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之城（節選）

一

淮安這小城，據史料所記，從前曾有無限的繁華，寫酒酣夜別淮陰市的，那一定是因了此地酒菜之好，喝到了十分醉。乘醉興離開而去他鄉，是更浩蕩的風雅。而寫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恐怕也未必見多識廣，因為，在很多書上，當時的淮陰是不輸于揚州的。若有所缺，恐怕只是淮陰只有淮劇，而少擅吹簫的玉人。而煙花三月到揚州，也頗有差池，淮陰的三月，柳花滿目，風里有酒香。只是，文士們可能不太愛柳花，柳花有俠氣，不是風流的花。

在十年前，若來淮陰，街上所見，沒有太高的樓房，人們也是不太重衣著而好像只重桌上餐食之味。男人們的衣服舊了，樣式也很普通，但就是一臉淡然地穿著，不害羞，也不難為情，他的女人，也不覺得自己的男人穿著這樣一件衣裳出去有何不妥。而女人，街上所見，幾乎鮮有化妝者，仿佛一城的女人都是天生的賢淑母親。那時我剛來，我曾問一位女芳鄰，為什么不化妝上班或上街?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化妝品是有，但是，正經女人最好是不化妝的。

經她這一說，我竟發現，整個淮陰城的女人都是端莊清肅的，仿佛，世間擅過日子的女人就當如是。

所以一見之下，竟覺得這淮陰稱之為市實是太過，它可能更像一個始建未好的小鎮，或者只是縣。它沒有更寬闊的道路，也沒有十分熱鬧的街，沒有四通八達的交通，沒有那么高的樓，而人們的神氣，看每一個外來者的神情，也像極了在鄉下久住的祖父母那樣的小心嚴謹，略帶慌張。

可也就只是十年。十年之間，它飛快繁華起來。或者，只是，它本是富足華麗的，只是一時的清貧，或者只是一時的穿了件舊衣，它忽然一下蛻去舊衣換上新裳了。

現在，淮海東、西、南、北四條路都比以前拓寬了，也更平整了。路上一夜之間小車多了，這小車有面的，也有私人座駕。在十幾年前，小城面的也有限，而且那面的多是黃色的六人座面包。夏利也少見。小轎車多為公車。人們代步工具多為自行車，摩托車雖有也不多，那時小伙子能有一輛紅色野狼摩托，女孩有一輛白色輕騎小木蘭，走在街上，都是輕盈的，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所過之處，不知有多少目光追看。那時公交車也只有有限的幾路，不是四處可以通達。若外鄉人來，不打的，公交也不到，只能坐那人力三輪車，好在城小，從城東到城西，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那三輪車也是簡樸的，不像北京的三輪那樣注重打扮，有漂亮的篷子，漆得嶄新。而且淮陰的三輪車是人在前面騎，坐人的車斗在后，不像北方，車斗在前，人在后面騎。也因此地，淮陰的三輪車只叫三輪，而不是某些小城稱之為倒騎驢。

城變大了，人穿的衣服也開始漂亮了，好像女人們也一夜之間關于服飾就有了自己的心得，一下子豁然開朗了。樓房以前是只有五六層，現在呢，只是一氣地長，數一數，有的樓房已經有三十多層了。而且，有的新樓房，開始裝暖氣片了。

一些舊的老的小巷子彎彎曲曲的，也多半規整得齊整了。老房子不斷被拆掉，新房子不斷建出來，現在的市區里，已很少找得到我從前住過的那種平房了。

里運河旁修了一個很大的廣場，春天可以放風箏，冬天，可以在那曬太陽，早晨，老年人在那鍛煉身體，打太極拳的打太極拳，舞扇子的舞扇子，有的既不打太極拳，也不舞扇子，他面對運河水，閉目養神。唱淮劇的圍在一堆，學跳舞的圍成一堆。

有幾個是剛來淮不久的市民，一切都還覺得新鮮，他一連兩三個早上，研究那廣場上的雕塑:有從前的淮陰侯韓信，有女英雄梁紅玉，有吳承恩，有關天培，一共十六個人，他覺得還應該有虞姬和項羽，但他找了找，沒有，項王故里在宿遷，宿遷已劃出去了，他要挨個考證那些人物。廣場北邊還有八幅浮雕:夫差末口陳兵圖，磨盤艤舟待潮圖，清江浦船廠盛況圖，漕督躬親盤驗圖，康熙碼頭巡河圖，舟船過閘艱險圖，通衢古驛晨旅圖，水上立交壯觀圖，他一天看兩幅，不時拿筆記著什么，恐怕有不詳之處，他準備回去親自考證。

二

這淮安城下面還轄著幾個小縣城:盱眙、洪澤、金湖、漣水，市區則分楚州、淮陰、清河、清浦、開發區五個區。

住在淮安城里的，也許一輩子不曾出過城，在他們，出了淮安城，到下面的縣城就叫出城，若是去了南京呢，那也算出城，是出了淮安城去省城。

嚴奶奶從前住在青龍橋，因為修路，她遷到了板閘一帶，可沒出兩年，家門口又修了一條路，京滬高速公路，一開窗子，遠遠望見的，不再是一整片的田野，這路大刀闊斧地穿過來，仿佛她的生活里一下子摻進了不相干的生人的氣息。她對她的兒子說:重新買處房子吧，在那些老巷子中間，最好是平房。

平房是如何也不大易買了，她一輩子從不曾夢想過住樓房，她以為，那么高，住上去，肯定會暈的。至于去京城，她也從沒想過。由于修路之故，那大上海離淮陰現在只有四五百公里，五六小時的車程了，年輕時對于上海她是時有所聞，上海灘的衣服，她做姑娘時托人買過一件，那是一件碎花洋布的素凈的旗袍，她穿著略嫌寬大，但肉總是可以長出來的，她小心地留了起來，留到自己孩子出世，孩子出世，她胖了起來，一穿，仿佛是照著她的身量做的。

至于想不想去一次上海，親眼看看衣服，她想過，但每日忙來忙去的，好像彎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就忙老了。而且要坐車，那么多小孩，那么多張小嘴張著，花錢的事她可從不敢想。

北京城在淮安城的北面，以前的人上一次京城，總要十天半月的，現在，到北京的路也修好了，據說幾年以后，還要建一個火車站。那火車里總有一兩列是要開往京城的。于是，她的兒子說:您不是想上京城嗎?要是舍不得錢，你沒事就順著這條路走，走到頭就到了，若是舍得錢，坐汽車，早上走，晚上便到了。

因為這些路一下通到了家門口，也竟使她有了底氣似的，覺得對于年輕時所仰慕的大上海，北京城也不覺得有那么深的誘惑了，好像她一下子和這兩個曾和她不相干的只是平白無故要誘惑她的城市，一下子論上了親戚似的，既然是親戚了，還有什么見外嗎?還不是想走動就走動。既然不外，也就不急著一見了，而且，既然是親戚，那一定是彼此交了心知了底細的，如此知根知底，就是隔得再遠，也不用心慌不用懷疑了。

三

淮安城里的兩條河，里運河和古黃河，它們仍從容地，自在地穿城而過，河水仍一板一眼地不停地向前流著，全然不管它們所經過的這個城市發生了什么，還將發生什么。

人們呢，也仍一板一眼地過著他們自己的日子。

從前，這小城是鄉村一樣的小城，人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桌子上的飯菜，都是素凈的。住平房的，他若一時出去忙個什么事，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也不鎖門，他招呼一聲他的鄰居，他就走了，如果有個小孩子，不便帶上，他就把這小孩子也一并托付了。

從前的引河路現在叫清河路，那路邊上曾有一條小河的，現在這小河也不見了，都變成了路。

那些一下雨就長霉的老房子也不見了，早晨也沒人擠著水龍頭刷馬桶了，人們住進新的高高的樓房里去了。住進去的仍是他們，在寬寬的路上走著的也還是他們。從前的鄰居被分開了，不大聯系了，偶爾在街上碰見，比以前更覺得親了。

城里的街漂亮了，小孩子們漂亮了，大一些的男孩子、女孩子也更漂亮了。街上的老梧桐樹多半還留著，吃過晚飯，年老的人仍喜歡搖著蒲扇去乘涼，滿天星辰，一街美麗的雪亮的燈火。

點這么多燈，要多少錢啊。

一個老爺爺說。

點了這些燈，你就不用惦記你家的小四媳婦下夜班害不害怕了。另一個老爺爺和他開玩笑。

開老公公和兒媳婦的玩笑，是清江浦的風氣，就像開姐夫和小姨子的玩笑那樣平常。大伯子和弟媳婦，是嚴肅的關系，在清江浦，也是可以開玩笑的。

那燈一盞接一盞排過去，他說，恐怕以前的京城也沒這么氣派吧。

四

老爺爺退休了，沒什么事。他的工資也不多，四五百塊。他的老太婆為他買了一輩子的菜，燒了一輩子的飯，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提供的終身服務，不曾說過一句道謝的話，她呢，每日里小心伺候，平心靜氣，自跟了他便認定為他服務是天經地義，沒有任何不快，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做什么菜，他便吃什么菜，什么都好吃，只要是熟的，現成的。她呢，仿佛天生是大廚，妙手過處，草根生香。

他想著自己既不買菜，也不理菜，只是一個負責吃菜的，雖分工有別，亦是責任，于是餐餐遵命吃飽，以肥腰圓肚做報答。

年輕時，她種什么菜，鍋里就燒什么菜，小兒稍長，已無菜地可種，是買菜，天天買菜，天天問一遍諸兒郎，他們想吃什么，她買什么。

現在，小孩子們都大了，她改問他，每天問一回，他想吃什么，他想吃什么，她便買什么，仿佛這一輩子，對于任何事務，微小如采買，她也是沒主張的。

他亦性情赤子，每答她問，皆是: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現在，他沒什么事了，他提議由他包下買菜之要務，她已老，又能省，一家人要吃得更好看來要靠他。

一大早，他就提上籃子出去了。

嫩嫩的小薺菜，還滴著露水，二塊錢一斤，他買上一斤，買回去讓他的御用大廚替他包一頓薺菜餃子，如果還用不掉，就炸幾個薺菜餡的春卷。

長魚買上三五條，白魚買一條，小孫子中午過來吃飯，他最喜歡長魚，長魚切成段紅燒。小閨女喜歡白魚，白魚則清蒸。那老太婆總是說這白魚太貴，呵呵，婦人之見，隔上十天半月，買它條把何妨。

豆腐一塊是五毛錢，買了豆腐，就要買小青菜。青菜是論捆賣的，不論粗細，一律是一元錢一捆，他想選一捆大一些的，卻又不大好意思，才來做買菜客，滿眼生人，總是難為情。橫看，豎看，最后還是挨在上面隨便拿了一捆。

蘆蒿上市了，也買上半斤，蘆蒿炒豆腐干，這豆腐干又分為白干、茶干和臭干，而臭干中又有綠色的也有白色的，他專買綠色的，綠色的臭干炒綠色的蘆蒿。

新韭上市了，小藕都還是藕芽子，又白又嬌嫩，韭菜炒小藕，火要爆，這個菜，自己中午親自指導她做。

從菜場再往里走，還有水靈靈的辣椒、紅紅的莧菜、蒲兒菜、野芹菜、小葫蘆、大蠶豆、西紅柿、指甲大的小蘿卜，一樣一樣的分列整齊。不是秋天，可以前只有秋天才有的胡蘿卜、黃芽菜、雪里蕻也有得賣。

還有專賣干菜的，干的黃花菜，干的長豆角，干的馬莧菜，有專門賣豆制品的，有專門賣魚肉河蝦蟹的，肉分豬肉、牛肉、羊肉，魚有青魚、鯽魚、鳊魚、白魚，蝦有龍蝦、青蝦、河蝦、海蝦。大個的河螃蟹，剔好的田螺肉也有，田螺肉炒春韭，別有風味。還有賣鴨子、老鵝的，有賣雞的，那個賣雞的一向有威武之俠氣，他把公雞、母雞分開來排列，公雞在左邊，公雞大聲地叫著，母雞在右邊，母雞小聲地咕咕著。這雞全不是販來，都是他親自所養大，何以見得?它們小時都曾起有名號，他喚一個名字，仿佛就有一只雞心領神會了似的。他最喜歡的是那只被叫為蘆花的母雞，他一直把它抱在懷里。

公雞紅燒，母雞燉湯，他看了看，又想了想，沒買公雞，而只買了一只母雞，老母雞湯下洪澤的銀絲面，晚飯便有譜了。

繼續往前走，是賣水果的，櫻桃、杏子、香瓜、西瓜、桃子，還有鮮荔枝、鮮桂圓和枇杷，這幾樣不是本地貨，可一箱子一箱子地堆在那，讓人看了仿佛此地是家家種著荔枝、桂圓和枇杷。

賣現成的欽工肉圓的，炸藕夾子的，賣酒釀的，賣酒釀湯圓的，蒸大饅頭的，蒸灌湯小包子的。那個打燒餅的爐子，多熱啊，那打燒餅的人把手伸到火爐子里貼燒餅去了，火舌頭仿佛要伸出爐子來了，他的胡子都烤焦了，手卻沒燙著，這打燒餅的可是個老伙計了，他這燒餅有四五種，有白糖的，有擦酥的，有蔥油的，有豆沙的，有蘿卜絲的。喜歡吃白糖餡的買白糖餡的，喜歡吃擦酥的就買擦酥的，無論什么餡，都一律的酥，嫩，好吃。燒餅爐子旁邊一溜有十幾個小凳子，沒吃早點的人坐下來，買上一張燒餅，裹進一根油條，再要上一碗豆漿或一碗辣湯，早飯就得了。

都說淮陰的平橋燒餅好吃，焦嫩鮮脆，可比起他的手藝，就要自動低頭了，若擺下擂臺打燒餅，他往那一站，恐怕也就沒人敢進前了。

人生一世，要嘗到多少美味才不算虛度?待這位老先生一樣一樣看過，從菜場回來，多半是日上三竿了。

他每天變著花樣買菜，為著這份口福，也要多活幾年啊。

他這樣說，這樣想，更早地起來，和他的老太婆去鍛煉身體，他跳交誼舞，他的老太婆舞木蘭扇。

睡過午覺，他去楚秀園或清晏園門口走走，聽場淮戲，打一趟拳，或去花鳥市場轉轉，若還有時間，干什么呢，他又拎上他的柳條籃子，到菜場上去了。

他的家，既不是餐館，也不是菜館，可自他參與廚事主理買辦大權之始，他家的菜，每天都七道八道地燒著，能吃得動這么多菜，是多大的福啊。呵呵，世間草木亦有老時，可是，我們的胃，它永遠年輕。

五

二三十年前的小孩子，現在是中年人了。

十年前的小孩子呢，也多半成人了。

現在的年輕人考大學填志愿，如果他是向往去南方的，就選報一所南方的院校。至于專業，也是可以商討的。若是喜歡西部的，就挑西部的院校填，若是喜歡大都市，就選南京、北京、上海的院校。他竟可以因為讀書去一個喜歡的城市住上幾年，那是歲月派給他的奢侈從容心。

孩子的父母，即便是未讀過多少書的，也有開明心，清平世道給了他們擔當人生一切離懷別緒的底氣。孩子長大了，總要有自己的生活，他將來會不會回到自己的身邊，回到這座生他養他的城市，那是他個人的私事。如今交通便利，使天涯亦是毗鄰，相見總是容易。人生一世，牽絆越少越好。至于將來到了另外的地方，他會不會適應那里的生活，吃得慣那里的飯菜，聽得懂那里的方言，亦不須考慮。

現在年輕一輩的人，多是會講普通話的，這淮揚口味的菜館恐怕哪個地方也都是會有上三兩家。

這樣四海可為家的盛況，使他的孩子，即使出了國，他也不覺得遠。現在的小孩子，竟可把他長長的美滿的一生，都傾囊拿出，全作遠游的時光。

六

我小時候，是住在鄉下的，房子后面是菜園、果園，房子前則是花園。我種過很多的花，牡丹、芍藥、西番蓮、刺玫瑰、小桃紅、黃葵、美人嬌，那牡丹曾種過紅色、黃色、紫色幾種，其中又分單朵和雙朵，植物學書上所謂單瓣和重瓣。還有小些的，鳳仙、步步高、爬山虎、胭脂豆、燈籠花、仙人掌、茉莉、洋繡球之類。有些花，哪用著照料，秋天到了，連種子都不須留，明年春風一吹，它自動就長出來。奶奶喜歡花，她曾經對我說:

花若戀主，橫豎都長得好，若不戀主，金土銀土也未必養得活，肯扎根。

這曾經的老房老家院，一大塊的地，幾代人住過。現在，我離開它，住在另外一座城里，它雖然小，然而，也是喧嘩的，它的喧嘩，使很多人生小的煩惱和困惑被放大，覺得自己只像花葉飄游，像一條魚，不是樹，可以靜心生根，也不能像一缽散沙，終于煉做一塊鐵，嫣然沉落。

和很多東西，彼此失散了，也許終其一生，我們會互相找尋，也許找得到，也許早就各安其所，即使相見，彼此也再無法從萬丈紅塵中認出彼此。

也許一剎那，會絲絲縷縷生出感念，然而，一顆歸心足可以將人生中所有的繁復曲折一并收納。

也許老了，也會覺得，曾經的對俗世間一切華美風物的眷慕、追索，對一切少年夢想的執著心，都只是自己的扇翅帶來的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振動。這些，都抵不過歲月風塵。

街上賣花的車子又來了，有萬年青，有長青藤，有鐵樹，有大棵的仙人掌，有枝蔓長長的蘭花，有紅色的月季，也有黃色的月季，小小的三輪車上，一層一層的全是花。

一個小女孩的媽媽買了一盆蘆薈，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買了一盆蘭花，一位老爺爺，則看好了一盆鐵樹。客廳里放上它，再合適不過了。

他同那賣花的談著價錢。

老爺爺說:

年輕時，我是養過鐵樹的，你這鐵樹，無論如何不值你說的價。

賣花的一邊忙著替一個要搬家的找吉祥草，一邊回這老爺爺的話:

您看這樹，還有這盆，這么好的盆和樹配著，這個價多不多。

老爺爺還是搖頭，說:

從前，可不值這個價。

賣花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打發了其它的客人，回頭抱起老爺爺看好的這棵鐵樹，他說:

老人家，你年輕時青菜二分錢一斤，現在，可是三角也不止了。

老爺爺一想，是這個理，于是，他慷慨地買下它了。

老爺爺痛快，賣花的也是個大方的人，他拿了兩盆菊花送給老爺爺，他說:

菊花不值錢，可是香氣好。

周末，老爺爺的兒子一家來了，閨女一家也來了，閨女看好了鐵樹，兒子看好了菊花。鐵樹菊花都被抱走了。

第二天，老爺爺又來買鐵樹，他就算是這賣花的老主顧了。

今天的這棵可比昨天的要好上許多，賣花的卻按昨天的價又打了九折，打過九折，又送了老爺爺兩盆文竹。

賣花的說:

文竹雅，菊花再好，只開一季，我還有更好的文竹，我這車子不好裝，您老有空，到我那搬幾盆好的去。

七

蘇杭出美女，淮揚有美食，算來皆關風月。

若客從南來，過六朝古都南京，向北，百里許，是夜夜明月的揚州，再向北，即是淮安地界。溫柔浩渺的洪澤湖，百里湖堤，百里畫廊溫柔;淮河逶迤，千年王氣，過明祖陵，襟兩淮之要，據清河，汝河，穎河之險，憑欄可見。浩浩蕩蕩的京杭大運河;蒼涼的黃河古道;多古風，也多嫵媚。

淮安是水城，但不必以舟代車，多美食，縱是餐餐珠璣，亦無需費太多銀兩。

這樣的天地與人群沉淀了多少他鄉游子?與這片土地與人群心甘情愿是相溶，無須烈火鍛造，也無須經歷所謂大死大生。

淮揚菜須細致地吃，非大盤大碗盛來，非大湯大水，亦非大葷大素，匠心切來，纖手細烹，一看賞心，再看悅目。心氣晴好，佳朋歡聚，可助談資;五腑煩躁，獨斟獨酌，入口之物，無不撫腸熨胃，有若佳人來勸，快言好語，化卻無限愁悶。

天天吃這樣的菜，未見得生出多少豪氣，但平添了性情之優雅。

大美不可言，大味之美亦不可言，只可親嘗。

李白酒后多寫詩，意氣風發，一揮而就，但據說所飲多是糯米酒，歷來也有一些讀書，文人墨客，過淮揚，賞風月，嘗美食，可曾也評說過一兩句?美食之美不是風物可量，其中滋味，亦不可說。只可親嘗。

在這樣的地方，住上十年，二十年…… 住上一輩子，等老了，一個人想到要回到他的故鄉去老的時候，他也許總會做幾道像模像樣的淮揚菜了。但另外一片土地生長出的蔬菜，五禽和六畜，另外一片水域長出的魚蝦，再好的刀功，再好的火功，再好的配料，也未必做得出當年的味道的。

八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了十年算不算久?

一個人的二十一歲到三十一歲，最絢爛的一季，一分一秒刻骨銘心的交付。

那天晚上，我和女友喝茶，青而潤的綠。忽然想起小時候，祖母用一杯熱酒煮茶，想起她喝那樣的一杯酒，一杯接一杯。

女友如我，不喜置辦物質，人生本來如寄。亦不愿傾述，連日記亦不再寫，十年的成長蘊積，已有足夠的心力擔當一切苦痛和別離，亦能消化苦痛為楊柳輕風。生命的殼，逐漸堅硬。

不再執著于天空中翅膀的痕跡，并不是所有的飛翔，都須有人分享和見證。一個人，早晚之間，總會明白，也許青春，也許愛情，也許我們日日夢中相見的故鄉，這些，都不是生命中的永恒。

一個人，她終生生活在一個地方，或者她不停地走，從不曾在一個地方永久地停留，或者說沒有一個地方或一個人值得她永久地停留下來。這也將不重要。

這些年，我們看慣了漫不經心的人生，我們也曾那樣漫不經心地活著，年少時的夢想，仿佛一長大，便記不得了。

我們成年后所過的生活，所做的事，所走的路，也許多是不由衷的。誰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生，要麻煩多少人，要動用多少華美的物質，要白白糟蹋多少華美的物質和時光。有些物質，也許珍貴，也許不珍貴，漫不經心之間，就跟隨了我們一生。如同一個愛人。

而曾經的夢想，信仰過的精神，總是不知不覺之間被我們從行囊中漏掉。

也許生命，比一切更虛無，在你我曾經的人生里，仿佛任何一件事情都比活著重要。在時光的水里，我們被無限打磨，成長，蛻變，堅持，放棄。言不由衷的話，會說了，曾經鄙視的，也能夠和它妥協。這些，我們一樣樣學會。努力了一生，成熟了，也衰老了。

有一天，我們將走遍這座和我們的靈魂血肉相連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這里，有我們的房屋，有我們的青春和愛情，有我們的小孩子，可是，我們會將它叫做故鄉嗎?會后悔嗎?

貪看杯中的茶葉，從春天的樹上摘下，炒制多時，仿佛耗盡生命的汁水。可是，當它沉靜，回到一杯水中，便又舒展開了，還那么美，那么綠。會挽雕弓如滿月。它在水中游弋，是小小的花瓣，小小的魚，小小的冷眼。

歸來且看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你我可似杯中青碧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