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郁達夫曾被人稱為“中國的佐藤春夫”。他的《沉淪》受到日本“私小說”家佐藤春夫的《田園的憂郁》很多影響:帶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多大膽的自我暴露,結構上較為簡單,不重視完整的故事情節。但因社會環境等方面的差異,《沉淪》也保持了它的獨立性,強烈的愛國情感和深刻的社會內涵都是《田園的憂郁》所不具有的。
關鍵詞:郁達夫 《沉淪》 佐藤春夫 《田園的憂郁》 日本“私小說”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7-0033-02
五四時期,一大批進步青年留學日本,在文學史上形成了一個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緊密聯系的時代。在這場五四新文學與日本文學的對話中,既有日本文學對中國五四新文學造成的深刻影響,也有中國新文學作家們積極的突破和創新。這其中,郁達夫與佐藤春夫的關系具有相當的典型性。
早在1913年,年僅17歲的郁達夫就跟隨長兄東渡日本求學,六年后,以優異成績考入東京帝國大學經濟系,直到1922年學成歸國,他在異國他鄉的日本度過了長達十年的漫長歲月。在日本留學期間,郁達夫開始廣泛接觸外國文學,“在高等學校四年,共計所讀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說,總有一千部內外。后來進了東京的帝大,這讀小說之癖,也終于改不過來。”[1]當時在日本文壇風行的“私小說”也是在這個時候進入了郁達夫的視野,并對他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對日本的“私小說”家,郁達夫最推崇佐藤春夫,他自己曾在寫給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的一封信中說:“在日本現代作家,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2]在中日的學者中,也有人稱郁達夫為“中國的佐藤春夫”。由此可見,在郁達夫的心目中,佐藤春夫確實享有很高的地位,佐藤春夫的作品也勢必對郁達夫的創作影響極深,本文就從《沉淪》與《田園的憂郁》出發看郁達夫對佐藤春夫的借鑒與超越。
一、《田園的憂郁》對《沉淪》的影響
佐藤春夫的《田園的憂郁》寫于1917年,是一篇典型的“私小說”。郁達夫寫于留日期間的《沉淪》在很多方面與佐藤的《田園的憂郁》有相似之處,無疑是曾借鑒了其創作手法。在郁達夫創作上受佐藤春夫影響這一事實上,評論家們是有目共睹的。日本學者小田岳夫就曾指出:“達夫并不僅僅是崇拜佐藤春夫,在創作上也多受其影響。《沉淪》在很多方面與《田園的憂郁》相似,這就很充分地證實了這一點。”[3]
《田園的憂郁》對《沉淪》影響最為突出的一點體現在文體上,即帶有自傳的性質,以身邊事為題材,藝術地展現自我,從而來表現現代人的孤獨、厭世和憂郁情緒。《田園的憂郁》描寫一位詩人帶著妻子、兩只愛犬和一只貓,來到一個雜草叢生的村莊躲避城市生活的喧囂,田園的安靜卻始終給不了詩人內心的平靜,他仍無法擺脫心情的郁悶和煩躁。這篇小說的內容,實際上也是作者自己生活經歷和內心情緒的真實記錄:帶著兩只狗、一只貓和情人遷居神奈川縣都筑郡中里村字鐵,企圖逃離令人窒息的城市卻失望而歸。郁達夫的《沉淪》同樣如此,取材于他在名古屋八高上學期間的生活。郁達夫在自傳中描寫了到達名古屋后的一段內心經歷:“因為20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發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4]拿這段自傳與《沉淪》的故事情節進行對比,我們不難發現,《沉淪》就取材于郁達夫真實的生活和情感經歷,帶有了明顯的“自敘傳”色彩。夏志清先生說,《沉淪》“可以毫無愧色的稱之為作者的自傳。作者和主人公的家庭教育背景幾乎完全一致”。[5]
另一方面,《沉淪》也在創作手法上借鑒了《田園的憂郁》。首先表現在露骨的描寫、大膽的自我暴露上。《沉淪》中有大量露骨的描寫,尤其是對于性苦悶的描寫,如小說主人公的手淫,偷窺老板女兒沐浴,在野地上聽到男女偷情做愛的聲音,跳下火車直奔彌漫著脂粉香氣的日本妓館等等。郁達夫將小說主人公靈魂中被世人斥之為“骯臟”的東西都毫無保留的挖掘出來,并在這些大膽的自我暴露中,流露出強烈的頹廢、感傷情緒。郁達夫的這種描寫方式,是受日本“私小說”的極深影響的。“私小說”是日本大正年間自然主義運動下的直接產物,其在藝術上追求大膽的自我暴露和抒情的表現手法。日本文藝理論家久米正雄曾把“私小說”稱之為“‘自敘’小說”,“作者把自己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小說”。
郁達夫和佐藤春夫作品中的露骨描寫與大膽暴露直面現實,將丑陋和骯臟一覽無余的暴露出來,并通過這種方式來表現現代人的生存危機感,加速自身的幻滅。其重要意義在于摒棄了虛偽和矯飾,敢于正視自己面向自己,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正如有人這樣評價魯迅和郁達夫:“魯迅在其作品中,如深隱在幕后,滿身銅盔鐵甲的武士,而郁達夫則是裸露臺上,任人觀賞的瘋人,不惜捐生的武士固然是大勇之人,脫除一切隱飾,暴露自我也同樣是大勇之人。”[6]
在結構上,《沉淪》和《田園的憂郁》也有相似之處:不重視完整的故事情節,散文式的結構,平面的描寫方法。《沉淪》由主人公的感傷、頹廢的情緒組成一幅幅生活的片段,而《田園的憂郁》也有不少段落獨自鋪成一個畫面。另外,《沉淪》在自然描寫上也借鑒了《田園的憂郁》的描寫方式。以上這些事實,無論是在文體還是創作手法上,都向我們證明了《田園的憂郁》對《沉淪》產生了深刻影響。
二、《田園的憂郁》對《沉淪》產生影響的根源
既已明確《田園的憂郁》對《沉淪》產生了深刻影響,我們接下來探討這種影響產生的根源。從大的環境來看,“世紀末思潮”是郁達夫和佐藤春夫創作過程中共有的社會背景。所謂“世紀末思潮”,普列漢諾夫在《藝術與社會生活》中的說法是隨著“在西歐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衰落而來的‘萎黃病’的產物”。[7]“世紀末思潮”成為一種普遍的精神危機,沖擊著作家們既有的思想、社會政治觀、世界觀價值觀,帶來了一股“頹廢”情緒的蔓延。在《沉淪》和《田園的憂郁》兩部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股頹廢思潮的蔓延,作品中表現出現代人的孤獨感和厭世情緒,流露出頹廢、感傷的情調。在這種全球性思潮的影響下,郁達夫與佐藤的創作呈現出相似的傾向是很自然的。
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佐藤春夫與郁達夫在創作理論上的契合是二者文學創作相似的基礎。在日本,“私小說”有自己一整套的理論,郁達夫也很贊成這種理論。郁達夫曾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我若要辭絕虛偽的罪證,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寫出來……”“作家的生活,應該和作者的藝術緊抱在一塊,作品里的個性是決不能喪失的”。可以說,在創作理論上,郁達夫的見解是與“私小說”的理論相契合的,這是佐藤春夫對郁達夫產生影響的基礎條件。
另一方面,郁達夫的個人氣質也與佐藤春夫作品中表現出的孤傲情緒產生共鳴。郁達夫性格直率、憂郁且感情纖敏,他在自傳中說:“……因自小就習于孤獨,因于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萎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水樣的春愁——自傳之四》)因此,佐藤春夫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孤傲”更容易使郁達夫產生共鳴,他的憂郁氣質在佐藤的作品中找到了某種歸宿,這是郁達夫之所以十分推崇佐藤春夫的一個很重要的個人因素。體現在創作中,郁達夫的小說也易受佐藤春夫作品的影響。
三、《沉淪》創作上的獨立性及其對《田園的憂郁》形成超越的原因
雖然《沉淪》在很多方面顯然受到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的影響,但我們同樣看到,《沉淪》也完成了對《田園的憂郁》的超越,保持了其創作上的獨立性。《沉淪》的獨立性最突出的體現在它深刻社會內涵上。《沉淪》的表現內容直指社會,在表現人物的頹廢感傷情緒的同時,進一步開掘,觸及到了人的性格本質和“人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即觸及到了社會內涵,作品中洋溢著濃重的愛國情感,而不再是像《田園的憂郁》那樣僅表現個人的情感而不主張反映社會現實。郁達夫從“私小說”的理論出發而收到了“私小說”難以收到的藝術效果,可以說與佐藤春夫的“私小說”是貌似而神離。《沉淪》中曲折地顯示了中國陰暗社會的側影,洋溢著愛國激情。小說主人公在過路女學生的眼波里,在學校同學間的冷落中,在酒肆侍女的問訊下,終于迸發出了心底最深的吶喊: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大起來吧!”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8]
試來分析《沉淪》對《田園的憂郁》形成超越的原因,我認為有以下幾點。首先在于社會環境的不同。誠如日本學者小田岳夫所說:“《沉淪》雖然從《田園的憂郁》那里受到很多影響,但兩部作品在根本上并不相同。后者的‘憂郁’產生于天下安泰的環境里,根源是人生固有的‘寂寞’,與國與民是完全無緣的。與此相反,前者的‘憂郁’卻植根于‘祖國的劣弱。”[9]《沉淪》描寫的是一個身在異國的弱國子民的生理和精神上的痛苦,在主人公靈與肉的沖突中,體現出來的是五四時期青年一代在中西文化的撞擊中矛盾、痛苦、困惑的心理,更是對祖國強大的深切期盼。而《田園的憂郁》反映的是安泰的社會環境下主人公百無聊賴之時在內心生起的郁悶煩躁的心緒。迥然不同的客觀環境造成了兩部作品內在思想蘊含的差異,且這種差異是本質性的。郁達夫恰恰抓住了這種本質性的差異,很好地表現在《沉淪》中,使之收到了更高的藝術效果,完成了對“私小說”的超越。
從個人方面來看,郁達夫雖在日本留學多時,但畢竟其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頗深。在郁達夫去日本之前,經歷過嚴格的私塾培育和幾年的中學訓練,對中國傳統文學已相當熟稔,在他的骨子里,早已積淀了大量的中國傳統文學素養。郁達夫雖主動借鑒“私小說”的創作理論和創作手法,但他在創作中不自覺地將中國傳統文化的因素滲透出來。所以說,文學背景及個人文學素養的不同,也為郁達夫對日本“私小說”的超越提供了又一條件。
同時,從個人感情的角度來講,對于日本,郁達夫有著復雜而又特殊的感情。一方面,作為身在異國他鄉的弱國子民,遭受著各種歧視和屈辱,對所謂的“大日本主義”深惡痛絕,但同時,他深受日本文化的陶冶,對這個民族的文化又有著割舍不斷的喜愛之情。這種愛與恨的矛盾在《沉淪》中明顯的表現出來:小說主人公眷戀著日本的文化、日本的旖旎風光,但是一想到祖國,一想到自己作為弱國子民所受的屈辱,又極力反抗極力掙脫。這種復雜的感情在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郁達夫不可能對日本“私小說”全盤接受,他在自己的矛盾中借鑒并超越著日本文學。
郁達夫的《沉淪》帶有強烈的自傳性色彩,多大膽的自我暴露和露骨的描寫,結構上較為簡單,不重視完整的故事情節,這些都是在文體和創作手法上對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的借鑒。但《沉淪》也保持了它的獨立性,強烈的愛國情感和直指社會的精神都是《田園的憂郁》所不具有的。《沉淪》對于《田園的憂郁》的借鑒和超越都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和個人因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郁達夫:《郁達夫文論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331頁。
[2]郁達夫:《海上通信》,《郁達夫文集》,第三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184頁。
[3][9]小田岳夫:《郁達夫傳——他的詩和愛及日本》,《郁達夫傳記兩種》,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3頁。
[4]郁達夫:《雪夜——自傳之一章》,《宇宙風》,1936年2月16日第11期。
[5]【美】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九龍友聯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版。
[6]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香港九龍昭明出版社,1980年版,158頁。
[7]普列漢諾夫:《藝術與社會生活》,264頁。
[8]郁達夫:《郁達夫代表作》,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