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與吳國楨的君子之交

1914年吳國楨考入天津南開中學，比周恩來低一年級。周恩來是南開中學的活躍分子，在學校里經常有驚人之舉。很快，周恩來、吳國楨和另一同學李福景成為南開校園的“三劍客”。正當周恩來考慮選擇一種莊重的儀式來結拜時，李福景說只要感情真，結義倒不必。周恩來只好和吳國楨先結拜再說。這期間，周恩來曾到吳國楨在北京的家，并拉他到照相館照相。當時，周恩來身著薄長衫，吳國楨也想這樣穿戴，但吳國楨的母親沒有同意，硬叫他穿學校的童子軍制服。當時周恩來坐在長靠椅上，吳國楨站在椅子的后面，兩人手牽著手，面帶笑容，場面非常溫馨;很可惜，當時吳國楨不知什么原因丟失了這張照片，還是70年后吳國楨的女婿訪問大陸，才有人托他送到了吳國楨手上。

民國都稱名而不用字，他們卻各自起了個“私字”，周恩來的叫“翔宇”，吳國楨的是“峙之”。這成了他們以后互相的稱謂。

各奔前程

照相過后不久，3個好友就在南開分手。周恩來赴日本留學，吳國楨考入清華大學，李福景則赴英國學習工程專業(yè)。

在吳國楨的眼中，周恩來后來思想的巨變讓他很久不能接受，他曾這樣表示:“就思想而言，周恩來在南開中學時是個完完全全的儒家信徒。如果那時有人告訴我說，他將來會成為一個共產主義者，我敢用生命打賭說他不會?！钡?，事實跟吳國楨開了個玩笑，他的周大哥日后不僅成為了共產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對中國甚至對世界來說都有著巨大影響的共產主義者。

在清華時，吳國楨曾收到過周恩來的信，說他打算去法國學習。臨行前，周恩來還專門到清華與吳及南開的校友告別。令吳佩服的是，盡管清華園中從南開來的學生特別多，但周恩來幾乎同每個人都很熟。臨別時刻大家對周恩來依依不舍的情景，吳國楨終生難忘，可見周恩來年輕時的人格魅力就不同一般。

1921年，吳國楨赴美留學。留美5年，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哲學博士。歸國后投身政治，加入國民黨。說來也巧，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時，周恩來作為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年僅23歲，而吳國楨1926年回國加入國民黨時，也是23歲。

欲認還休

吳國楨1926年回國后，非常想念他的周大哥，但想見一面，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雙方已中斷聯(lián)系六七年了。當吳國楨四處打聽，得知周恩來已成為共產黨員時，他還搖頭一笑。直到1926年12月到漢口參加北伐，得到可靠消息，他才相信。但這并沒有阻撓吳國楨找尋周恩來的念頭。只要有人說周恩來在漢口，他就設法去找他，但一直沒有找到。

1926年，正是蔣介石撕下偽裝的面紗，瘋狂破壞第一次國共合作之時。這時的周恩來已經是共產黨的“有名人物”(任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兼中央軍委委員，同時還兼任中共上海區(qū)委軍委書記)，更是國民黨方面要逮捕的頭號人物。而此刻吳國楨尚未出道，還僅是國民黨政府交涉公署的交際科長而已。1927年的一個星期天，吳國楨乘電車去上海法租界探訪朋友，途中經過一車站，一人趕上電車。那個人走路及上車的步態(tài)，讓吳國楨立即感覺到這是周恩來。正起身要過去，電車啟動，車身一晃，他又被搖晃不定而重新坐下了。

那個人上車后，一手抓住車柱，立刻警覺地向全車掃視了一番。當眼光轉到吳國楨時，陡然一愣，停頓了片刻隨即轉到別處，不再回頭。隔著人群，吳國楨仔細審視著此人的側面:他頭上戴頂帽子，帽子壓得很低，把額角都遮住了;面頰上留有胡須，乍一看不像周恩來。吳國楨不禁有點遲疑?？墒亲屑毧纯雌溆嗖课?，又覺得十分相像。

吳國楨正仔細打量此人，那人突然把身一轉，完全背對他。不想這轉身的動作，讓吳國楨又確認此人就是周恩來無疑。吳國楨知道這是化了裝，而且對方不愿意認自己。也許周恩來有急難，自己不能置之不顧。他擠到對方身邊，低低地喊道:“翔宇兄，翔宇兄!”

對方有意無意地瞟了他一眼，很委婉地說:“我不認識你。”

“聽聲音，你就是我的朋友周恩來?！?/p>

“不，我不是周恩來?！?/p>

雙方正在欲認不認時，車到一站，車門剛剛打開，對方幾乎是跳著下車，頭也不回，匆匆消失在滾滾人流之中。

吳國楨愣了一下，心里暗自納悶，難道是我認錯了人?以后吳國楨有機會見到周恩來，曾當面問到當年電車上的事，周恩來矢口否認。電車上的那次偶遇，對吳國楨而言，成了一樁懸案。

重敘友情

真正等到兩人正式見面，則是十多年后的1938年了。此時，吳國楨已是國民黨漢口市市長，周恩來則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中將副部長。

兩兄弟多年未見，應該有說不完的話，但是空氣卻好像在兩兄弟間僵化了，彼此間一問一答，沒有兄弟的親熱，卻顯出了因“道不同”而形成的無形的“隔”。隔了好大一會兒，周恩來仍然不講話。吳國楨想換一種方式見面更好，于是提議說:“我們18年沒見面了，哪天你到漢口，我想請你定一下時間，到我家吃晚餐。不請外人，只請南開的同窗好友陪你。你說好嗎?”

時間定好后，吳國楨就告辭了，周恩來也沒有挽留。18年后的第一次見面前后不超過15分鐘，就這樣客套完了。

吳國楨回家后，和夫人商量這一頓飯該怎么請，卻發(fā)現(xiàn)是個難題。黃卓群很猶豫:“漢口最好的廚子是銀行公會的廚子，最貴的酒席是36元一桌的。我們就這樣辦，好嗎?”沒等吳國楨說話，她自己又搖頭:“不好，不好。漢口平常酒席只16元，它卻貴一倍多。他是共產黨，共產黨天天罵國民黨人是貪官污吏，只圖自己享受，不考慮人民大眾的福利。我們請他，他如果問起這宴席是哪個地方叫的，這不是證明了共產黨的話嗎?就算周恩來相信你不貪污，但傳到其他共產黨人那里，他們相信嗎?”

夫妻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與其奢毋寧從簡”，就叫一桌16元的普通席。

宴請那天，大家也只談學生時代的往事，重溫20年前的生活。

晚宴結束后，大家覺得還沒有盡興，周恩來提議:“我想和主人商量一下，我住的地方請客吃飯不大方便，我想借主人這塊地方請大家一次。主人什么都不用過問，酒席我來安排，日期則由大家決定。要緊的是原班人馬，一個都不能少?！眳菄鴺E和同學們很爽快地答應了。

很快第二次聚會的日期到了，吳國楨特地提早下班回家準備。剛進家門，夫人迎面就說:“糟了，我們上次叫席叫錯了?！?/p>

吳國楨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知道周恩來今天叫的席是哪里的?他叫的是銀行公會的。那銀行公會的大師傅已經來了，這席一定是36元一桌的了?！?/p>

由于是第二次見面，大家的拘束感沒有了。入席后，有個叫段觀海的南開同窗，當時任國民黨外交部的秘書(后升任大使)，菜剛一上來，他就睜大了眼，甚至拿起筷子夾了塊冷盤里的肉嘗了嘗，接著就叫起來:“這是漢口最好的酒席，一定是銀行公會大師傅承辦的，恩來，是不是?”周恩來笑容滿面，點點頭。

當周恩來向全桌同窗敬酒時，那位段觀海又喊了起來:“這是陳年上好的花雕!”

如此好的酒菜入口，又是共產黨人請客，共產黨著名人物的神秘感當然也就沒有了。

還是這個段觀海，笑著對周恩來說:“恩來，你這酒席是漢口最好的，我知道它是36元一桌。加上這樣好的花雕，今夜你破費約在50元，那么你的薪金是多少呢?”

周恩來簡單地說:“5元錢?！?/p>

輪到大家吃驚了:“你怎么付得起這頓昂貴的飯錢呢?”

周恩來依然笑著:“這頓飯錢由組織出，是組織允許我用這筆錢請你們的?，F(xiàn)在大家都為了抗日，敘敘舊，加深加深感情嘛!”

周恩來今天穿的是緞子狐皮袍。段觀海正坐在周恩來身旁，他伸手把皮袍翻了翻，說:“這是上好的狐皮袍啊，價值可到百元。難道也是組織供給你的?”

“是的?！?/p>

“你們的伙食費是不是也由組織供給?”

“是的，每人每月發(fā)5元，只為私人零用?！?/p>

“那么，有沒有什么東西不是組織提供的呢?”

“你們知道，我們是共產黨人，我們共享一切，我什么也不占有，組織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p>

這時，坐在旁邊的段觀海再也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這樣我也可以做共產黨員了!”

分道揚鑣

兩人在武漢一來一往的宴請后，后來的來往更加密切。一則兩人的感情基礎確實很深厚，二則國共兩黨此時也處于第二次蜜月期，因此兩人的關系這時到達了高潮。

漢口失守前的半個月，周恩來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吳國楨的家里吃晚餐。反正沒有夫人的管束(當時吳國楨的夫人和子女都到昆明避難去了，鄧穎超也不在武漢)，兩人就天南海北地神侃，經常聊到深夜，不過對兩黨之間的事還是涉及不多。

撤退的前一天。晚飯時周恩來有些話不得不說了:“你知道，蔣委員長已經走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我要盡可能長地留在這里。”

“我們可以一起走嗎?”

周恩來的意思是要吳國楨跟著共產黨走。吳國楨是個聰明人，哪會不明白周大哥話中深意。他想了好一會兒，然后客氣地告訴周恩來:“也許時間會很緊迫，我沒法同你聯(lián)系，還是各自安排最安全。”

周恩來明白，此刻就要吳國楨作出決斷是很困難的，他臨走時請求吳國楨再考慮一下。半夜，日本人的炮彈已打到郊區(qū)，周恩來又打電話給吳國楨:“你有沒有重新考慮我的建議，我們一起離開?”

我還是原來的想法?！?/p>

如果周恩來曾有過要將吳國楨招為共產黨人的想法，應該是在此時打消的。他明白爭取吳國楨過來已是件沒有希望的事情了。

吳國楨此時仕途正是青云直上。從政以來，他的才能逐漸被認可，更遇到了一顆照耀他幾十年長盛不衰的“巨星”——宋美齡?！笆繛橹赫咚馈?，再說，吳國楨的政治信仰是追求資本主義的“民主自由”。此時的兩兄弟只能分道揚鑣、各為其主了。

淡泊如水

吳國楨是個非常具有理性和良知的人，為官一任，想的是造福于民。在國民黨內，他被人譽為君子;在美國，他被視為國民黨內一個最好的官吏。正是他具備的這些優(yōu)點，周恩來一直視他為知己。

漢口把話挑明后，周恩來尊重吳國楨的選擇，但仍然視他為自己的私人朋友。兩人的交往，正是古人所向往的那種君子之交，很平淡，但很真實。

1939年，年僅36歲的吳國楨出任重慶市市長。周恩來也在重慶，擔任中共駐渝代表團的團長，還是國民政府政治部的副部長。

在重慶的時候，兩人有時間會打打電話，聊聊天，每逢節(jié)日，互致問候。但除了在公共場合或開會，兩人私底下再也沒有見面。

武漢失守后，日本改變策略，把重心放在了共產黨和抗日根據(jù)地，蔣介石隨風而上，策劃發(fā)動了一系列反共高潮。共產黨當仁不讓，據(jù)理力爭。這時的周恩來和吳國楨，該交鋒的時候就得交鋒。

抗戰(zhàn)勝利后，吳國楨出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到南京不久，周恩來就來拜訪吳國楨，就國民黨軍隊武力占領長春、搶占勝利果實的行為，向南京政府提出強烈的抗議。當然，吳國楨站在南京政府一邊，會談的結果只能不歡而散。

1946年，吳國楨改任上海市市長。在上海，周恩來夫婦拜訪了吳國楨夫婦，但談得不是很多。到這時，國共兩黨內戰(zhàn)正酣，勝負未定，兩家也沒有心情談天說地。后來在上海，周恩來還為公事見過幾次吳國楨。上海解放前夕，吳國楨追隨蔣介石逃往臺灣，不久出任臺灣省主席，幫蔣介石支撐危局。周恩來在新中國成立后，出任第一任總理。從此兩兄弟天各一方，在上世紀臺海對峙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內，無緣再見。

(摘自《文史精華》)

(責編: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