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去日本,我順手拿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放進行李箱里。短篇小說集不是別人的,是我自己的。在日本期間,我看不懂他們的電視和報紙。參加活動之余,一個人在房間里無事時,我就看自己的小說。在那樣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里,我看用我們的漢字寫成的小說,像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并像回到了家鄉,親切感油然而生。看著看著,我的雙眼就有些濕。同行的一個朋友把我的小說集借去,看了幾篇之后,不大想還給我,問我能不能把小說集送給她。說來我顯得有些小氣,我沒舍得把小說集送給她,我說:對不起,我出來只帶了這么一本,我自己還要看。
2009年春天去美國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國際寫作計劃,我帶的書就多一些。除了王安憶的一部長篇,村上春樹的一部長篇,《外國小說名篇選讀》,我自己的書,我帶了一本長篇小說《紅煤》,和一本短篇小說集《紅圍巾》。我們住的地方是原始森林中的一棟別墅,與外界的信息聯系幾乎隔斷。寫作之余,我只能看我自己帶去的書。過了一段時間,我把《紅煤》送給了一位華人女翻譯,《紅圍巾》卻遲遲沒有送人。遠嫁美國的一位東北女士,到駐地給我們包餃子吃時,看到了《紅圍巾》。她把書翻了翻,看了幾段,就表示喜歡,紅著臉問我帶的書多不多。她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讓我把《紅圍巾》送給她。我說這樣吧,等我臨走的時候,把書給您留下。只是現在您還不能拿走,因為我自己還要看。她看著我,樣子似有些不解,問:這書不是你自己寫的嗎?言外之意是,自己寫的書自己為什么還要看呢?我說:不錯,是我自己寫的書。我這人有個毛病,愛看自己寫的書。離開美國的前夕,那位女士請我們到她家做客,我才把《紅圍巾》作為禮物送給她。
你說我敝帚自珍也好,笑我不自量也好,反正我說的是實話。出門在外,帶一本自己的書,對我來說已成了一種習慣。把書打開,不管翻到哪一篇,仿佛打開了一扇門,里面有個人把我輕輕一拉,我就進去了。語言是一個好向導,她把我帶到這兒,帶到那兒。里面的情景讓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還有些觸景生情。常常是,淚水辣了我的眼,我只得中斷閱讀,把眼淚搌一搌,再接著看。看完一篇,我悄悄感嘆:虧得自己會寫點兒東西,這一輩子活得總算不虧。
在寫一篇長一點的小說時,寫之前我曾給自己定了四條標準:看了還想看;愿意帶在路上看;愿意送給朋友看;不論從哪里看起,都能看得進去,并有所得。這四條標準不是什么硬標準,是軟標準。不是外向的,是內向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第一個標準主要是對情感而言。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為了表達感情,都是以情感美為中心。我要求自己寫的小說,情感一定要飽滿,真摯,首先能夠感動自己。第二個標準主要是對味道而言。那種味道是漢字的味道,中國的味道,民族的味道。漢字的味道有天生的成分,也需要后天的調配。只有調配得當,色香俱佳,味道才會深厚綿長。第三個標準主要是對語言而言。一篇小說是否拿得出手,要看它的質地如何,而它的質地是通過語言呈現出來的。我重視語言的靈感,認為賦于語言以靈感,語言就是個性化的語言,就是活的語言。沒有靈感的語言是僵死的語言,第四個標準主要是對細節而言。看小說其實就是看細節,好的小說都是細節好。好的細節都是形象化的,審美化的,心靈化的,而且有著較高的密度。當然,每一個標準都不是孤立的,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輔相成,互相支持,才有望使小說耐看一些。
我像仰望星空一樣,對經典心存敬畏。我從不敢把自己的小說與經典相聯系,更不敢奢望把自己的小說寫成經典小說。把小說寫得經得起看,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高的目標了。
由此我想到經典與時間的關系問題。什么叫時間,我說不清楚。宇宙間永無盡頭的只有時間。時間是帶給人類神秘感最大的來源之一,它深奧難測的性質,迷惑過歷代的詩人、作家、和哲學家,至今還沒有人給時間下過確切的定義。反正人生的悲哀歸根結底來自時間的不可逆轉。古來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將相,無不在時間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莎士比亞就曾嘆息過:時間要來把我的所愛帶走,我不得不為所害怕的喪失而哭泣。可是,我們還得感謝時間,它是我們人類至高無尚的老師,它教我們清醒,教我們有了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而后促使我們和時間建立起緊密的關系,把時間緊緊擁抱。是否可以這樣判斷,人來到世上的一切所作所為,從根本上講,都是對時間的攀附,都是為了抓住時間,挽留時間,延長時間。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往往會走人誤區,我們急于抓到的多是物質,多是物質里面所包含的時間量。以為占有的物質越多,占有的時間就越多。實際上,物質里面所包含的時間量,只和物質本身的價值有關系,和物質擁有者人生的價值并無多大關系。
作家的精神可嘉之處。在于他們敢于和時間抗爭,敢于通過抓住自己的真情真心,去和世界建立聯系,并再造一個心靈世界和精神人生。在這方面,李白、白居易、李清照、蘇東坡、曹雪芹等,算是成功了。他們的肉體雖然消失了,但他們所創造的心靈世界和精神人生卻千古流傳,時間再也不能拋棄他們。相反,時間之水沖刷愈久,他們的作品愈發出璀璨的光輝。
現在我差不多明白了,對于經典的判斷主要來自時間的判斷,時間才是經典的試金石。一件作品是不是經典,如果不請時間做評委,不交由時間去作持久的評判,什么樣的評委說得天花亂墜都不算數。
作為一個寫作者,誰都不必對易逝的時間心存太多的焦慮,誰都不敢說,我要把某個作品寫成經典,要是那樣的話,結果很可能是適得其反。我們還是要保持一顆平常之心,等閑之心,耐煩之心,把我們的作品寫得稍稍耐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