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去那座城市。可總有許多放不下的事情,或者脫不開身的理由。我曾經坐火車路過那座城市。這是一個小站,火車只停兩分鐘。我剛站在惟一的站臺上,乘務員就招呼我,火車要開了。這是我和那座城市最近的一次接觸。
我時常翻閱一本中國交通地圖冊,設計去那座城市的路線。它在我居住的城市的北面,直線距離接近兩千公里。因為站小,通那里的火車只有一班,而且都是慢車。按車票上給出的時間,精確地說,需要十九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才能抵達那里。去那里,沒有直達汽車。飛機每天都有一個航班飛往那座城市所在省的省會,然后坐汽車三個小時才能夠到達。再說,坐飛機我也必須去鄰近的J市,這又要折騰掉兩三個小時。
這座城市讓我感覺親切而陌生。我翻閱了很多資料。也沒找到對它詳盡描述的文章。我幾乎問遍了我身邊所有的朋友,他們的答案驚人的一致,沒聽說過。我覺得還是坐火車去好一些。最好選擇春季,細雨霏霏的天氣,一個人懷著愉快的心情踏上旅程。火車穿過城鎮、村莊、田野、山巒、河流,穿過晝、夜。穿過細雨。在金子般的陽光下、銀子般的月光下前進。每個站點都會有人下車或者上車,我想,他們是在回家還是離家的路上?
我長時間地站在車窗前凝視外面的世界。景色在不斷的變換,有些眩暈。在火車的轟隆聲中。我似乎聽見了城市的喧囂,鳥兒的鳴囀,風穿過莊稼的沙沙聲,河水的潺潺聲。景色不斷被甩在身后,如同剛剛消逝的時間。夜色如墨,我躺在臥鋪上昏然睡去。醒來時,我發現對面臥鋪上的中年男子正在專注地啃一根雞腿。一小塊雞皮沾在他的唇邊,面前還擺著一瓶開蓋的二兩紅星二鍋頭。走廊里時不時有穿行的乘客。我起來洗漱完畢。然后用火車上半開的水泡了一盒康師傅。還沒吃完,乘務員就過來換票。那座親切又陌生的城市馬上就要到了。我收拾完行李,開始不停地在車廂里走動。在一聲長鳴當中,火車停止了喘息。下車的人稀稀拉拉,像天空飄落的幾滴雨。我在站臺上站了一會兒,小站沒什么變化,還是那座灰色的兩層樓。一對夫婦急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男的瘦小干枯,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化肥編織袋子。隨后的女人體態臃腫,懷里抱著一個流著鼻涕手中拿瓶礦泉水的小男孩。有兩個穿制服的車站工作人員在一旁聊著天。候車室的門緊緊關閉著。透過蒙蒙的窗戶可以看見稀疏的人影。這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火車頭冒著煙,蜿蜒而去。站臺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我一個人。
出了檢票口,火車站的廣場就呈現在眼前,凌亂空蕩。中央有一個大花池,丁香、杜鵑參差不齊。但都在綻放,還有端莊的冬青。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地彌漫開,我被籠罩了,幾乎暈眩。那是飄起的塵土混雜著草木香的味道。不,還有柴油的味道。兩輛沒有牌照的出租轎車,幾輛三輪棚車,橫七豎八地停在那兒。幾個司機圍在一塊兒甩著撲克。還有兩個,叼著煙靠在車前。看見我出來,他們抬起頭打量我,可一個人也沒有過來。出了車站廣場,就到了二道街。二道街兩邊高高矮矮地錯落著機關單位,就像散亂的麻將塊。期待著被人撫摸。人行道上是些白楊樹。澄澈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干。隨意地灑在街道上,那枝干上已冒出怯生生的綠意。溫暖的氣息鉆進我的心里,腳步就覺得輕盈起來。正是上班的時間,街上不是那么熱鬧。偶爾有車輛和行人經過。幾分鐘我就到了這座城市昔日最大的商場——二商店了。因為是國營店,加上貨真價實,那時候二商店的生意紅火得燙手。即使不買東西,閑暇去逛下,也是這座城市的人們很好的消遣。我要到一樓的玩具專柜。事過境遷,二商店早無往日的繁華,有些冷清。玩具專柜里坐著一個中年婦女。她對我的到來無動于衷。她似乎在沉思什么,我看見時光的痕跡在她臉上滑過。當年她可是一個美女,小城的年輕男子有事無事都要到她這來。她的臉那時候陽光燦爛,她戴著大紅花的照片就掛在二商店的墻上。可是現在二商店的墻壁已經斑駁,再也看不見她的笑臉。我買了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布娃娃。布娃娃的臉笑得甜美可愛,我將她對著我,我的臉上也頓時現出了一陣兒的輕松,她一直沒有和我說話,她默默地把找回的零錢交給我。我很想告訴她,很多年前有一個小女孩,經常流連在這個柜臺前,看神氣的她和漂亮的布娃娃,眼神充滿了羨慕和向往。看她沉浸在往事當中,于是我沒開口打攪她。我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裝進旅行包。
出了二商店,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市中心廣場——明珠廣場。廣場上有幾個人帶著孩子在放風箏。孩子仰著小臉,雙手合在胸前,不時會興奮地蹦起來。一群大媽們在扭秧歌,火紅的綢子在她們手里飛舞,腳步輕盈,臉上都是笑吟吟的,仿佛年輕了好多歲。有一對戀人在廣場的花壇邊,用相機記錄著他們幸福的瞬間。還有一個老人安靜地坐在臺階上,他面無表情,好像在沉思。他的面前停放的舊自行車也那樣的安詳,那掉漆的車把,還有那露出里子的車座,不知道它已經陪伴了他多少年。廣場的東側就是小城里最繁華的商業街。逛街的人很多。我會面帶微笑向每一個人致意。我仿佛和這些人很多年前就認識,他們讓我感到親切無比。街兩邊的店鋪里究竟是什么樣子?是父子經營?夫妻經營?還是母女經營?我很隨意地進了幾家店,詢問下商品的價格。和老板拉幾句家常。丑丫飾品店里的小首飾都很漂亮,價格也不高。店門前有一個賣菠蘿的老大爺,他頭發花白。臉龐黧黑,手指粗大。但是他削的菠蘿極干凈。菠蘿削好了,切成兩瓣,穿上竹桿子,然后放到鹽水里泡上。我會買半個菠蘿吃,真甜,能甜到心脾里。要是有個孩子在旁邊眼饞,我會把另一半買了送給他。
我還要去當年這座城市最大的工廠——國營紅星棉紡廠的家屬院。那是個很大的院子。里面都是一排排整齊的平房。我來到了第三排東邊第二戶。院門是幾塊木板釘的。門上上著鎖,是三環牌的銅鎖。透過柵欄門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有一個窄窄的磚鋪的甬道直達正屋門前。院子東側是一間偏房,是廚房兼做餐廳。西側有一棵槐樹。夏天槐花開的時候,滿院的香氣,浸得整座院子都暈暈乎乎的了。晚上入睡,被槐花香包圍著睡去,第二天早晨醒來嘴里都會生出一股子槐花香來。正屋一共兩個房間,一進門的這問被隔成兩小間。前面的是客廳,擺著一個灰色的雙人布沙發和赭紅色的茶幾。里間屋是臥室,正沖門的地方有一個三屜桌,墻上有一面鏡子。左側是張雙人床,被子上蒙著繡花的白色單子。三屜桌旁邊是一個衣柜,靠窗戶的地方有兩個單人沙發。屋子的地面都是水泥磨的。每天早晨掃地的時候都會撒些水,有的地方就出現了裂紋,有的地方滲出白堿,但是地面很干凈。外屋后面的小臥室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臺燈,一面小鏡子。還有一本格林童話。如果翻開書,里面夾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糖紙。墻上貼著幾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還有一張彩水筆畫的古裝美女,美女的眼睛雖然是單眼皮,可很好看。單人床上鋪的是白色的、有紅色暗紋的床單。被子疊得很整齊,枕頭上擺著一個紅色的小木梳子。這個屋的窗戶很小,整日掛著藍色的窗簾。
可以想象,女孩每天放學回家的情景:她用脖子上掛著的鑰匙打開院門,先到廚房,提開蜂窩煤爐,淘好米,蹲上鍋,才去正屋里間的臥室寫作業。她寫一會兒。會停下,咬著筆桿,歪著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時地做些鬼臉。天色有些灰暗了。院子里傳來橐橐的腳步聲。女孩子放下筆,飛奔著跑出屋去。爸爸和媽媽下班回來了。女孩撲進爸爸的懷里,爸爸順勢把她抱起來。嘴里直說,大了。大了,快抱不動了。女孩摟著爸爸的脖子說,爸爸,什么時候帶我去廣場放風箏啊?爸爸說,下個星期天,一定帶你去。女孩嘟著嘴,臉對著爸爸的臉說,這次你說話一定要算數啊!爸爸說,一定,一定!媽媽在旁邊說,快下來,你爸爸上了一天班了,很累。
去紅星棉紡廠子弟學校要穿過一個深巷。在巷子里抬頭看見的是狹仄的天空。金黃的陽光斜斜地照下來,灑在一側的墻上,把這側墻的影子又斜斜地投到另一側墻壁上。我看見一只貓悄無聲息地攀上圍墻,又縱身跳到了屋頂。它的眼睛仰望天空,看那千奇百怪狀的云朵。四周安靜。它開始悠閑地在屋脊上踱步。它雜花的尾巴,不時抖動下。幾只麻雀正落在屋檐上,歪著小腦袋,看這個世界。貓離它們越來越近,幾乎近到咫尺時,它停頓住,背上的毛豎起,身子收得像一張弓。時間似乎靜止了。一只麻雀突然張開翅膀,扇了幾下。沖上了天空。剩余的幾只也受了驚嚇,飛到了院子里的槐樹上。樹枝輕輕地顫動,麻雀也跟著搖晃。那只貓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消失在屋頂上。我想象著一個女孩,穿過這條深巷時的情景。她貼著墻根走,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墻上劃過。她嘴里哼著一首歌,那歌她唱得非常不連貫,唱幾句,又重復唱。她還不時回頭張望一下。
紅星棉紡廠子弟學校的大門陳舊破落。門上那個招牌是白色的,上面是黑油漆寫的字。油漆有些脫落了。就像魚的鱗片。我進去的時候。門衛攔住我,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吳大叔。我曾經在這里上過學,這次回家鄉過來看看。我為這句謊話臉紅了。吳大叔靜靜地凝視了我一會兒,額頭的皺紋舒展開,給了我一個笑臉和一個揮手的手勢。校園里種了很多垂柳,枝椏有的都垂到了地上,很像年輕女人瀑布樣的長發。一陣陣朗朗的讀書聲傳過來,那聲音純凈、清澈。一如很多年前的我。教室是紅磚砌的平房。我站在一個教室前,透過窗戶看見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教師站在講臺上講課,我聽不清她在講什么。那些孩子規規矩矩地坐著,神情專注。只是最后排有個男孩手托腮在打瞌睡,他的臉蛋被擠壓得有些變形。女教師回身在黑板上刷刷寫了一道題,粉筆末隨著洋洋灑灑地飄落到地上。提問的時候,女孩都是將肘枕在桌子上舉手,男孩們把手舉得筆直。有個男孩舉手的時候屁股都離開了凳子。女老師環顧了一下整個教室。點了個名字。結果沒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女教師又加大了音量。那個打瞌睡的男孩被同桌推醒了。他懵懵懂懂站起來,手一直揉眼睛。老師又重復了下問題,他在那里期期艾艾答不上話來。前面的學生都扭過頭看他,他開始撓后腦勺。老師又提問了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那女孩站起來很流利地回答完了問題。然后在老師的示意下坐下。男孩就那么一直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在校園里四處走著,如同在時間的河流上行駛,只不過不是前行,而是后退。后來我來到了操場。操場不大,跑道只有四百米。在校園里最快樂的記憶就來自操場。我坐在只有五階的水泥砌的看臺上抽煙。煙霧在我眼前彌漫,然后散開,然后再彌漫,然后再散開。我的眼有些迷蒙。籃球架下,幾個小子在熱火朝天的打球。我要是其中的一個多好,我會嗅到濃濃的汗液味。遠處還有兩個女孩在蕩秋千。我想過去,幫她們把秋千蕩得高高的,讓她們的笑聲響在空中。看見那些稚嫩、純真的臉,我在想自己年少時的模樣,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倒是一些往事靜靜的流淌出來。甚至有的細節都很清晰。仿佛剛剛發生。我年少的容顏就如同被黑板擦擦去一樣,不見了蹤影,只飄落下一些碎屑。我就這樣靜靜坐著,如同塑像。等天色黯淡。等落日周圍的云朵絢麗多姿。
晚飯我要去中央街的老地方餐館吃飯。曾經小城的人只有來了重要的客人或者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才會來這里就餐。老地方餐館的特色菜是熗土豆絲和紅燒福壽魚。這兩個菜我一定點上。土豆絲是手工切的,那絲切得極細還透明,味道辣里透著酸。福壽魚成鮮可口,里面配有枸杞和冰糖粉,還能敗火呢。雖然是我一個人吃飯,我還是要在我對面擺上一套餐具。我吃幾口。就會往對面的餐具里夾上點菜。餐館里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依然如故。他們不知道一個女孩曾經告訴過我。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看著心愛的人吃自己喜歡的菜。吃完飯,我去結帳。一共是三十五塊錢。多年前這兩個菜加飯只有六塊錢。我有點擔心,不知道這菜的味道是否還和多年前一樣。出門的時候,我回頭張望了下。餐館里一片熱鬧嘈雜。人們推杯換盞,交頭接耳。有一張椅子沒有坐人,上面不知被誰落下一張餐巾紙,白晃晃的,那么醒目。那椅子上多年前是否坐過一個女孩?
路燈依次亮了。走在馬路上,可以看見電業大廈樓頂閃爍的霓虹燈五彩斑斕。我深深的呼吸,我要融進這夜色。融進這座小城里。
明天我就要離去。一草一木,所有的建筑物,這里的人們,這里安詳平靜的景色,還有這清新的氣味,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讓我無比的眷戀。我要把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腦海,流淌進我的血液,烙印在我的皮膚上。
我一定要在這座城市十幾年前最好的惠港賓館住下,在惠港賓館最高的樓層開個房間。躲在窗簾后面,將窗簾撩起一條窄縫,讓我再仔細看一下這座城市。天上的月亮真圓啊,和多年前一樣隱隱地掛在遠處的垂柳的樹梢上。我心愛的人就是在這座城市長大的。她無數次給我描述過這座城市。她的童年,她的少年。今夜我要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我會在夢里和她再次相見,夢里沒有死亡。這次是我向她描述這座城市。
窗外的天色開始發白。我的桌子上擺著一臺方正電腦,顯示屏上打滿了如上文字。煙灰缸里堆滿了“中華”牌香煙的煙蒂。去那座城市,只是我的想象。我在鍵盤上敲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