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左傳》中記載有不少的異象,這些異象反映了戰國時期的普遍存在的災異征兆思想,同時《左傳》中又有不少對這種思想的理性解讀,體現出春秋時期災異征兆思想的特殊性,即呈現出從精英思想中隱退的傾向。災異征兆思想起源雖然很早,但是它在《左傳》中的保存和演變有著很深刻的社會原因。
關鍵詞:《左傳》、異象、災異征兆、理性思維
【中圖分類號】K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09)-13-0000-02
一、《左傳》中的異象體現出的災異征兆思想
災異征兆思想最直觀地反映了古代人們對待異象的態度,對于自然界的樸素認識?!蹲髠鳌分械臑漠愓髡字饕ㄟ^以下幾類異象表現出來:
(一)、異類異象
即通過除了人之外的異類所表現出的變態行為,來預示一定的禍福吉兇。如文公十六年載:“有蛇自泉宮出,入于國,如先君之數。秋八月辛未,聲姜薨。毀泉臺?!倍庞钭⒃唬骸棒斎艘詾樯哐龆暯埃蕢闹!?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引梁玉繩《瞥記》:“如先君之數者,告文公十八年而終也?!?無論作何種解釋,都反映出蛇出泉宮乃是有一定的預示意義。蛇乃是自然界中實在存在的異類,關于它的變態行為多少還能讓人理解,然而作為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龍,則當完全是人們的想象,因謠傳而為史官所相信并采用。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斗于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為禜焉?!?可見當時人們相信大水乃是由龍斗所導致的。而從兩段材料的比較中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對同是異類同樣帶來災禍的蛇和龍的態度是迥然不同的,于蛇則是認為其為蛇妖而“毀泉臺”,于龍則是認為其為龍神而“國人請為禜”。究其原因,于龍的好感當時緣于對龍圖騰的信仰,以及龍在中國文化思維里具有神圣的意味,而人們對于蛇更多的則是恐懼的感覺。
(二)、天文異象
春秋時期人們對天文現象缺乏科學的理解,有些難得一見的天文現象往往引起人們作出與征兆相關的猜想,比如日食或彗星的出現。日月星辰是人們關注得最多的天文對象,其中月亮的運動都比較有規律,而太陽和星辰則往往出現奇怪的現象,因此關于太陽和星辰的征兆記載很多。其中,對日食的記載是最多的。如昭公二十四年的一段記載:
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梓慎曰:“將水?!闭炎釉唬骸昂狄病H者^分而陽光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
無論是水或旱,日食所帶來的結果都是兇兆,只是具體的什么災害,并沒有形成定論。
(三)自然災害
古人對自然災害缺乏足夠的認識,無法從科學的角度去理解這些現象,自然災害總會引起人們的恐懼,并且在觀念中與其他的災禍相聯系,從而使自然災害也具有了征兆的意義。例如昭公三十年南宮極(魯地)發生地震,萇弘就對劉文公說:“……周之亡也,其三川震。今西王之大臣亦震,天棄之矣。東王必大克” 將地震作為國家將亡的征兆,并且認為這是天棄之的表現。將自然災害與天命相連,形成天命道德觀,面對自然災害時,君王就要自我反省,重視修德,這種觀念對后世的政治理念影響極為深遠。
(四)、夢
夢是人類自身所具有的一種神秘現象,據傅正谷先生在《中國夢文化》中的概括,夢具有虛幻性、怪誕性、變化性、超越性、滿足性與寬慰性、自知性與不知性、短暫性與忽然性的特點。 這些特點“使早期社會的人們無法以合理的觀點來闡釋夢的神秘性,這種神秘性“使古人把做過夢以后發生的事聯系起來,經過總結以后,就相信何種夢是吉兆,何種夢是兇兆?!?古人對夢的關注甚于對其他異象的關注,在《左傳》中,記載夢及夢兆的例子就有二十例。其中昭公四年叔孫穆子的夢是記載最詳細的一個例子:
初,穆子去叔孫氏……夢天壓己,弗勝。顧而見人,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號之曰:“牛!助余!”乃勝之。旦而皆召其徒,無之。且曰:“志之!”……既立, 所宿庚宗之婦人獻以雉。問其姓,對曰:“余子長矣, 能奉雉而從我矣?!?召而見之, 則所夢也。未問其名,號之曰:“牛!” 曰“唯。” 皆召其徒使視之, 遂使為豎?!Q牛曰:“夫子疾病,不欲見人?!笔怪灭佊趥€而退。牛弗進,則置虛命徹。十二月癸丘,叔孫不食;乙卯,卒。
此則夢兆故事實乃由另一個關于夢兆靈驗的傳說演變而來?!稌?8226;說命》:“(高宗)夢帝賚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審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說筑傅巖之野,惟肖。爰立作相?!?/p>
只是到了《左傳》中更為神奇,更為形象,不僅夢中人面貌俱現,甚至連名字也預先知道了,這就無怪乎叔孫豹要寵幸豎牛了。夢的征兆也更為復雜了,看示吉兆的夢結果卻成了兇兆,夢中助天壓己的豎牛結果卻讓自己餓死,吉夢示惡兆,豐富了夢兆的解讀方法。
《左傳》記夢二十例,除了僖公四年“驪姬之夢”為偽造的,其他的夢都是有征兆意義的,而且這些夢都有這樣的特點:夢境本身不再是釋夢的標準;夢的預兆需要由擅長圓夢者來解釋。夢變得越來越復雜,人為的影響力也越來越明顯。
二、理性思維對災異征兆思想的懷疑
災異征兆思想乃是原始社會就存在的一種神秘思想,但是對其較詳細的記載則是在周以后了?!蹲髠鳌分械挠涊d,則主要是針對春秋時期所發生的事,因此其中的災異征兆思想既是原始社會人們觀念的延伸,又體現出春秋時期人們的關注視角。而理性思維的介入,部分人對奇怪現象的合理解釋使得《左傳》中的災異思想具有了春秋時期的特殊性。莊公八年載兩蛇相斗而厲公問于申繻:“猶有妖乎?” 申繻的回答則是:“人之所忌,其氣燄以取之。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鄙叨纺朔浅R姮F象,故厲公以起為妖而問之,申繻的回答則是“懷疑妖怪的客觀存在,認為妖怪為人所畏忌,由于氣燄不能勝而謂有妖?!?在對于異象的解釋中體現出理想的思維,從而破除異象的征兆思想。
子產是鄭國的良臣,他對異象和災異思想持有的態度是十分矛盾的。在昭公十年中,他是異象災異征兆的預示者,然而在昭公十七年中,他又是異象災異征兆的懷疑者。昭公十七年載申須和梓慎因彗星的出現而認為將有火災,鄭國的裨竈亦認為將有火災而向子產建議:“宋、衛、陳、鄭將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瓚,鄭必不火?!?子產并未聽取建議,昭公十八年五月“火始昏見”(火指星宿之一的大火)梓慎及裨竈認為又將有火災,裨竈再一次向子產提出建議,子產仍未采用,而是認為:“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竈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 而火災亦未發生。在這里,子產認為乃是自然之理,不是人可以預知的,而先前應驗的預言也不過是“偶爾言中”,是不足為信的,這在當時來看是非常高明的見解。
春秋時期理性思維已經比較顯明了,這也常常被認為是中國文化重現實性的原因之一。然而就對異象的態度而言,人們并未高揚理性的思維。《左傳》中記錄了大量的異象,人們對這些異象的態度基本上是將其神秘化,認為有的異象是有預示作用的。雖然已經出現了以理性的思維來對異象作出合理化的解釋,但是這樣的例子較少。而且這種解釋都是通過為別人釋疑得出的,可見一般人對于異象幾乎都會去思考它的吉兇征兆,能以理性思維的人畢竟很少,而且都是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而他們本身對異象持有的態度也有矛盾的一面,正如子產。但是不管怎么說,它都體現了對災異征兆思想的懷疑和反思,它作為神秘思想的一個方面,也開始有了在精英與思想中隱退的趨勢。
三、《左傳》中災異征兆思想得以保存和演變的原因
(一)、巫史文化與祭祀禮儀的影響
巫祝文化是殷周各種神秘思想的宏觀背景。“巫、史是中國有文字傳世以來的第一批知識人與思想者。”盡管巫史文化在殷商和西周有很大的不同,但其本質還是未變,巫、史、卜、祝等文化人主持著祭祀的儀式,承擔著溝通神人的任務,他們傳承著已有的知識系統和思想觀念,他們本身就是通神人員,他們負責占卜災異征兆,保存和傳承著災異征兆的思想。春秋時期,巫和史在政治生活中仍處于很重要的地位,巫的作用雖然已有所消減,但是史官的作用依然非常重要,在《左傳》中具有災異征兆能力的人員多是史官,因為史官本來就是有早期的神職人員演變而來。其次,祭祀的儀式化、秩序化是災異征兆思想可以普遍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皣笫拢陟肱c戎?!奔漓氡徽J為是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人們通過儀式與神圣發生關系,借助象征性的行為把天意、神意傳達給世間,由它來強化人們對秩序的認同,也由它來表達超出自身能力的愿望。災異征兆思想是人們對生活中奇怪現象的神秘化思考,祭祀儀式既是災異征兆思想的一個結果,也是加深災異征兆思想的一個原因。例如哀公六年:“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楚子使問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馬?!?祭祀儀式是解決災禍的方法之一,當這種方法更規范更有秩序后,它對人民的教化作用也是更深入的。由一個異象引發的征兆思想,通過祭祀能傳播得更廣,在潛意識中加深人們的這種觀念。
(二)、殷周之際的文化轉型與理性思維的出現
“中國文化的范式(‘倫理型’)是在殷周之際通過宗法制而得以初步定型的,周代基本上確定了中國文化性格的走向?!?這種“倫理型”的文化范式是以理性的思維為基礎的,即為社會制定一套合理的、有序的制度。中國是一個理性思維發端很早的國家,先秦時期就已具有很強的理性思維。只是它主要體現在精英與經典思想中,例如孔子就是一位具有很強理性思維的智者,《論語#8226;述而》言:“子不語怪、亂、力、神?!钡@只是一家一派之言,并不能代表春秋時期的整體思想。從《左傳》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人們還是會語怪、亂、力、神的。但是因為理性思維的出現,便有了對災異征兆思想的懷疑和反思。
(三)、《左傳》本身具有史書的性質
《左傳》的性質和成書作者都多有爭議?;蛘J為其是史書,或認為其是經書,或認為其是依經釋理,或認為其是獨立的經書。然而無論何種說法,都不能否定掉《左傳》本身所具有的史書性質,不能否定《左傳》乃是先秦的歷史散文。其次對于其作者也有不同的看法,舊傳它是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所撰,近人則認為它是戰國初年人據各國史料編成,并非成于一人一時。不管它的作者是誰,都表明它是記載史事的書。因此《左傳》就不同于百家諸子之書,它并不反映一門一派的思想,在搜集各種史料的成書過程中也搜集了各種思想觀。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左傳》“好言鬼神怪異之事”, 災異征兆思想就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得以記載和保存。同時體現理性思維的事件也被搜索進此書中,在兩種思想的交鋒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較全面的視角去看待當時的思想文化。
參考文獻:
[1]《春秋左傳注疏》,見《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2]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
[3]朱天順,《中國古代宗教初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4]傅正谷,《中國夢文化》,北京#8226;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
[5]葛兆光,《中國思想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版;
[6]劉黎明主編,《中國文學#8226;先秦兩漢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