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號文件
王海洋
“小心輕放,慢點,慢點……”他嘴里機械性地嘮叨著,頭前引導兩位年輕的民工,把一面“風紀鏡”穩穩放在二樓樓梯口。正欲轉身離去,他卻發現什么驚天秘密似的,呆呆地佇立在鏡子前,一時竟看得入迷了。
屈指算來,他來到這座大樓工作已經整整五個年頭了。五年,跟幾十年的人生相比,不能算長。但是。對于一個出身農民家庭、毫無社會背景、畢業于名牌大學、不甘膩在前景黯淡的國企,到了二十九歲才通過公務員考試進駐市政府大院的年輕人來講,簡直漫長得令人窒息。三十四歲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寬寬的金絲眼鏡,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逐漸明朗的頭頂,想象著自己日后腦門泛光的樣子,大概也不會比那些他鄙視的“老家伙們”好看到哪里去?!澳切┦凰夭偷幕熳?”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腦門無端地沁出一層冷汗。
自從五年前,他咸魚大翻身般地躍進市府這個龍門,碰到昔日那些工友,甚至那些索來眼高于頂的國企老總們,對他的態度突然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前倨后恭的樣子很是令人反感。偶爾搭乘副市長的專車回家休大周時,從鄉鄰那奉若神明的眼神里,倒是讀出了幾分愜意與滿足。深夜夢回,輾轉反側。跟自己一同上班的一班毛頭小子,竟有好幾個躥到自己頭上,被提拔為副科長。而自己依然是辦公室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秘書,每天所做的工作無非是往千篇一律的公文堆里添上幾筆正確的廢話。更讓他深感恐懼不安的是,根據他的幾位前任的經驗,一旦陷進這個踏步不前的怪圈,就很難再有逃脫的機會。
當晚,他又從一場噩夢中驚醒。蒙嚨中,他劃著一葉小舟,飄泊在陰森駭人的海面上。天空中烏云密布,眼看就有暴風雨襲來。他拼命地劃槳,卻始終在原地打轉。很快,他發現自己已被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四周許多黑影繞著他的小舟瘋狂地旋轉。慢慢地,他看清了,那是一些舟楫的碎片,還有幾具溺亡的尸體,那個高高的張秘書、胖胖的劉秘書,還有一具離得較遠,一時無法辨認。漸漸地。巨浪將他推向那具尸體,一身筆挺的西服,寬寬的金絲眼鏡,還有那微禿的腦門……他一骨碌坐起來,冷汗涔涔而下,摸摸空空的煙盒,只能背著雙手在這間晦暗逼仄的宿舍里來回踱步。不能再等了,他習慣性地將一個本就熄滅的煙頭,重又重重按進煙灰缸里。
早上八點鐘,他像鐘樓上表盤的指針般準確地將鑰匙插進辦公室的鎖眼里。幾乎是在同時,辦公桌上的電話不耐煩地大叫起來。他彈簧一般猛撲過去。趕在第三次鈴聲振響以前,一把抓起聽筒,用他那在這座大樓里培養成的、專業性極強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嗓音說道:“您好,市府辦公室?!?/p>
“王秘書嗎?請你九點一刻到孫副市長的辦公室……”聽筒里傳來主任那更專業的聲音,如果不是低沉的男聲。接電話者肯定會以為那邊是一臺沒有思想的電腦在“說話”。五年來,分管人事的孫副市長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讓他這個小秘書,而不是通過主任來面授機宜。聯想起近來聽到不少小道消息,整座大樓盛傳孫副市長要高升到省府就任了。莫非領導臨行前會有“動作”?想到這,他周身似有一股強烈的電流經過,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不由自主地戰栗,以致于根本沒聽清主任的下文,只是口中習慣性地“是”個不停。
墻上掛的石英鐘“當當”地敲了九下。要在平時。他心里準會暗罵那個該死的李科長,非得買這么個帶響的鐘掛上,吵得人心煩意亂。然而今天。這“當當”的響聲,無疑勝過世上任何美妙的音樂,聽來是那么的遍體通泰、如沐春風。九點十三分,他準時停下手頭的工作,站起出門,向二樓孫副市長的辦公室走去。
經過昨天他帶人放置的“風紀鏡”前,他特意停下有點不聽使喚的雙腿,從頭到腳整理了一下那身幾乎天天干洗熨燙得筆挺的西裝。然后。像跳水運動員起跳前那樣猛吸一口氣,徑直邁步奔“303”而去。
“小王,你提的這幾條合理化建議挺好。我和趙書記、錢市長研究了一下,決定予以采納,并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制成文件下發,就由你辦理吧?!睂O副市長說著,拿出一份編號為“129”的文件定稿。他誠惶誠恐地接過文件,畢恭畢敬地轉身推門退出。
下午一上班,他就覺得大樓里的氣氛有點異常,大家都在偷偷議論這份剛剛下發的129號文件。上午他光顧興奮了,竟然沒有留意文件的內容。“究竟有什么好議論的?”他從柜子里拿出那份底稿。仔細看了一遍。頓時如遭雷擊,張開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
原來文件的第一條豁然寫著:“根據干部年輕化需要。今后市委、市政府直屬機關35周歲及其以上人員,原則上不再提干?!?/p>
縣長與燒餅
張瑜良
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大地曠野很快變成了銀白色的世界。公路上汽車的轟鳴聲聽不見了,只有幾輛小轎車在慢慢滑行,真像似老牛拉破車一樣慢騰騰的,稍有不慎。車就有滑到路溝里的危險。
張縣長抬腕看了看手表,焦急地說;“小李呀,車速能否再快一點。這10公里的路程,我們整整走了三個小時了!”司機小李笑笑說:“我何不想走快呀,車速快一點兒。四個輪子就不聽使喚,它光想往路邊拱,我是怕它拱到路溝里去?!笨h長一聽,心里也有些膽怯,就說:“安全第一,車還是慢慢行吧!”
小車艱難地慢慢向前爬行,縣長不時地看看手表,這時已是午后三點了。縣長覺得饑腸轆轆,心慌身冷。他兩眼不停地向路兩邊搜索,很想找個飯店飽餐一頓??墒谴笱┘婏w。北風呼嘯,路兩邊的村莊像走馬燈似的。越過一個又一個,就是不見飯店的影,子。車子又滑行了一段路程,進入一個很小的村子里時,突然停下了,司機驚喜地說:“張縣長,你看!這里有燒餅。”縣長少氣無力地說:“下車吧,真把人餓壞了,燒餅也得吃。”。
司機和縣長一開車門下來了,他們踏著哧哧發響的積雪,大步流星走到賣燒餅的棚子里,見一對年輕夫婦正在忙著打燒餅,有幾個男子漢圍在那里等買燒餅或者是借故取暖??h長和司機麻利地找一個小餐桌坐下來,問:“同志,燒餅咋賣?”“一塊錢四個。”賣燒餅的婦女爽朗地回答。司機忙拿出兩元錢來,說:“買六個吧,再來兩杯開水!”賣燒餅的婦女輕步走過去,遞給他倆六個熱乎乎的燒餅,隨后又端來兩杯開水往桌上一放,微微笑笑說:“你們慢慢用吧,不夠了吭一聲?!?/p>
司機和縣長拿起燒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不大一會兒,縣長已經開始吃第三個燒餅了、嘴里還不時地說:“這燒餅,是我小時候最喜愛吃的。我上小學時一放學,姥姥就在街上給我買個熱氣騰騰的燒餅,讓我走著吃著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彼滔乱豢跓炗终f:“可惜,這幾年我就沒吃過燒餅了,現在吃起來,仍然焦香可口,余味無窮呀!”司機說:“縣長。你喝點開水吧,別吃得太多了,對胃不利?!笨h長端起茶杯喝了幾口開水,又羨慕地說:“這白開水喝著清冽甘甜。到胃里怪舒服的。唉呀,我這幾年就沒喝過白開水了,這一喝,還真忘不了啦!”縣長問司機:“你說這茶葉水,我天天喝。倒也喝不出味道來了。今天喝白開水。為啥比喝茶葉水滋味還好啊?”司機笑笑說:“這農村的水是大自然水,無污染,味純正;那城市里水就不同了,污染嚴重。再好的茶葉,也泡不出味道來?!?/p>
司機和縣長吃著喝著說著,不覺已水足飯飽。身上倍感舒服。縣長伸伸懶腰說:“今天這頓飯吃得真得勁兒,只花了兩元錢。心里覺得很舒坦。胃里沒發脹,嘴里也沒吐酸水。我好像沒什么胃病一樣?!彼緳C笑笑說:“你的胃病是怕刺激、怕油膩、怕酒。今天沒酒沒菜。沒山珍海味,沒油膩,沒有花幾百元甚至上千元,胃當然高興了,它一高興也就不發脾氣了,你也不感到難受了。”縣長若有所思地說:“對,對,就是這個理兒!”
自從張縣長這次出差回來,無論他在外就餐或是在家吃飯,都要配上幾個燒餅。部下知道縣長突然對燒餅感興趣了,一坐下吃飯就不點其它主食了,只點熱燒餅??h長一見燒餅,就臉上樂開了花,伸手拿起就吃。并津津有味兒地吃些素菜,隨便喝點清湯就自言酒足飯飽了。實際上因他稱有胃病滴酒未沾,海參鮑魚之類的美味佳肴一點沒嘗。如果有同級干部特別是上邊來了客人逼他喝酒時,他也只是沾沾嘴唇或用舌頭尖沾沾酒為止??h長在縣城這樣,下鄉也是如此。
一次縣長到一個鄉檢查工作,中午在鄉政府就餐時,鄉長讓縣長點菜。縣長瞇縫著眼看了看菜單,隨口點了三個菜,一個湯,一個主食。即:炒青菜、醋熘白菜、炒冬瓜;雞蛋湯和熱燒餅。鄉長一看傻眼了,心里說,你當縣長的就吃這個呀!隨即到門口安排部下說:“把已準備好的飯菜都上來!”不大一會兒,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酒菜。
酒席開始了,鄉長首先給縣長敬酒,縣長還是老一套,稱說自己有胃病不能飲酒,鄉長拿他沒法。只有讓他端起杯嘴唇沾沾酒過關。鄉長又給下級幾個干部敬酒,當然都爽快地喝下。其次就是各找對手,邊行酒令邊喝酒。這時,縣長趁機拿起燒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當大家酒過三巡之后,縣長也吃飽了,但他胃很舒服。從此,縣長有胃病。好吃燒餅,喝雞蛋湯。吃素菜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全縣??h直機關和各鄉鎮為討好縣長。招待他時就按他的意思去辦,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習慣。
在以后的日子里,縣長無論到哪個鄉鎮,鄉鎮長首先安排主食熱燒餅,外加幾個炒菜和雞蛋湯,餐桌上那豐盛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見不到了??h長越吃越高興,下級也越來越歡迎。久而久之,就又自然形成了規矩。上邊再去客人時,鄉里就按照縣長吃的那類飯菜進行招待,大家都感到滿意。
一次幾位下鄉搞調研的同志回來說:“最近又有新發現,各鄉鎮打燒餅的又多起來了,而且生意很紅火;市場上山珍海味生意冷淡,因為機關單位招待客人不用它了。老百姓有幾個吃海參鮑魚、猴頭燕窩的?同時,酒店、餐館的老板到鄉鎮政府討債要賬的幾乎沒有了。鄉鎮長、書記的債務擔子大大減輕。”鄉鎮長、書記不無感慨地說:“但愿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除此,還有個更大的秘密可能都不知道。一次。我和縣醫院劉院長閑談說及張縣長時,劉院長說他對張縣長的情況了如指掌。張縣長年富力強,身體健康,根本就沒什么胃病。他還說,張縣長是老紅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