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茅出了第一個大學生
父親參加紅軍前是大學生,但他自己從來不肯提及甚至是回避。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在我軍開國將領之中,參加革命之前就是大學生的人不多吧。父親是不肯張揚的人,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經讀過大學。
真正向大家公布這一身份的是毛澤東。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那個年代,不少領導干部,還有各行業的著名人物,他們的歷史,包括祖宗三代,都被翻了出來公示于眾,父親的過去,自然也被眾人關注。
有材料述,1969年1月,父親參加周總理在北京召集的解決浙江問題的會議,在等待毛主席接見時,大家閑談,有人追問父親:聽說你是大學生,真的嗎?父親笑笑,并不承認。有人堅持說父親就是大學生。正談論著,主席來了,主席問大家爭論什么?有人說:杜平是大學生。主席問我父親:“什么大學?”父親只好回答:“長沙群治大學。”主席說:“那是野雞大學,”還說,“野雞大學有好的,也有壞的。”到了1973年12月,在北京召開軍委擴大會議(八大軍區司令對調),出席會議的有46位高級將領。12月22日,會議結束,毛澤東接見全體與會人員,于是大家來到中南海毛澤東的書房,并先后向主席敬禮問候。當輪到父親時,不等旁邊人介紹,毛澤東一眼就認出了父親,高聲地說:“哦,杜平,大學生哩……”經毛澤東這么一點,在座的人就都知道了,哎呀,原來杜平還是個大知識分子呢。就這樣,“杜平是大學生”很快就傳開了。
關于父親是大學生一事,軍旅作家吳東峰所著《開國將軍軼事》,有過與以上說法略有不同的描寫,說是“建國后某日,羅榮桓向毛澤東介紹杜平將軍:‘杜平同志是我們紅軍中的大學生。’毛問什么大學,杜平答:‘長沙群治大學。’毛戲言:‘那是野雞大學。’繼曰:‘野雞大學也有好的嘛’后,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毛澤東對許世友將軍言:‘你是個周勃。’又曰:‘我是師范生,杜平是大學生。’將軍惶惶曰:‘我算不了大學生。’將軍‘大學生’之名由此遍傳全軍”。以上描寫,可謂傳神,毛澤東所說的“野雞大學”應該是對非官辦、非名牌、社會辦大學的一種泛指吧。
據吳東峰說,他是1986年12月8日采訪父親時,父親對他披露自己是大學生這件事的,吳東峰不久前還找到了他在采訪本上記錄的父親談話內容:“我是大學生,是羅榮桓向毛主席說出來的,過去我一直不愿承認自己是大學生。因為我上的是湖南長沙群治大學,是個私立大學,讀了幾年書,當時那個校長是個日本留學生,據說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
關于父親上大學之事,我也進行了一番探訪。1927年父親中學畢業。他并不滿足,在祖父讀書理念的殷殷厚望中,父親和一位劉姓的同學到長沙求學。從此,他走出了黃茅,走出了萬載,走出了江西,據父親講,他考上了湖南群治大學。校長是曾經留學日本的善化(今長沙)人粟戡時,校址在長沙的波子街。新中國成立之后,父親曾經去尋訪過母校,但已是杳無蹤跡了。如今的長沙波子街,已是一條熱鬧繁華的商業街,一處“毛家飯店”使整條街變得熙熙攘攘,要想尋找幾十年前幽深寧靜的校園,只能到湖南省檔案館去查了。果然在《清朝和民國檔案》中,記載了波子街上曾經有過的湖南群治大學。可以引證的第一份資料是《湖南群治大學校董錄》即《群治大學專門大學部設立人及董事銜表》,其中第一位校董就是“章炳麟,字太炎”。章太炎是近代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曾經發起成立光復會,后加入同盟會,主編其機關報《民報》,民國成立后主編《大共和日報》。表中還有“粟戡時 ,字墨菴日本法政大學畢業……”還列有“鄭芳 惕予 日本法政大學畢業曾充本校校長”。看來湖南群治大學還是相當有名氣的私立學校,不僅有著名人士領銜,還有專業留學人士操辦。此外,這所私立大學,規模不小,除了在長沙設有“湘校”,還在上海設有“滬校”。在校董錄中,章太炎名下標有“本大滬校國學主任”之職,粟戡時名下標有“現充本大滬校教務主任”之職。我也從《上海地方志》中印證了這一點,它記載了“群治大學,校址在勞勃生路110號(今長壽路728號)”。
可以引證的第二份資料中,有“群治法政專門學校”,它就是湖南群治大學所設的“專門學校”,就像現在的綜合大學下設一些專業的學院。資料中刊有這個專門學校的校長粟戡時的照片。現引《群治法政專門學校政治經濟本科第一班畢業同學錄》序中的一段:“本校為吾湘唯一之私立法學最高學府。俊彥之士不遠千里負笈求學者恒數百人,濟濟一堂,藏焉于斯,修焉于斯,息焉游焉亦于斯。平日師友之間,過則相規,善則相勸,學理之淵深者,共同討論之、知識之,各別者相互交換之,相親相愛,如兄如弟,彬彬然有古太學之風,誠足樂也。唯人生斯世佳景不常,盛筵難再,轉瞬之間已屆畢業。”由上文,當時情況可見一斑。可以說,湖南群治大學是頗有點名氣的私立學校,而屬下的群治法政專門學校(簡稱群治學校)是湖南省唯一的法學最高學府。學生全部住校,讀書吃住全在一起,學習風氣甚濃,師友關系甚洽。
我的父親考上的就是群治法政專門學校。他是1927年9月入學,先入預科,再上特科。父親讀大學并不順利,中途差點輟學。那是1928年,我的祖父去世,家里的頂梁柱倒了,治病要錢,辦喪事要錢,一家老小活下去也要錢……父親從長沙趕回來奔喪,看到家里又是賒賬,又是借債,真是困難到了極點。父親陪著憔悴的祖母,望著她兩鬢的白發,再也不忍心繼續讀書了,他決心像兄弟一樣,也為這個家盡一份力,好好孝奉他的母親,但是剛強的祖母說什么也不同意,她堅定地對父親說:“兄弟齊心,利可斷金。家里再苦再難總能挺過去的,你一定要讀完大學,這可是你父親一輩子的心愿啊!”為了籌錢,祖母和二伯父挑頭做了七腳會。這七腳會實際上就是七家集資的一種方式,頭會集資了一百塊大洋給了祖母,等到二會再集資給第二家,三會集資給第三家……依此類推,直到連本帶息全部還給各家。能有七家愿意做會并不容易(也有三腳會),這全靠祖父母平時有極好的人緣和極高的威信。就是這一百塊大洋,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父親也才得以繼續上完大學。但是此后,二伯父卻不得不加倍辛苦任勞任怨地給人打工掙錢還債。父親還提到過家鄉一個姓陳的開明紳士,他曾去湖南長沙辦事,見到在大學讀書的父親艱苦拮據,送給父親三塊大洋。剛解放時,他到武漢拜見父親,父親為當年的事深表謝意,他則說:“有志者事竟成。”當年正是看重父親志向高遠,才肯資助他的。
1929年7月,父親大學畢業了。在第三份資料《群治畢業同學錄》(民國二十一年印)中有“湘校政治經濟特科二班 民國十八年七月畢業計四十七人”,47人中記有父親,姓名一欄:“杜豪”,別號一欄:“雋卿”,籍貫一欄:“江西萬載”,通訊處一欄:“康西學校”。
我的父親畢業后回到家鄉,黃茅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這一件大事一下子轟動了方圓十里的家鄉,人們像過節一樣為他大擺酒宴,敲鑼打鼓,鞭炮震天,真有些耀武揚威、光宗耀祖的熱鬧氣勢。祖父雖然過世,但人們卻不忘夸贊他培養大學生的遠見卓識和堅毅決心。大學畢業的父親成為全家的光榮,大家把改變貧窮低下現狀的希望全部集中在父親身上,鄰里鄉親也期待父親在家鄉大顯身手,可是父親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選自上海文藝出版社《父親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