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聚散”的悖論（外一篇）

曹雪芹是中國頂級小說大師。他在《紅樓夢》里很少進行“議論”。

然而，事物又總是有特殊情況出現。在“紅樓”文本第31回，作者偶然穿插了一段對賈寶玉和林黛玉關于“聚”與“散”的相反認識的小議論。很有探索價值。

——文中這樣寫道：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惫蚀巳艘詾橄仓畷r，她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奈何了。

按說。曹翁的這種論說性的敘述。在“紅樓”文本中實不多見。因為小說是靠形象傳遞意念的：說理多了證明小說家笨。但偶一為之，既有新鮮感又有畫龍點睛之功效。

這段小議論一舉三得：既是一種人生感悟描述，又是一種對事物的認識。同時也是對人物性格的刻畫。那么，我們到底該怎樣理解“二玉”這斷然相背的感覺認識吶?

其實，這“二玉”之差，看似不同，實出一轍。是典型的知與行的“悖論”。分析這段話。該先體會帕斯卡爾的一句警言“我們只請教于耳朵，因為我們缺乏心靈”。這是告訴我們，不要太相信耳朵聽得到和眼睛看得到的淺顯事物，要用心多想其實質。

黛玉的“喜散不喜聚”，其實是一種與黛玉性格、身世十分吻合的“孤做人生的消極態度”。因為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盡管在姥姥家，也須謹慎言行——所謂“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卷3)?？慎煊袷莻€恃才傲物的小姐，性情又比較張揚。時常顯得嘴尖舌快、出語刻薄。這樣就形成了她自身與環境的矛盾。所以，她平素既要緊守著自己內心的那一份不受外界干擾的獨立性，又有一種逃避或說懼怕與世俗融合的“隱士般”的謹慎心理。當然這也是林黛玉作為中國的女性智者的一種必然。

——為什么強調“中國的”?

——因為這該跟西方人作文化環境上的比較。

當時的中國，本來就沒有女性出頭的機會。如果播王熙鳳似的“老娘有才能，就要強出頭”。最終也只能落個“眼前無路想回頭”?？稍谖鞣?，像喬治、桑、鄧肯。這樣的女文學藝術家就不同：她們絕對不須要學什么隱(忍)士，她們足以同男性一樣到社會上拼一拼、搏一搏。我總能記起喬治·桑對那些說她不守女人清規的反駁。她說“婚姻遲早會被廢除。一種更人道的關系將代替婚姻關系來繁衍后代?！蔽也幌胗懻搯讨巍ど５倪@種預想。就她這種有才能女性的張狂言語，就是林黛玉不敢有、也不可能有的。

再說說寶玉的“喜聚不喜散”。

賈寶玉是個男孩兒。他的叛逆性格恰恰決定了，他要到世俗中來“逃避”一些非世俗的、來源于正統的、冠冕堂皇的“思想劫掠”。譬如，父親的訓斥。寶釵襲人湘云這“閨中三人幫”的、貌似有理的規勸等等。這也反映出寶玉不可能像“狼奶紅學派”口里口外“希望”的那樣——使他成為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革命”者。他只能到世俗之中“廝混”。借以保持一種相對的獨立與清醒——以求得一份不畏人言的、精神上的自我與自由：也就是他有意無意地讓自己墮入世俗中，甚至做成一種行為“假象”來麻痹別人慰藉自己。

我還記得杜牧那首著名的寫自己真性情的《遣懷》。

落魄江湖栽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詩里道出了杜牧的心志。

即便是“十年”的一個荒唐的人生之夢。也沒有使一個真正的大智慧的文化人，良知泯滅；“贏得青樓薄(幸)名”說明，作者對放在“掌中”都嫌“輕”的“纖細”“楚腰”，不是玩弄，而是一種人世之“美”的欣慰；而這種欣慰又是“落魄”后“載酒”“江湖”才能獲得的：于是。作者把“薄(幸)名”看成是“贏得”，是自覺為之的。而這種“贏得”又說明那“落魄”是形式而已，既有“被迫”的一面又有“自樂”的一面。

——我想，寶玉“喜聚不喜散”、看似“圖熱鬧”的人生況味。就與此相似。

總之，無論是黛玉的“喜散不喜聚”。還是寶玉的“喜聚不喜散”。都屬于真正有思想的文化人，在污濁的世俗里、在自身無法突破的政治環境中的一種無奈的“逃避”。是試圖保持自我、不被同化異化的一種自我防范措施，一種深刻的無奈，一種人生的悲哀。

而這樣的“無奈與悲哀”，自古至今。中國真正文化人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著。

一首被誤解的好詩

兩個冤家

都難丟下

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

兩個人形容俊俏

都難描畫

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

一個偷情

一個尋拿

拿住了三曹對案

我也無回話

這是紅樓第28回中的一首從妓女“云兒”口中唱的“小曲”的唱詞。

——貼近一點說，這該算當時的通俗歌曲之類。

這首曲詞看似格調不高，但描述的“故事”卻蠻有趣味：

詞中講的是一個放浪的、膽大的女孩兒，同時愛上了兩個“形容俊俏”的男人：有一晚上。她跟其一“偷情”時，被另一個“拿住”——結果?！叭隣I對案／我也無回話”。

應該說，這首曲詞雖與文本中“寶黛釵湘”作的那些詩文有著雅與俗格調上的霄壤之別。但在“俗文化”范疇里，在描述的完整性上。卻是可圈可點的。這里既有情節過程的交待。又有人物心態的描摩：有故事有人物——且其中凸顯出了一個市井女孩兒，對非傳統愛情關系的大膽嘗試，以及最后自己的那種“可嘆可憐可氣”的乖乖無奈相。

這里還重點說兩處：

1、這“荼蘼架”下的“幽期私訂”不等于就是搞淫亂：這“偷情”只能解釋成“無奈的約會”。2、這形骸放浪的市井女孩兒。不但能大膽突破傳統愛情模式，且具一定的審美眼光。她是因為“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才“難丟下”的，而不是因為其他的利益利害問題——這就顯出一種審美追求和心底純潔性來。這比那些“拜物拜金拜權勢拜虛榮”的愛情追求，強多了。準確一點說，這“女孩兒”的愛情追求比慕權貴圖榮華的薛寶釵的愛情婚姻觀要強不知多少倍。同時。不管做的對與錯，“她”不耍賴、不為自己辯解。這就更體現出一種有獨立做人原則的意識。此外，同時愛上兩個人“都難丟下”。這也屬人之常情，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呀。上世紀50年代乃至現今，我們都在唱前蘇聯歌曲《山楂樹》，那不就是一個女工人同時愛上了“鏇工”“鐵匠”嘛。

怕是只有那些有頑固的男權意識的人，才總覺女人是不能同時愛上兩個男人的。

——準確地說。這首曲詞中有一股十分新鮮的生活氣息，即當時已具規模的城市市民生活的氣息。而這種氣息，應該說在整部“紅樓夢”中也是難能可貴的“另類清爽”。

可惜，我們所有“紅樓詩詞解讀”本里。都把這首曲詞當成低俗乃至淫穢之作。

蔡義江先生干脆說這是“寫寶玉‘富貴閑人’放蕩生活的一個側面”，是作者“對此類淫腔濫調時挾嘲弄”。關于蔡先生的滿嘴腐氣，我在一些文章里已批評過了，不想再多說。僅“富貴閑人”一語在這里的引用，就足見蔡先生根本沒讀懂“紅樓”：因為，賈寶玉的這個綽號本身就是寶釵等人不理解賈寶玉的“情種人生”的世俗之見，是曹翁的反諷之言?？刹滔壬幻髁诉@一點，居然也拿起這個“武器”攻擊“賈寶玉”。豈不可笑。必須承認。賈寶玉的很多新思想就是從賈府之外得來的，讀《西廂記》《牡丹亭》就是明證。什么叫“放蕩生活”?跟朋友喝喝酒、聽聽通俗歌曲。就“放蕩”了嗎?

這樣說，蔡先生豈不比賈政還要“假正經”“假政委”了嗎?

——這說明什么?這只能說明蔡先生之評是“偽評”。

此外，脂評中稱“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我認為這種說法也是牽強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