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淮安之行的收獲之一是得到了蘇寧的《平民之城》。這是一本讓我們覺得陌生的書。
在不同的場合,我們曾經反復表述過這樣的意思,即一座城、一方土地與一個人的關系,人與城、人與土地因這種關系而互相說明,互為符號,比如雨果之于巴黎,狄更斯之于倫敦,博爾赫斯之于布宜諾斯艾里斯,保羅·奧斯特之于紐約,老舍之于北京,汪曾祺之于高郵,陸文夫之于蘇州,王安憶之于上海——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下蘇寧之于淮安?因為,即以《平民之城》這一本書而言,它確實讓我們認識了淮安,更確切地說,是理解、感受到了淮安,因為,淮安在蘇寧的筆下不是以靜態的知識的方式呈現的,而是以故事、細節、風景、人物、味道與溫度呈現出來的。每一個陌生人來到淮安,都會被許多介紹包圍,為許多線路所限制,它們是景點的淮安,宏大建筑的淮安,是昔日名人薈萃、今日成就輝煌的淮安,但是蘇寧給人們帶來了一個日常的淮安,是高樓背后、荒草細流、平頭百姓的淮安,是有人情味與煙火氣的淮安。我們以為后一種的淮安更真實,更有力量。有關日常生活的理論表明,日常生活以其連續性和韌性,以及對生命與文化的巨大包含而成為歷史的主體,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偉人,不是每一天都有非常事件,但日常生活卻是每天的,日常生活可以沒有偉人,偉人卻不可以沒有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作為感知與書寫的對象,看上去疏離了宏大敘事與正史,但卻深入到了歷史與生活的深處,與其肌膚相親,血脈相通。所以,我們在蘇寧的作品里熟悉了淮安的土地、植物、流水與氣候,熟悉了那里的街道與鄉村小徑,知道了那里的衣食住行,特別是在那方水土上生活著的普通人。我們十分欣賞書中那一個個普通人的故事,沒有什么大起伏大波瀾,鄉里鄉親,一日三餐,雞鳴壟土,魚躍池塘,市聲鄉風,婚嫁喜喪,在綿綿的敘述里是淮安人對鄉土的眷戀,對生活的熱愛,是將清湯做出至味的耐心與精細,是守著日常的瑣碎將日子過得結結實實的堅韌與平和。蘇寧對淮安的蒲菜寫得十分細致,是不是她以為這種植物與這道菜可以說明她對淮安的體認?
當然,我們不是說蘇寧就成為淮安的符號與文化代言,有一點讓人奇怪的是蘇寧并不是淮安人。一個外鄉人,不遠千里,來到淮安,一往情深地書寫淮安,這是什么精神?故鄉為什么會是故鄉,因為它是一個人的根,一個人的精神源泉與文化身份,所以,對故鄉的書寫與對他鄉的書寫是不同的,對故鄉的書寫是生活的書寫,而他鄉的書寫只能是過客的書寫,外在的、觀光的書寫,雖然這種書寫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游記。但蘇寧作為一個異鄉者來到淮安,卻寫出了這種至情至性的文字,體察之深、表達之細讓人感動。如此說來,人與城、人與土地的關系是奇妙的,故鄉也可以作另一種解釋,人與城、人與土地是一種契合,一種相互的呼喚與尋找,一種精神上的吸引與認同,于是,故鄉不一定是一個人的衣胞之地,而是一個人的精神家園。為什么有的人一輩子總在漂泊?為什么有的人一輩子總處在無家可歸的感覺中?可以說,他們一生都未曾擁有自己的故鄉。從這個意義上講,蘇寧是幸福的,淮安不只是她的人生驛站,幾可說是她的故鄉。因此,雖說蘇寧寫了淮安,讓人們感受到了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詩意的淮安,但要存感激的卻是蘇寧,因為淮安給了她精神的皈依與心靈的慰藉,果真如此,那是值得蘇寧以一生去感恩、以一生去回報的。
文章寫到這里,才想到蘇寧會說些什么,原來我們強作解人的正是纏繞在蘇寧心中的問題,她說:“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多久,才可以在以后的歲月中將它喚做故鄉?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你我將回到哪里安頓生命繁華落盡的那些時光?”
以《平民之城》開始,蘇寧開始給我們無盡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