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

是北方夏日的黃昏，紅蓮穿上她最得意的碎花連衣裙，新買的仿皮涼鞋，裊裊婷婷地向鎮子東頭走去。從小鎮盡東頭穿過一片玉米地，有一條南北大路，站在路邊招一招手，過往的公共汽車就停下來，拉著路邊的人去縣城。紅蓮就是要去縣城。她要送文治上火車。

走到一半的時候，紅蓮看到良生遠遠地迎面走過來。良生高大結實，影子被黃昏的太陽拉得老長老長。他黝黑的面孔似乎發著光。

良生說：“紅蓮，我想買件衣服。”紅蓮說：“鎖門了，明天再來吧。”“明天等著用，后天我就要出遠門了。”良生有板有眼地說著，見紅蓮不停步，便艦著臉低三下四地說，“好紅蓮，回去吧。”紅蓮噗地笑了。說：“是不是有人給你說媳婦，等著穿?”邊說著的時候，邊掉頭往回走。

紅蓮第一次來服裝店幫忙，就見到了良生。良生本是匆匆走過服裝店門口，驀地見到紅蓮，就一轉身鉆進了服裝店。良生東看看西瞧瞧，不一會兒便從紅蓮二姐那里打探到紅蓮的老底，紅蓮，店主的四妹，是來幫忙看店的。良生一出門二姐便說：“良生這小子眼真是尖，我四妹是什么人物。”她四妹走到哪里都扎眼。那是四年前，紅蓮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從那良生經常去服裝店。他嘴甜人勤快，長得也耐看，倒也討得紅蓮歡心。

到了服裝店，良生卻不是選男裝，他要買和紅蓮一樣的碎花裙子。紅蓮又格格笑了，說：“是不是送的見面禮?”良生說：“別瞎說，這裙子是還人情的。我要去西安的一個建筑工地打工，我姨夫介紹的，裙子送給姨家表妹。你眼光好，就買和你一樣的。”紅蓮說：“我不信。”良生說：“到時候你就信了。你要是舍不得，我就不走那么遠。”紅蓮便沒說話。

買和自己一樣的裙子，紅蓮并不奇怪，因為紅蓮引導小鎮的潮流。每當進了新的服裝款式，她先穿，接著各村的姑娘媳婦跟著買，所以服裝店生意特別好。二姐前年嫁人。這店便轉成了她的。

紅蓮進里屋去找裙子，良生跟了進來。紅蓮說：“出去。”良生歪頭笑：“就不出去。”紅蓮蹲下身子翻找，聽到身后良生的呼吸聲。這個良生，早就知道她和文治好了，還不死心。有人給他說了媳婦就好了。一想到良生真要有個媳婦，紅蓮心里竟有些失落。

紅蓮剛剛站起來，良生從背后說：“紅蓮。今天晚上去看電影吧。我就要出遠門了，想和你看場電影。”紅蓮說：“不行。我有事。”良生說：“是去送林文治吧?聽說他要去省城進修。”“知道了還問!”紅蓮說著把衣服整理好遞給他：“就這一件了。快點吧，我還要趕車。”

良生突然死死抱住紅蓮：“紅蓮，咱不高攀，你還是跟我吧!我做夢都是娶你!”“我高攀林文治了嗎?是他和你似的三天兩頭往我店里跑。你放開我!”一提高攀紅蓮就上火，她爸爸也這么說：“人家林老師是鎮中學老師，吃公家飯的，咱農民高攀不好。紅蓮我看良生對你倒是一個心。”但她紅蓮喜歡文治，喜歡他白凈面孔和戴著眼鏡文縐縐的樣子。

紅蓮拼命掙扎，良生摟得就像鐵箍似的。紅蓮急得手亂抓。抓到良生腰間的一串鑰匙，狠命往下拽，一邊壓著嗓子叫著：“死良生，快松開!再不松開我可真急了!”良生似乎猶豫了一下，紅蓮趁機掙脫他。但良生還像一堵墻堵在她面前。他氣喘吁吁地喊她：“紅蓮!紅蓮!”紅蓮板了臉。說：“史良生，你別發瘋!”這個鎮子上只有少數幾家姓史，絕大多數姓薛。包括紅蓮。薛家是大族，他史家平時都敬三分，諒他良生不敢怎樣。

紅蓮沒料到這一招提醒沒起到作用，她看到良生的眼中發出狼一樣的光芒。她心里哆嗦了一下。良生扳住她的肩膀，低吼著說：“紅蓮，要是，要是我……你會不會嫁給我?!”紅蓮的心又哆嗦了一下。她死命推開良生，打了他一記耳光，罵道：“死良生，你瘋了!”猛然意識到另一手中抓著鑰匙串兒，狠命扔過去，一下甩到良生臉上。良生的鼻子淌出血來。

良生擦了擦鼻子，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他放下錢，收好衣服，從地上撿起鑰匙。轉身走了。

紅蓮氣得亂喘，費了好大勁兒才平息下來。落腳的時候碰到一樣東西。原來是良生的鑰匙扣兒，一朵半開的紅蓮，有兩片蓮葉襯著。是半透明的，紅的紅，綠的綠，煞是好看。紅蓮覺著心口又開始膨脹，揚手要把這物件扔到門外的大路上，不知怎么手又停在半空中。她嘆了口氣。把鑰匙扣兒放進盛錢的小抽屜里。

紅蓮一眼看到林文治站在火車站門口的大臺階上，便一陣風似地跑過去。賣糖葫蘆的老太太在路邊心驚膽頗地看著她高跟的仿皮涼鞋。那涼鞋在老太太看來是真皮的——仿得很像。紅蓮一口氣跑到林文治身邊，拽著他背的包喘粗氣。林文治穿著白襯衣藏藍褲子，顯得格外潔凈，紅蓮越看心里越是歡喜。

林文治兩眼放出光芒，但是馬上又壓住喜悅，一本正經說：“紅蓮，你遲到了半小時。”

“是我錯了。林老師。罰站吧?”紅蓮邊嗔笑著，邊想都是讓死良生給害的，他那個點非要買什么還人情的花裙子，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林文治不由自主笑了。他最喜歡紅蓮半真半假叫他林老師。

林文治從包里掏出一個方便袋遞給紅蓮：“這兩本書寫得不錯。紅蓮你也好好看看。一定要給我保存好，回來我還要再看。”紅蓮接過來，一看書名，笑了。《我的名字叫紅》，為什么不叫黃或綠呢?另一本是《為了告別的聚會》，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紅蓮知道自己是不會看的，但她接口說：“好。”林文治這個中學語文老師愛好讀書和寫作，還在一些雜志上發表過文章。那些雜志林文治曾拿給紅蓮看，紅蓮只看看雜志上林文治的名字，內容實在懶得看。她自小懶得看書。不過那些她看不進去的書和雜志增加了林文治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們走進候車室。紅蓮說：“我的裙子好看吧，我來前良生還買了一件一模一樣的打算送人。”“原來是良生買裙子才讓你遲到了，”林文治不高興地說，“良生有點痞。我不喜歡他。”紅蓮本意是想炫耀她的裙子和眼光，沒曾想說漏了嘴。紅蓮雖不想和良生好，但也不愿文治這樣說他。良生有時油腔滑調。但他人還是厚道。林文治又說：“紅蓮，良生再去你店里。少搭理他。”“他又不是賊。憑什么不搭理他?”“他對你不死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咱倆快結婚了，結了婚他就死心了。就國慶節吧?”紅蓮說。林文治笑了：“這么急著嫁給我?”

其實并不是真急，只是心里說不上來的滋味。又不便給文治說。文治不想太早結婚，雖說他家在縣城，但是父母所在的工廠早已破產，身體也不好，他又上了多年學，家里現時有些拮據。這些情況紅蓮是知道的，但她在小鎮上從沒提起過。人家羨慕她找了個城里的，又有正式工作。她也樂得讓人家羨慕。

文治拉過紅蓮的手說：“要是你不嫌，國慶節就國慶節。”紅蓮笑了。先前為著紅蓮。林文治還差點和良生打架。就在她的服裝店，她看出良生很想狠揍林文治一頓，林文治也不示弱，場面一觸即發。紅蓮當機立斷橫在兩人中間，對良生咋呼：“良生你想怎么著，我就是喜歡文治，你敢在我眼前動手打他?!”她看到良生一下子蔫了，眼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讓她的心痛了一下。良生轉身走了。她能想象得到文治眼鏡被打落在地的狼狽相，但是有她在良生就不敢。一物降一物，她相信她能降得了良生。但是一想到不久前良生狼一樣的眼光，她害冷似的又哆嗦一下。她突然抱住林文治的胳膊說：“文治，你不要走。”

紅蓮從最后一班公共汽車上下來時，天已經黑下來。夏風吹過來微涼，紅蓮一激靈，加快了腳步。從這條南北大路進小鎮，要穿過鎮東頭這一片玉米地，聽說收完這一季玉米，這片地便不再種莊稼，將要成為小鎮的一部分。

紅蓮聽到兩旁玉米地里的風聲，看到二里外小鎮的燈光，甚至隱約聽到音像店里放的歌聲。紅蓮想這時文治在火車上千什么呢?書果子一定在看書。這時她突然聽到路旁有聲音，一轉身看到一個黑影躥過來，接著一個棉布或毛巾一樣的東西捂住她的口鼻，把她往玉米地里拖。她想掙開大聲叫罵，卻聞到一陣異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紅蓮發現自己仰面躺在玉米地里，方便袋和里面的兩本書就在頭頂上，裙子被掀到脖子底下。內褲掛在左腳上。紅蓮發出凄厲的尖叫。

紅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好衣服跑回去的，她只記得她倒進服裝店的小屋時，手里還抱著方便袋和書。她趴在地上發抖，哆嗦，發出似哭非哭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紅蓮起來擦洗身子，換上平素穿的衣服。那條臟的裙子和內褲讓紅蓮渾身發抖，她把它們拿到門外，一把火點了。

這時聽到有人問：“紅蓮。燒啥呢?”是鎮上的傻子二丙，他不分晝夜地在小鎮上游蕩。紅蓮咬著牙說：“燒紙。”“給誰?”“給你。”傻子不樂意了。說：“紅蓮你罵人。”二丙平素很溫和，見人就笑，也經常到紅蓮的服裝店外站站，看看花衣服和買衣服的姑嫂。今晚紅蓮看著他的憨大個子，卻覺得害怕，她說：“快走!不走信不信明天叫良生揍你。”一提良生，傻子腳不沾地地走了。

良生，準是良生!紅蓮想起黃昏時良生狼一樣的眼神。她飛奔著去找良生。

聽到紅蓮叫，良生笑吟吟打開西廂房的門，接著一驚，問：“紅蓮你怎么了，掉了魂似的?”“良生，你干的好事。裝得像人似的!”紅蓮說著上去撕打良生，用頭撞他。良生邊躲邊說：“我做什么了紅蓮，我從你那里回來就在打椅子，你看那把小椅子，是打算明天送給你的。”紅蓮瞟見了那把椅子。良生是木匠，早就說過要給紅蓮打把椅子，讓她閑時坐在服裝店的門邊看人，“早不做晚不做，就今晚上做……”紅蓮哪里肯信。良生又問：“到底是什么事?”紅蓮看他裝模作樣的樣子更是急火攻心，涕淚橫流地說：“良生你真不是人，你竟敢把我拉進玉米地里……你糟蹋了我我也不跟你……”良生木頭人一樣呆住了，一任紅蓮撕打，過了一會兒他說：“紅蓮你說什么?”紅蓮看到良生的眼里冒出兇光來，牙咬得格格響。紅蓮說：“良生你害了我。我沒法活了，我要是死了就是你害的。你記好了!”紅蓮說著一頭栽倒在地。

睜開眼的時候，紅蓮看見良生眼里閃著淚光看著她，她躺在良生的床上。紅蓮爬起來就要下床，良生撲通跪下了。眼淚從他眼里流出來，他拼命揩去，說：“紅蓮，是我干的，對不起，誰叫我做夢都想娶你呢!”紅蓮爬起來，一字一頓地說：“良生，我死了也不跟你!”

紅蓮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說話。紅蓮媽問：“閨女，是不是和林老師鬧意見了?你爸說過，人家林老師是吃公家飯的，咱高攀不上。他這又去省城學習，以后還不知什么光景，咱還是不要高攀吧?”紅蓮躺在床上，一聲不吭。紅蓮媽便去院子里洗衣服，不時走進來拿這拿那。紅蓮知道她媽是怕她想不開。這么一想，鼻子便有一些酸。

那天晚上紅蓮走出良生的家門就又跌倒了，良生半抱著把她送回家。她聽到良生是這么給她媽說的：“紅蓮生林老師的氣了。”她聽得分明，并不去辯解，她一下子失去說話的氣力。

第四天，紅蓮開始吃東西。紅蓮媽一邊掃地一邊說：“良生知道你和林老師鬧意見，天天來打聽你，這不也不出去打工了。他媽正生氣呢，他姨夫好不容易給他在工地上找了個木匠活兒，他說不去就不去了，說要呆在家里學種大棚，一樣掙錢。”紅蓮慢悠悠地嚼著煎餅，還是不說話。

第六天，良生來看紅蓮了。六天的光景，良生老了。紅蓮覺得他嘴唇兩邊好像有了皺紋。四目相對，紅蓮發現良生的眼里滿是淚光。艦著臉叫好紅蓮的良生再也找不見了。紅蓮以為她會站起來撕打良生，實際上她沒有，她只是冷冷地看著良生，看著這個大男人眼中竟然淚光點點。良生說：“紅蓮，你瘦了。”“沒死了就不孬!你還有什么事?想叫我破罐子破摔跟了你?下輩子我都不想見著你!滾!”紅蓮怕院子里爸媽聽到了，極力壓低了聲音。良生看她氣得在床上亂喘，慌得手腳沒處擱，說：“紅蓮你別生氣，服裝店這些天沒開門，逢人便問我怎么回事，你還是盡早過去吧。”“沒你說話的份兒。”紅蓮說。

到了第十天的時候，有人看見紅蓮坐在服裝店門里嗑瓜子。鎮上風傳紅蓮被林老師甩了，著她嗑瓜子的樣子，倒不怎么像。不過誰也沒敢問。

有一天正午，紅蓮從外地進貨回來，看到良生在鎮東頭的玉米地邊來來回回走，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她唾他一口，拖著大袋子往回走。

一個半月以后，晚上紅蓮正在院子里洗頭，電話鈴響了，紅蓮媽接過后喊：“紅蓮，林老師打來的電話。”喊了幾聲，紅蓮沒應。她媽跑出來推她，紅蓮說：“就說我不在。”紅蓮媽進屋一會兒又出來了，說：“林老師說再過半月就回來了，你要有空去接他。”紅蓮說：“我哪敢高攀他，我沒空。”邊說邊使勁擰頭發，眼淚撲簌簌落進盆里。

第二天良生再路過服裝店的時候，紅蓮大聲喊住了他。良生過去。紅蓮說：“良生，你不是做夢都想娶我嗎?你就娶我吧。”良生有些滄桑地看著紅蓮，想看看她是不是變著相地罵他。一看到紅蓮是認真的。他的眼里馬上充滿淚光。說：“我真的做夢都想。”紅蓮說：“你變得越來越娘們兒了，動不動還要哭的樣兒。”良生抹抹眼睛，笑了。

林老師從省城回來當天就來找紅蓮。服裝店關著門，他硬著頭皮去了紅蓮家。紅蓮媽站在她家門樓下，說：“林老師，紅蓮嫁給良生了。”林老師不信，說：“紅蓮才不會，她去哪兒了?”“就在良生家，”紅蓮媽說，“我當媽的能亂說?林老師你是文化人，紅蓮找你可真是高攀不上，你能找個更好的……”下面的話林文治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滿腦子都在想：“紅蓮出嫁了?”他覺得這比小說里編的故事都讓人難以相信。

林文治跑到良生家，老遠看到大門口的大紅喜字，那喜字在陽光下分外刺眼。院子里有人起身晾衣服，正是穿著大紅裙子的紅蓮。紅蓮的長頭發讓紅裙子襯得烏黑烏黑的。林文治站在夏末正午的日頭下呆了。他想起兩個月前紅蓮說的國慶節和他結婚的話。

秋末的時候。紅蓮又病了，因為她在街上聽到有人說，她結婚沒幾天時，林老師來這里找她。在她家大門外的毒日頭下站了半天，還有就是，學校里新分來的劉老師，女的，很喜歡林老師。紅蓮便病倒了。

就是心口疼，茶飯不思，光想躺著。良生好話說盡，要帶紅蓮去醫院查查，紅蓮就是不去。她知道自己的病，是心病。良生急得團團轉，寸步不離紅蓮床前，紅蓮便有些煩。紅蓮說：“良生，我想吃陳家燒雞。”陳家燒雞在小鎮最有名，這兩年把店開到縣城里去了。良生聽了很高興，開上他的機動三輪去縣城買燒雞。

良生前腳走。紅蓮后腳下床，對著鏡子收拾自己，看到鏡子里的人依然好看，就是沒有以前那股精神頭了。紅蓮嘆了口氣。又想了一會兒，起身去了鎮中學。

正是飯后午休的時間。學生們都回家了，校園里靜悄悄的。紅蓮深一腳淺一腳去林文治的宿舍。轉過彎走上小路，看到林文治和一個秀氣姑娘并肩往這邊走。那姑娘一定是人家說的劉老師了。也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紅蓮的心咯噔了一陣子，腳步停住了。正要轉身回去，卻看到林文治和那姑娘說了什么，便匆匆向這邊走來。“紅蓮。”林文治在身后叫她。紅蓮回過身來，看到林文治穿一身西裝，還是很潔凈的樣子，便有些想哭。她低下頭說：“林老師，我是來還你書的。”她把方便袋塞進林文治懷里，轉身走了。林文治并沒有在身后喊住她，所以拐彎的時候，紅蓮回頭望了望，林文治已經不見了，那他一定是回去找劉老師了。

回到家，紅蓮覺得心里舒坦多了。她坐在良生給她打的棗紅色小椅子上，開始織毛衣。天涼了，該把良生的毛衣織起來。她在翻找另一團毛線的時候，看到抽屜盡里頭有一個鑰匙扣兒。一朵半開的紅蓮，襯著兩片蓮葉。那是那個黃昏良生丟在服裝店里的，不知怎么她把它又帶了來。她想起良生現在的鑰匙上，早已換上一個新的一模一樣的紅蓮花。他當是她。

太陽偏西的時候，良生的機動三輪被開回來了，是前街的良田開回來的。良田說：“嫂子，良生哥把車開得飛快，躲一輛汽車時把三輪車開公路溝里了。”紅蓮手中的毛衣掉到地下：“良生呢?”“車翻在張莊。被送去張莊鎮醫院。”“良生——”紅蓮喊著良生哭了起來。她不是非要吃陳家燒雞，她是為了支走他才讓他去買燒雞的。良生要是死了怎么辦?紅蓮問著自己。自從結婚到現在，紅蓮沒讓良生近過身。良生一直睡在他做木匠活兒的案板上。

三輪車開過那片早就說蓋樓至今也沒蓋的玉米地時，看到一輛摩托車駛過來，后面坐的是良生。良生左邊的臉腫了，上面是一道道擦痕。他手里抱著燒雞，晃著給紅蓮看。紅蓮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胳膊腿一個也不少。

事后良生說三輪車飛起來的那一刻他跳了起來，才沒被蓋在三輪車底下，腦袋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就昏過去了。醒過來在醫院里上上下下檢查一遍，什么事也沒有。“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良生笑吟吟地把燒雞遞給紅蓮。

那天晚上紅蓮沒讓良生睡案板，她蜷在良生懷里緊緊摟著他。良生既笨拙又小心，讓紅蓮無比感動。這時她很喜歡良生和良生所做的一切。她把他摟得更緊：“良生我跟著你是命里定的嗎?”

一晃就是三年，紅蓮和良生的女兒會走路了。

冬天的一個上午，紅蓮坐在服裝店的小椅上織另一件毛衣。二嬸跑過來說：“紅蓮快去東頭看，聽說有個用迷魂藥的搶劫犯被抓起來了，為了立功還承認一件事，就是幾年前夏天時在玉米地里強奸過人，正在那里指認什么呢……沒聽說有人被強奸呀，可能不知哪個村的，為著丟人不愿意說……”紅蓮腦子“轟”的一聲。那邊良生正往墻上掛衣服，衣服嘩地掉下幾件來。紅蓮不顧一切往東頭跑，根本不顧身后良生的追喊。有一群人圍在地里，現在那里是一片麥田。不管種的什么，紅蓮永遠都記得那個地方。紅蓮大叫一聲栽倒在良生懷里，她突然明白為什么那晚良生淚光點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