要用事實告訴村里人,你是清白的。我要告訴娘,你是她的好閨女!否則,娘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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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黃牙忽然滿面笑容地說,這月我拿了第一。黃牙說,我提成了一千八。少年木偶似的,沒啥反應。黃牙說,咱倆是黃金搭檔,要好好慶賀一下。
兩人去了大排檔,炒了盤田螺,要了兩碗米粉,喝了一扎啤酒。黃牙興奮地說,這個月我拿了第一,按照娛樂城的規定,我可以找琪琪當面簽名呢。
黃牙說,琪琪的舞跳得雖然好,但不夠火辣,不夠大膽。人家西部牛仔夜總會的舞女根本不跳舞,就走步子,擺POSE,亮出那個地方,看了特過癮。
黃牙說,聽說老板提出來過,琪琪不肯。老板也奈何不了琪琪,琪琪是老板的搖錢樹。
少年一聲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
過了半月,黃牙果然接到通知,讓他去見琪琪。黃牙一下午咿咿呀呀地哼著調兒,開心得像要見章子怡似的。黃牙對少年說,晚上咱倆一起去。少年說,你自己去,我沒心情,我要找姐姐。黃牙說,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明天我陪你繼續找。
見面的地點在東部王朝接待室。接待室在十九層樓上。黃牙和少年早早來到了接待室。少年站在陽臺上,俯瞰城市的街道像一條條火龍。少年感覺自己像一只飛在半空的鳥兒,在一望無際的星海中翱翔。
琪琪來了。黃牙聽到的得得的腳步聲,急忙拉少年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少年垂著頭,心口怦怦直跳。
不一會,少年瞄見進來了兩雙腳,一矮跟,一高跟。
黃牙站起來,說,老板好!琪琪小姐好!
老板拍拍黃牙的肩,說小伙子,干得不錯,繼續努力。
謝謝老板。黃牙很會說話,說不是我干得好,是琪琪小姐的舞跳得好,吸引了觀眾。我的很多朋友看了琪琪的表演,都贊不絕口,說琪琪是我們東部王朝的金孔雀。
琪琪聽了,連聲說,謝謝,謝謝!
少年萎頓的身子突然像被什么扎了,痙攣了一下。
老板說,說得好!琪琪確實是我們東部王朝的金孔雀,我要讓琪琪這只金孔雀飛得更高,更遠!
琪琪說,謝謝老板!我哪是什么金孔雀,我不過是從羊寨那鄉旮旯里飛出來的山雀而已。
這回少年聽清楚了,像被抽了一鞭,全身火辣辣的。少年慢慢抬起頭,端詳著琪琪。琪琪穿一身橘黃色的長衣裙,裙上印著暗紅色的玫瑰。少年站了起來,徑直走到琪琪的面前。
姐姐?少年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和琪琪聽見。你是……是印月姐姐?
印語?琪琪那雙美麗的眼睛忽然布滿了恐慌,顫抖地指著少年,說,印語,你怎么來了?
娘死了!少年答非所問。
娘死了?!琪琪美麗的大眼睛忽然盛滿了淚花。
娘到死都不信村里的謠言。娘說你是好閨女,娘說你不會給咱羊寨人丟臉!
娘——
琪琪慘叫一聲,飛也似地沖向陽臺。少年跟著沖了過去,但見一只金色的孔雀,舞動著黃色的衣袂,在城市的上空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