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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的碎片

2009-12-31 00:00:00
山花 2009年9期

如果重復是可能的話,它將使人類幸福,但是回憶則給他帶來不幸。

——(丹麥)齊克里

長興島號

長興島號是一艘往返大連與威海之間的客輪(由于我航海知識的貧乏,我沒法向你說清這艘具有輪渡性質的船舶排水的噸位),2006年的秋季,當我沿著我的朋友陳承兩年前所走過的路線作了一次計劃之中的旅行時(當然,這次旅行不排除受了陳承對我講述的關于雪青故事的影響),為了找到一點他經歷過的感覺,我也像他一樣特意乘坐了晚上九點鐘的那一班。那是一次讓我終身難忘的旅行……陽光穿過窗子,現在剛好照在我們桌上那盆盛開的菊花上,盡管阿姆斯特朗吹奏的小號在布局有些復雜的咖啡座間游蕩,但四周仍然顯得很安靜,應該說,為了這次見面,我整整等了二十一年。陳承說完,直起他靠在棗紅色布面沙發上的身子,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盡管他當時喝得有幾分紳士,但仍然有一滴透明的赭色液體掛在了他的嘴唇上。陳承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那滴液體的存在,這就使他過于嚴肅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他內心久久不能平息的痛苦所引起的手臂顫抖的結果。

離長興島號啟航還有十幾分鐘的時候,我花十元錢買了一張觀賞票來到甲板上,準備閱讀浸泡在夜色里的城市?,F在回想起來,淹沒在夜色里的大連留給我的只是和另外一些城市沒有絲毫差別的燈光。在夜間,這座有名的海濱城市對于不熟悉它的人來說,更像一只龐大無比的蜘蛛,那些成放射線到處閃耀的燈光從我這里看上去,就是它吐在空中織在又腥又咸的海風里的絲網。我沿著長長的船舷來到船尾用來供游客觀賞景色的甲板上時,那里已經有了一些四處走動面目不清的游人,我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由于背對燈光,我無法斷定她的年齡)正在以飛翔的海鷗為背景讓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給她照相。有些時候,陳承情不自禁的從內心里發出感嘆。我們記住的往往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身影。是的,這就是記憶的特征,陳承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說,當然,這也是我們之間的不同。他的語音隨著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白色的咖啡杯上,你們小說家思考問題往往會想到事情的內部去,而我們這些搞繪畫的卻只看到物體外部的結構和色彩(實話說,我并不同意他的這種觀點,就我所熟悉的畫家里面,比如凡高、夏加爾、蒙克等等,他們的筆觸都探到了人類靈魂的深處。我想這可能和他們幾位都生活在寒冷的接近北極的緯度有關。但是,出于禮貌,那天我并沒有打斷陳承的話)。那天我在甲板上轉了一圈之后,選擇了一個可以看到船埠的位置坐下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輛又一輛蒙著帆布的卡車,在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指揮下緩慢地往船艙里開去。

那天我坐在甲板上朝船埠那邊觀看的時候,并不知道雪青已經上了這艘船。但是那天我確實看到了一輛轎車(在以往的生活里,我們確實有著許多相似的經歷),后來我仔細地想想,那可能是一輛灰色的轎車(或許是紅色,在遠處船埠灰紅色的燈光里,我無法斷定它的顏色),那輛轎車跟在一輛蒙了帆布的卡車后面,慢慢地往船體里移動。那情景,就好像一只駱駝的身后跟著一只山羊。等那輛灰色(或許是黃色,在遠處船埠灰紅的燈光里,我無法斷定它的顏色)的轎車開到船體的近處,就像游進海水里的一條魚(據有關資料顯示。到目前為止,人類發現地球上的魚類有21723種,其中生活在海洋里的魚類有12956種,但是……發布這個數字的科研機構的權威人士接著說。這個數字可能會隨時被新發現的魚類刷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你知道,由于船身過于高大,在灰暗的夜色里,我的目光是沒有能力穿過甲板與船埠之間的距離來斷定那個開車人的性別的,但是,那一刻我確實想到了雪青,盡管當時我并不知道她也同我一樣上了長興島號。有一點我得給你說清楚,我們(在我們身邊,有許多人)進入這艘客輪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雪青是開著她的轎車從客輪的尾艙進入船體的,而我們,則和許多陌生人一樣,是通過那個足有五六層樓高的舷梯。

那天見到她的具體時間我已經說不上來,不是在開船的十分鐘后,就是在開船的二十分鐘前。那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里,這次我在燈光里看清了她的臉,她那張蒼老而陌生的臉和我想象里的容顏相去甚遠,這使我感到失望。但那個時候我確實再次想到了雪青,雪青的容貌在我的記憶里有些模糊不清。有一只海鷗(為什么只有一只海鷗呢?)從我面前的夜空里盤旋而過,我的目光隨著那只飛翔的海鷗落在了離我不遠的艦橋上,隨后我就看到了她。她當時離我大約有一丈遠。身子靠在船舷邊的欄桿上。或許她已經來了好一會,早已發現了我,但她一直在等待我回過頭來。

那天我在沈陽最后一次和她通電話的時候,她告訴我可以乘坐從沈陽到大連的大巴,這樣可以正好趕上晚上九點鐘的那班客輪。等我進入船體,拿著船票又上了兩層艙梯來到三等艙里拐來摸去找到鋪位的時候,我已經迷失了方向?,F在,就我有限的關于船舶的知識,我無法對你形容長興島號的巨大和復雜。后來,我企圖憑借記憶把這艘客輪畫下來,可是等畫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幼稚。是的,復雜的事物往往隱藏在事物的內部,這就像一部內容復雜的書。你很難想象愛爾蘭人布魯姆在都柏林度過的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有著怎樣的豐富。你也很難想象安·別雷給我們所講述的在1905年那個潮濕的秋季發生在彼得堡的故事是怎樣的復雜。所以你不可能用拍攝的書影來企圖說清一本書的內容。這就像一個人,你可以看到他的外部形象,但你卻無法看清他的內心世界(這有些像我們現在看到的長興島號,它的復雜不是外部的船體,而是我們進入的船艙。即便是我們進到了船艙,可是我們所看到也只是船艙里某個有限的空間),而人之所以復雜,那是我們根本沒法知道一個人的記憶系統到底有多么的龐大。無數的經歷會像一些微小的石子沉入我們記憶的海底,永遠深藏在無光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會被我們所記起。而有些事情,卻讓我們永遠無法忘記。我記得那天晚上的八點半左右,她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個時候我剛剛買了船票。她說,你上了船以后,可以買一張觀賞票到甲板上看一看大連的夜色。陳承停頓了一下看著我說,現在你應該明白,這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我那次到威海所有的行程,都在她的細心安排之中。陳承說完這句話,從兜里掏出來一個小巧的像MP4一樣大小的東西放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只錄音筆。我看了陳承一眼,然后拿起來仔細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突然間,我感受到了那只小小的錄音筆的重量,我的手顫抖了一下,然后又放了回去。他說,收起來,是我送給你的。

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陳承接著說,從我們見面那一刻起,在接下來的兩天里,我們所有的談話內容都被錄了下來,你不是也想了解雪青嗎?那就先聽聽這個。

人的記憶真的就像一個龐大的圖書館,而我們用口頭語言所表達的,只是那個圖書館里的某一本書的某一頁?;蛘哒f,記憶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隱藏在黑夜里的海洋一樣,而我們的言說只能像那只在夜色里飛翔的海鷗,我們無法穿透它的遼闊。但是,那海鷗并不因為無法穿透海洋的黑暗就畏懼飛翔,就像我明明知道真實的雪青離我越來越遠可是我仍然渴望見到她一樣。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國慶節的前兩天,在光線暗淡的甲板上,我終于見到了雪青。為了這次不同尋常的會見,我們各自等了整整二十一年,而我們分手的那一年,雪青正好二十一歲,這或許是一個巧合,或許是一種不明原因的暗示。這對我暗示著什么呢?坐在長興島號被夜色覆蓋的甲板上,我百思不得其解,應該說,這些年來,我們有許多次可以相互敘說的機會,但是每次都被一些不可名狀的力量阻礙了。我對此已經有些絕望,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往事常常會來到我的夢里,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在夢里,我常常會夢見她住在一個十分破舊的(墻壁上的綠色油漆已經斑斑駁駁,醒來之后我沒法確定夢中具體的地方。那天晚上,當我躺在長興島號的三等艙里,突然發現船艙里油漆斑駁的墻壁和我夢中的情境十分近似)房屋里,我們之間有著十分微妙的關系,我常常想把那些因損壞而露風的門窗給她關上。而更多的時候,我會夢到在我們做愛的時候,有一些人會通過損壞的門窗向里竊望。多年以來,我時刻都想把那些門窗修理一下,并和她在那里生活下去。在夢里。每一次我都有和她重新結合的希望??墒敲慨攺膲糁行褋淼臅r候,我都會在懊喪里分析我們分手的真正原因,她為什么會輕易地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呢?我每次思考的結果。都是不了了之,我始終沒有為她所作的選擇找到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答案。出于一個男人的尊嚴,這些年來,我始終沒有去當面詢問事情的根源。由于這不明的原因,在婚后她也用種種似乎有些牽強的借口始終沒有給我詢問的機會,我們之間的關系從此變得十分微妙。在她結婚的當天。我簡單地收拾了一個旅行包獨自前往黃河壺口瀑布,因為這是我們之前的約定,但在臨行之前我并沒有告訴她我要去的地方……

維多利亞咖啡館

看到江姆放下手里的稿子,我的目光也從電腦前移開,我感到她看我的目光很難捉摸,她說,完了?

剛寫到這兒,這只是小說的第一章。

哦……她的目光漸漸有些條理。但思維似乎仍然停留在她剛剛看過的文字里。我企圖把她從那些文字里引誘出來,我說,看得懂嗎?

不會吧……江嫄的語氣顯然因不滿而有些夸張。她說,我有你想象的那樣弱智嗎?我知道她容不得別人對她使用有損害意味的字眼,每到這時,她就會做出一種反擊的姿態,語言冷僻而尖刻。她說,你的敘事有些混亂。

不是混亂,是重疊。第一人稱的重疊。

這正是我說的混亂,你說,哪一個我是你?

這很容易辨別,你能感受到,我也是個不容易被人說服的人。我說,就算分不清,你認為這兩個第一人稱都是我也未嘗不可,這樣說吧,他們也不光光是我,這個“我”也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比方說,是你。就像維多利亞這個詞,有時可能指的是辣妹歌手,有時指的可能是英國女王,有時也可能指的是維多利亞時代。我們也可以把維多利亞當做一個地名,把它看成是巴西的維多利亞或者加拿大的維多利亞,有時候它可能是西班牙北部阿拉瓦的省府,有時候也可能是塞舌爾的首都。

你是說我們現在所待的維多利亞,只不過是一家咖啡館?

是與不是,你可以去理解。維多利亞,或者剛才我們說的“我”,在我們的現實生活里,會有多種指向。我說話的時候,一個手托托盤身穿紅上衣脖子里系著一條綠紗巾臉色紅潤的服務員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江嫄突然伸手擋住我的目光說,現在的維多利亞,不會是那個女孩吧?

那也說不準,這要由你自己來定。

你要小心,顏色鮮艷的蘑菇是不能吃的。江嫄說完,她的目光從我這兒移到了擺在我們之間的蘭草上。

這花呢?我順著江嫄的目光,然后微微地探長身子,去聞開在那些在空中劃出了優美弧線的葉子之間的淡黃色的花朵,我聞一聞,這美麗的花朵,是不是散發著毒藥的氣味。

,你寫的不是蘭花。

對。我說,還有這曲子。我不得不承認她的敏銳,文字里那些細小的描寫都被她捕捉到了。那些飄蕩在空中的聲音像落在草木上的露珠一樣,班德端的手指在我們的耳邊輕輕地滑動,有一滴落進了清澈的湖水里。但我一時分辨不出來,那是他的《迷霧森林》還是《夢花園》。

這么說,江嫄拍著身后棗紅色的沙發說,你和陳承的談話,就是在這兒進行的?

應該說,連座位都沒變,只是……我停頓了一下說,季節略有不同。

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到了窗外。隔著玻璃的街道沒有一絲風,那些穿透窗外空間的青白色的懸鈴木的直插顯得缺少章法,兩片被樹枝刺穿的泥土一樣的樹葉靜靜地掛在距離我們很近的空中,街道里來來往往的車輛仿佛一些無聲的圖片。如果略加留意,你就會發現,在現實生活里。當我們專注某項事情的時候,而另外的一些事情往往就會被你所忽略。江嫄的目光也從窗外收回來,她一手端起咖啡杯一手拿起小勺攪動著。

你……她抬頭看著我說,給我說起過她。

誰?

江嫄沒有接我的話。那個黃銅勺子輕輕地撞擊著白色咖啡杯子的瓷壁,聲音卻比窗外街道里的汽車聲更刺耳。哦……只是一瞬間,我就明白了。我說,雪姓在我們潁河鎮上,是一個人口不多的姓氏。由于我的職業,我對雪姓家族不同尋常的經歷特別關心。何況她的曾外祖父還是個外國人。

外國人?

對,挪威。

挪威?你去那里,不會是因為他的原因吧?

應該說有點關系。但也不完全是。那天我坐在北角大廳里觀看午夜太陽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就想到了你。可惜路途實在遙遠,我一時想不起來給你帶點比明信片更有意義的東西。

我很滿足。她停頓了一下,然后用一種潮濕的語氣說,你說,還有什么比來自北極白夜下的明信片更有意義呢?

我明顯地感受到江嫄話語里挖苦的成分遠遠大于幽默??墒?,當時我真的只給她寄過一張明信片,因此,我無法和她計較。話說回來,我也沒有必要和她計較。你想,如果要是一個女孩子愛你,那么,她就會因為一些莫名的事由對你使性子,這對一個中年男性來說,未必就是壞事。我說,那一刻我確實想到了你,這個事實你不能否認。

你是內疚吧?

我承認,我去挪威不光是因為雪青的曾外祖父,最主要的是因為雪青,但我并不因為這一點而內疚。我當時只是想沿著她走過的路線走一趟。我需要那種行走的感覺,我需要感受一下她感受過的北極白夜。從奧斯陸到卑爾根,然后從卑爾根乘坐游輪沿著漫長的挪威海岸前往地球的最北端。這期間我攀登過呂瑟峽灣著名的“傳教士的講壇”,那個懸崖距離海面有600米高,600米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呢?它相當于200層樓的高度,那懸崖像是用刀削出來的一樣,站在那上面,我的兩條腿都發軟。那一刻,任何人,包括你在內,如果你到了那里,都會真切地感受到來自大自然的威懾力。

江嫄說,可惜我沒有去。

我笑了笑說,機會總會有的。

和你一起嗎?

如果有這種可能,我一定會帶你到阿爾塔。去看六千年前的人類留下來的巖畫。那些表現了馴鹿、狩獵、捕魚等等不同的生活場景的畫面,真是很奇特,就像我們,每一幅圖畫都是唯一的。為了讓人辨別,挪威人把那些巖畫都涂成了桔紅色,站在那些神奇的巖畫面前,你能感覺到它們似乎有一種向你傾訴的愿望。我在北角的洪寧斯沃格住過一夜,這期間,我還去過耶斯韋爾。實話告訴你,到現在我還沒有弄明白,在地球的最北端,在一個不到200人的寒冷的小村莊,雪青為什么會一連住了十天。站在她住過的房間的窗子前,可以看到深藍色的天空和大海。當然,也能看到懸掛在空中的午夜太陽。我猜想,雪青站在無邊的白夜下,她的內心,一定有著許多不為我們所知的……

說到這里我停頓下來,因為我一時沒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用來形容雪青站在極地的白夜里,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痛苦還是絕望?悲傷還是孤獨?我對江嫄說,我無法對你形容,因為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站在白夜之下的感受,仿佛一個永久的夢境,寂寞和孤獨像無聲的海浪一樣把你淹沒了,你舉出手臂吶喊,可卻又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

江嫄說,或許人家什么都沒想。

也有這種可能。

剛才從我們身邊走過的那朵色彩鮮艷的蘑菇又移過來,她端著一只墊了紅布的白瓷茶壺來給我們續水,而她的臉上卻流動著快樂的神情。

可是……等那朵有毒的蘑菇離開之后,我接著說,如果換了你,在那樣的地方會不思想嗎?不,在那種地方,你不可能不想什么,特別是她已經到過卑爾根。你要知道,卑爾根就是雪青曾外祖父出生的地方。到了那里,我才理解,雪青為什么會是那樣一種性格,她就像北極夜空里的陽光,寒冷,又讓你無法拒絕,我知道,她在卑爾根停留的時間比我更長。當然,我也像她一樣,到過卑爾根的許多地方,去尋找她曾外祖父曾經留下過的痕跡。雪青的曾外祖父出生于1884年,名叫施道格,是一個漁民的后代,在他二十四歲那年,就放棄了顛簸的船員生活,來到美國沿海的某座城市。我之所以給你說是某個城市,是因為我不能確認,這座城市是波士頓還是紐約,也有可能是費城,并在那里的神學院學習。施道格畢業后,也就是1912年,他來到中國傳教。1926年北伐戰爭時期,他和妻子雪杉在信陽天主教教堂里,被一排不知來自何處的子彈雙雙擊中了頭部。當時給施道格當傭人的是一個中國婦女,她就是雪青常說的曾外祖母,是她收養了施道格的女兒雪梅。她帶著雪梅輾轉千里到了上海,靠施道格的一個朋友,在一家天主教堂的醫院里住下來。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長大成人的雪梅不但成了這家醫院的護士,而且還和一個中國醫生結了婚,由于雪梅的丈夫投身抗戰不幸身亡,她和外婆乘船經過漫長的旅行,在1942年的夏季,終于回到了外婆的故鄉錦城。而就在這年的夏季,雪梅因拉痢疾不治身亡,她給外婆留下了一個同樣不到兩歲的女嬰。1962年,和母親同樣成為一名護士的雪楠,跟隨丈夫來到潁河鎮。她的丈夫楚華民儀表堂堂,是個受人尊敬的外科大夫??刹恍业氖牵瑯邮沁@一年,在雪青出生的時候,她母親卻死于產后大出血。

哦……這真是一個紅顏薄命的家族。

是的,在我聽她曾外祖母講這些的時候,我也無法相信,可這卻是事實。我們鎮上的人都說老太太的命硬,是雪青家的克星。我雖說不相信這種迷信的說法,可事實卻又讓人沒法辯解。雪青的曾外祖母恰好見證了施道格的家人一代一代的離世,而她自己卻是出奇的長壽。在雪青的母親去世后,仍然是她把雪青親手帶大,她一直活到1983年,整整一百零六歲,她是我們潁河鎮上有史以來在世最長的老人。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在雪青的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父親還年輕,可是到后來他一直沒娶,而且沒讓女兒姓他們老楚家的姓。如果你見過雪青,就會發現,在她身上仍然保留了她曾外祖父的一些血統。

江嫄說,她是個混血兒。

對,由于這個原因,雪青的相貌和一般人不同,高鼻梁深眼窩,她的長相有幾分冰冷,卻十分迷人。雪青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潁河鎮度過的,確切地說,大多的吋光都是在病房里度過的。在我的記憶里,她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孩,我常常能在她身上聞到一股來蘇爾的氣息。當時我們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女孩長大以后,肯定要繼承他父親的職業??勺屓烁械揭馔獾氖?,她卻在她曾外祖母去世的前兩年,考入了錦城師范,學習音樂。那一年,我們鎮上和她一起考入錦城師范的,還有一個人……

江嫄伸手止住我說,我能猜到這個人是誰。

是的,我說,你知道他是誰,因為我已經寫到了他。說著,我從身邊的提包里又拿出一疊打印好的稿子遞給她。

這是什么?

陳承和雪青的談話。

江源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茫,或許,她壓根沒想到我會讓她看這些東西。我說,你可以先看一下。不過,在整理錄音時,我隨手記下了一些另外的文字,為了區別與他們的談話,我特意用了不同的字體。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由于時間的流逝,杯子里的咖啡有些溫,這不太符合我的口味。我伸手按了一下茶幾上的呼叫器,然后看著她說,那些小標題也是我加上去的。在整理錄音的時候,我省去了一些雜亂無用的詞語。他們談話的地點,大多是我根據錄音里的聲音判斷出來的。比如,聽到海浪的聲音,我想那很可能是在海邊,聽到狗叫的聲音時,我就判斷那可能是在某個庭院里。這些,我都標了出來,但未必準確。

沒等我說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些打在人4多功能復印紙的文字上。

哎,我說,還有一點。

江嫄抬起頭來,用一種充滿蘭花氣息的目光看著我。我說,你現在看到的是我按照錄音的先后蹤理的,我沒改變內容的順序。

最原始的錄音記錄?

我沒有直接回答江嫄的問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說,你這樣看起來可能顯得有些沒頭沒尾,敘事缺少必要的結構……

江嫄白了我一眼,然后用嘲諷的語氣說,人家又不是寫小說。

我的臉頰微微地有些潮辣。我得承認,江嫄說的有道理,我是在寫小說,而雪青,在說話的時候是不會考慮這些的。她所想的,就是把她要說的事告訴她想告訴的那個人。這是本質的不同。我這樣想著,把身子斜靠在沙發上,然后把茶幾上的電腦放在腿上,我想在使用電腦的時候更舒服一些。我晃動著放在茶幾上的外接鼠標,尋找著我要看的內容。那些和江嫄要看的同樣的文字。

這時,有腳步悄然走來,我知道,那是我按了呼叫器的結果。但我不敢確定她就是那朵色彩斑斕的蘑菇。我的目光通過茶幾上那盆蘭草葉子的空隙,看到江嫄落在文字上的目光有些破碎。

在海上

甲板上:

你都在外邊聽說什么了?沒有?我的事呀?不會吧,真的一點沒聽說?我不信,我就不信你一點沒聽說,我的事兒在咱們老家大人小孩都知道,難道就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不忍心給我說這事兒。我想通了,我不在乎,就算是你不忍心問,今天我也要給你說,從頭給你說。你都想聽啥,說,你想聽啥我就給你說啥。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整天都不好意思。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我最恨的就是你這一點。在我面前,你的話比金子都貴,該說的不說,都悶在心里,結果什么事都耽誤了。

你說耽誤什么事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有那種可能,那我們現在面對的應該是另外一種情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呢?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和別人說話不是這樣,跟別的人你那嘴也挺會說的呀,怎么一到我面前就像霜打的茄子?問吧,想聽啥?還不問?不問算,我給你說,我可是說到哪兒是哪,我想起來啥說啥,你別嫌我絮叨。從哪兒給你說起呢?就從我坐牢開始說吧,我告訴你,我坐過牢……

新華街121號,高大的院墻上插著幾道電網。我到那兒去過多少次?真的記不起來了。站在那個綠色的仿佛永遠也不會打開的大門前,我無數次想象過你在里面的情景,或許,這一生,你壓根也不會想到自己會進到監獄里去,不會的,你不會想到。

為什么?你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放心,我會講給你聽,我會把所有的事,所有關于我的事情都講給你聽。你知道嗎,一個人一生最不應該去的是什么地方嗎?那就是監獄。我在監獄里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個人不要犯法,不要失去自由。你知道一個人最大的不幸是什么?那就是失去自由。像我,有幾千萬的資產,可是人家把你往監獄里一丟,那什么都不是你的了,哪怕你家里開著銀行。在監獄里,我給自己算過賬,我就是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錢,到處旅行,住高級賓館,頓頓吃大餐……

這是西方人的說法,俄羅斯大餐,意大利大餐,法國大餐,所謂的大餐,就是坐在餐桌前脖子里圍著餐巾吃牛排,喝威士忌嗎?

你想,我就是一天花三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才花十八萬。你說,我還能活多大歲數?就算活到八十歲,我剩下的日子還不到四十年,就按四十年計算,一年十八萬,四十年我才花多少?一四得四,四八三十二,總共算下來才七百二十萬。可是我往監獄里一蹲,我就是再有錢,又有什么用?你在監獄里能吃啥?最多能吃碗鹵面條,吃碗水餃。想吃水餃那還要看人家牢頭高興不高興。所以,我在監獄里最大的感受就是不要犯法,不要跟政府對著干。憑什么抓你?就憑看你不順眼,只要有人懷疑你,往上一告,人家就可以抓你,別講你沒貪,先把你關起來再說。查出問題,就把你送到監獄里去,查不出來,那是你萬幸。你不服氣?你說我出去要告,那你就想錯了。你告誰?這是誰的天,誰的地?你告得贏嗎?告不贏。咱縣的糧食局長張天佑不就是個例子嗎?頭一回判他三年,五年保釋,可是他出來后揚言要告,逢人就說抓錯了,話說的很大,過頭,說是如果不給他平反就要告到中紀委,結果又弄他二進宮。材料一整,一下子判了十五年,這下舒服了。所以說你碰不得,我是想明白了,碰不得咱就躲著走,躲得越遠越好。你怎么不說話,啞巴了?你就不想問問我在監獄里是怎么過的?監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什么富婆,別人可以這樣說,就你不能說。別說我,誰進去都是犯人,你別想搞特殊,人家干啥你干啥。當然干活,你以為在監獄里就天天坐在那兒吃飽等餓?人家讓你干活。什么活?輪流去廚房幫廚,輪流從號子里往廁所提尿桶。干得最多的是串燈泡,就那種小燈炮。一根繩上串一百個,過圣誕節的時候,掛在商場門口圣誕樹上的那些成串的小燈炮,就是我們做的。不是白干,也發錢,一串一塊錢。你說,我什么時候干過這樣的活?我才不干呢,他讓我干我就干了?怎么辦?我讓別人干,她為什么不干?我給她錢她會不干?她們搶著干,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什么時候都不過時,在哪兒都能用。我不但讓她們幫我串燈炮,還讓她們給我捶背,捏腳,給我洗衣服,替我提尿桶,幫我排隊打飯。不講誰,只要她幫我干,一天我就給她五塊錢。就為了掙那五塊錢,她們個個看我臉色行事。要是看誰不順眼,那活我肯定不會讓她干。你想,在監獄呆著還能掙錢,她去哪兒找這樣的好事?別說干活,就是我剩下的面湯,她們都會搶著喝。

翅膀扇動的聲音,一只從空中飛過的海鷗。

尊嚴?一個人只要進到那里面,還有什么尊嚴可言,沒有尊嚴,只要你進到那里頭,你就會受盡恥辱。在那種地方,你不可能不受恥辱,一個十多平方的號子,關十四個犯人,還是夏天。我是2001年三月最后一天進去的,那一月是大進,三十一號,農歷是三月初七,我記得清清楚楚,到這年九月的二十八號,也就是國慶節的前兩天我出來,我在里面整整待了182天。沒錯,那一年的陽歷五月,七月,八月都是大進,四月和六月是小進,再加上九月的二十八天,總共182天。一點不錯。你說呢,那是我掰著手指頭數過來的,整整一個夏天,我都是在監獄里過的。一個號子里關十四個女人,你想想,那是啥滋味?站著都亂碰頭,別說睡下了。咋睡?打地鋪。這頭一個,那頭一個,平著擺,一錯一個,你想翻個身都難,兩邊都是臭腳丫子。你想想,那是個什么滋味,臭汗氣,臭腳氣,臭屁氣,每天都會有人來例假,有的人還有狐臭,口臭。你是不知道,如果一個人口臭,從她嘴里呼出的氣味,要多難聞就有多難聞,一股子酸臭氣。這咱不說,那樣的天還要在屋里大小便,你想想看,大熱天的在屋里屙屎拉尿,哎,那可不是去衛生間里蹲坐便,那是當著眾人蹲馬桶,你想想,那是個啥味?能把你熏死!

這就是我記憶里的雪青嗎?不不不,我不能接受,她不可能變成這樣,這不是她的本質。無論現在她以什么樣的姿態出現,我知道都會有一種疾病隱藏在她身體的某一處,她應該是一個被虛弱纏繞的人。那個身患肺病終日待在醫院病房里面色臘黃的女孩,她的眼神就像滑過窗口的秋雨,就像冷漠的午夜陽光。在我的記憶里,她常常拒我于千里之外。她穿一身雪白的衣裙從那輛救護車里跳下來,她看到我了嗎?沒有。那個時候我遠遠地躲在鎮醫院公路邊的一棵大樹后面,看著她跟著那個文質彬彬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人往醫院里走。如果她爸還活著,今年有多大歲數?七十歲?差不多。那個時候雪青才多大,十二歲,我們剛上小學五年級。你坐在她的身后,永遠都會聞到一股粉香氣,她讀書的聲音是那樣的好聽,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她的普通話,真是好聽,我敢保證,就包括我們的語文老師張夫仲也不如她,就是你把魯迅先生請來,我想這幾句話也未必有她讀得好聽。真的,她朗讀課文的聲音真是悅耳,她的聲音就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樣,讓你感到自卑。她的一切,都讓你感到有著無法企及的高度,就連她臘黃的臉色。當然,這也包括她走路的姿勢,她走路的動作永遠是那樣的好看。她和我們班的女同學跳繩。唯有她像一只飛翔的蝴蝶。真的,一只有著斑斕翅膀的蝴蝶,一只跳幾下就會停下來喘息的蝴蝶。我時刻都渴望自己能變成一株狗尾巴草,讓她落在我身上,我時刻都想變成一股空氣,去拂一拂她扇動的翅膀,去穿越她需要氧氣的有些虛弱的肺??墒俏抑?,我永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每一次我都是躲得遠遠的看她。有些時候我覺得,這人就像種子,一些命運不同的種子。她是紅蜀黍,而我,就是一株大豆。父母一樣的播種,一樣的獲得陽光,可是人家長出來就紅紅的一團高高地沖著天,而你呢,趴在地上不說,還把自己包在豆莢里,連面都不敢露。就是想看她,也只能把豆莢扒開一條縫,躲得遠遠的看。她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只飛在天空的白天鵝,我就是躲在草叢里的癩蛤蟆。我知道,這一生我也別想有吃肉的機會。不但沒有吃肉的機會,怕是連聞一聞那肉的氣味的可能性都不存在??墒乾F在,那粒紅色的種子熟過了頭,從空中落下來,落在了那株豆子下面的泥土里?,F在,我不用再扭著脖子歪著頭去天上看她了,只要我愿意,低下頭,我就能聞到她身上那股與眾不同的氣味了。

你知道,要是一個人蹲馬桶,所有的人都盯著你,你心里會是個啥滋味?你說,你哪里還有尊嚴可說?可是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吧,那就拉吧,你要活命,尊嚴算個狗屁?她拉,你就得聞,誰叫你是犯人了?你是犯人,到了夜里你就得像捂醬一樣捂在屋里。所以我每天都盼著天亮,天亮了,我就可以到院子里去。我托朋友買了三個大水桶,每天放在院子里曬水,一桶用來刷牙洗臉,一桶用來洗頭。一桶用來沖身子。到了夜里熱得實在沒辦法,我就在桶里灌滿涼水放在腳前,有時候把腳放在水桶里。那當然,只有我能那樣,她們誰能跟我比?不是我比人家長得好看,那是外邊有人對我特別關照……

海鷗扇動翅膀的聲音。還是剛才飛過的那一只嗎?

我不是被關在陳城南監獄嗎,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在哪兒任副縣長。他當年是項縣的計生委主任,我在地區計生委,所以我們有工作上的來往,還一塊兒去省里開過會。他知道我在南監獄里關著,就特意跑去看我。他當著監獄里的頭頭們說,她可是為我們縣里的計劃生育做過貢獻,她在里面的生活費,醫療費全部免除,你們打個報告,我給你批兩萬。后來他調到另一個縣任縣長,結果出了事,和縣委書記一起抓了起來,最后他在監獄里自殺了。是用刀片割斷自己大腿上的靜脈,死了。

客輪早已離開了碼頭,駛向大海深處,我們已經擺脫了那個用燈光織成的網的籠罩,而代替那網的是海上無邊的黑暗。這船駛向哪里呢?威海。這我知道,可是我對這個即將到達的城市卻沒有地理上的概念,對在那里將要遇到和經歷的一切,我沒有一點把握和信心。甲板上的游客已剩無幾,他們都到哪里去了?海風在我的眉宇間漸漸地濃烈起來,有些潮濕,有些咸咸的味道,那風吹著我的頭發,然后鉆進我的衣服里,把我的衣服吹鼓起來。

你不知道,只要進去,很多人都挺不過去的。他們會想方設法讓你開口,不讓你睡覺,用上千瓦的燈泡烤你,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在你的臉上蒙上一層紗布,然后往上潑水,那濕紗布貼在臉上,縫隙都被堵住了,你拼命地呼吸,就像有人卡著你的脖子,哎,那個滋味,生不如死,不說了。我那個朋友按說也挺優秀,他肯定是受不了那折磨,有一點希望誰會想到死?結果他死了??词裁?這四處都是海,如果晴天,我們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可今兒是陰天,你能看出什么?看不出,空氣潮乎乎的,像是要下雨,你是不是不想聽我說這些。那好吧,不想聽我就給你說點別的,說說那些和我關在一起的女犯人。說句實話,我進了監獄后,才對那些鄉下女人有所了解。以前在潁河鎮,那些找我爸看病的人十有八九也是農民,可那個時候我根本就不了解他們。你冷嗎?風是有些涼,要不我們到下面去喝點咖啡?那里的咖啡品種很多……

意大利咖啡,墨西哥咖啡,泰式冰咖啡。

你不喝?什么都不喝?你是不是怕失眠?隨你吧,就是不喝,夜里我也睡不著。我的睡眠很差。按說,像我這種年齡,睡眠是不應該這樣差,可是沒辦法,自從進了監獄,我的睡眠質量一直就很差。誰不想睡,那是睡不著,在那樣的環境里,別說心里有事,就是沒事兒,你能睡得著嗎?你看我的頭發,黑?那是染的,你聞聞,有沒有染發汁的味道?我才多大歲數,頭發都已經花白了。剛才我給你說到哪兒了?對,她們真是可憐,一個不懂法,兩個也不懂法。話說回來,在我沒進監獄之前,也不懂法。有關法律,都是我在監獄里補習的。這不,次,我那號子里的兩個婦女,就是在我的幫助下,才無罪釋放的。真的,她們真不懂法。我們白天干活,到了夜里,就一替一個汫自己犯的事兒。有一個犯人叫趙小秀,你要是光聽名字,肯定以為她長的很苗條,那可不是,她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在家里什么活都干,給人家窯場拉磚,去面粉廠扛麥包。她男人是個木匠,兩口子生養一對兒女,日子還說得過去。這天村里來了一個收木料的,人家介紹到她家,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了。有一天她男人去鎮上干活,那男的要借她家的VCD看片子。沒想那人放的是黃片,看著看著兩個人就看到床上去了。等事完了,那個男的就給她海誓山盟。一個鄉下女人,哪里聽過甜言蜜語,就信以為真,就好吃好喝的待他,那個男人呢,回回都把她伺候得舒舒坦坦。這樣過了月把,一天有個人來給那個男人要木料錢,可話不投機,說著說著倆人打了起來,結果那男人一棍就把那要賬的腿給打斷了。那男的讓她把事攬下來,還騙她說,你是個女人,就是進去了,他們也沒法咋著你。還說等她進去后,他會拿錢跑門路,把她弄出來。她就這樣進了監獄,進去以后,她就一口咬定是自己打的……

這是什么聲音,遠遠的朝我們涌過來,風嗎?仿佛是風,可那不是風,那聲音像朦朧的霧一樣從海面上壓過來,擊打在船舷上,擊打在我們的身上,那是雨。

走吧,下雨了,我們走。

船舷上:

我剛才沒說錯吧,你看這雨,真的就下來了。你衣服淋濕沒有?回去換換吧?真的沒事兒?沒事就好。我剛才給你說到哪了?對,她進了監獄。結果呢,家里光給人家看病就花了七千多,還要再拿一萬塊錢的擔保金。她男人勸她,挨打的人勸她,就連辦案的人員也勸她,可她就死咬著說是她打的,她說我既然答應人家了,咱就不能說話不算話。你聽聽。傻不傻。你知道嗎,她之所以這樣固執,那是她覺得那個木材販子還喜歡她,還在外邊等她出去。我說,喜歡你?他人在哪兒?你都被關在這兒幾個月了,他出面了嗎?真傻,有些時候女人是真傻。還有一個叫林鳳竹,二十七八歲,她結婚后小兩口感情很好,可是她男人從小喪父,她婆婆戀子,心理變態。只要看兒子和媳婦一關門,她就受不了,就挑撥兒子和媳婦的關系。林風竹想和男人出去打工,她婆婆擋著不讓,結果就鬧翻了,離了婚。離婚后她又找了一家,那個男的剛死過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可等結了婚,她才知道自己已經懷了前夫的孩子,她喜歡前夫,就想把孩子生下來,可是那男人老是在夜里找她的事兒,結果孩子早產了。產后沒幾天,那男人夜里又來找事,她不讓,那個男人就打她。她不能忍受,一氣之下,就往男人的稀飯碗里放了一包毒鼠強,結果把他給毒死了。那天她男人剛好給他大哥生過氣,村里人都以為是他一時想不開。喝藥死了??墒窃谙略岬臅r候,她不傷心,也不哭,這就引起別人的懷疑,結果告到派出所里,公安局里的人說,你現在是哺乳期,就是認了,我們也不會抓你。結果她就認了??墒莾稍聸]過,她就被判了死刑。臨上刑場的時候,她還幻想著人家會放她回去,她說,他們說了要把我放回去,我還有孩子,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你說,這些女人,怎么都這樣傻呢。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當我們站在甲板上的時候,就沒法看到咖啡廳里的情景。當我們站在輪船的左舷時,就沒法看到右舷那邊的大海,當我們站在大連的碼頭上,就只能對威海的碼頭作一種想象。你講的這些女人被所謂的愛情所蒙騙,可是誰能保證現在你自己又不被別的什么事情所迷惑呢?肯定有,就像你講的那些女人一樣,你肯定也被另外的一種東西所迷惑,只是你還被蒙在鼓里罷了。其實,我們就是臥在井底的青蛙。

你冷吧?看你的嘴唇,有些發紫。走吧,我們回去,回去休息吧。

船艙里:

你的船票在哪兒?哦,三等艙。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坐了一天的車。你自己行不行,能找到?我可沒小看你的意思。也中,我就不去送你了。哎,明天我就不叫你了,等到了威海,你就直接下船,我去開車。你放心,汽車肯定沒有人出的快,你出了碼頭,就在路邊等我,奧迪A6,黑車,

既不是灰色,也不是紅色,當然,也不是黃色。

你記住,我車的尾號是826。不是河南的車牌,是山東的,魯。哎,你買車了嗎?沒買好,別玩車,小柯就死在車禍上。怎么,小柯的事你不知道?他死了,死在車禍上呀。不是喝酒,也不是別人撞他,是剎車失靈。他那輛車的輸油管被人割了。我當時不知道,事情過去好長時間,保險公司才告訴我,說車禍的原因找到了。他們說剎車的輸油管有硬傷,是刀片劃出的切口。你幫我想想,是誰割的輸油管?他是誰呢,你給我說,那個人是誰?你給我說說,他是誰?是誰害死了小柯?你說呀,是誰害死了我的小柯,你說呀,是誰,他是誰……是誰割破了剎車的輸油管?你說呀,你給我說說,是誰割破了輸油管……

江嫄停下來,把手中的紙放在茶幾上看著我說,小柯是誰?

我把電腦放到茶幾上,然后看著她說,雪青的兒子。

她兒子?

對。我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后說,說實話,小柯的死也讓我感到意外。那孩子我見過,有一年雪青帶他回潁河鎮過春節,那時候他有十一二歲,好像是剛上初中。我記得天很冷,下著雪。那天我去看二伯父回來,踏著過腳脖的積雪往前走,真的很巧,我就是在飄著雪花的大街上碰到他們母子的。那孩子穿一件藍色的羽絨服,手里團著一個雪球。雪青說,喊舅。那孩子看我一眼,但他沒有喊我舅,而是一揚胳膊把手里的雪球扔了出去。等扔完之后,他才對我笑一笑,然后又彎腰去地上抓雪,團雪球。

后來呢?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說的不是他。

沒等江嫄說完,我就明白過來。她關心的是雪青。我說,接下來,我聽到錄音里傳出雪青絕望的喊叫聲,仿佛她受到了刺激,突然間就變得語無倫次,接著,錄音就中斷了。

江嫄沒有再說話,她伸手又從茶幾上拿起那疊紙,目光跟著落在了文字上。

底層船艙:

數不清,你沒法數得清,這么多的人,每個人不是背著就是提著,不是提著就是抱著,不是抱著就是掛著,不是掛著就是拉著。那么多的人就像一網從海里撈上來的黃魚擁擠著往前走。各種各樣的聲音,咳嗽聲,喊叫聲,旅行箱下的橡膠輪在甲板上滾動的聲音,數不清的人,都朝那個有些狹窄的船艙出口擁去。我們所有的人,都要通過一個狹窄的舷梯往下走。我們一個挨一個,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胖子和瘦子,高個和低個,我們不是提著就是背著,旅行箱下的滾動輪摩擦甲板的聲音消失了,代替的是一些罵罵咧咧的聲音。是那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嗎?是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嗎?我俯視著走在我前面的那些人,那些留著各種發型的人頭,由于他們一個個低著頭緩慢地在狹窄的不停地轉彎的舷梯上往下蠕動。我沒法看清他們的而孔。我回過頭來,在我的身后,大多是一些突出了下巴和脖:產的變了型的而孔。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過來,在大連上船的時候,我們是通過長長的舷梯??墒堑鹊搅送?,當我們準備離開這艘客輪的時候,而是要通過這狹窄的舷梯,轉了一圈又一圈,我們通向的仿佛是一口一眼望不見底的光線暗淡的深井。那些用鋼鐵構成的狹窄的舷梯使我感到壓抑。等我終于下到客輪的底部吋,這艘客輪巨大的船艙不但沒有緩解我的情緒,而且讓我感到恐懼。在客輪巨大的底艙里,停放著一排又一排不同形體的車輛,像駱駝一樣的卡車,像山羊一樣的轎車。我突然感覺到,這船艙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蟻穴,而我們這些從舷梯上涌到船艙里的人們,就是螞蟻。這感覺使我窒息。我知道,這并不單單是因為船艙里的空氣稀薄的緣故,而在這巨大的船艙某一處,正有一雙眼睛在悄悄地注視我,她在哪里?那輛車尾號是826的黑色奧迪在哪里?黑色的轎車,為什么會是黑色的呢?一輛黑色的轎車,對我意味著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它使我感到迷茫,就像我現在進到了一個巨大的圖書館里,那些像墻壁一樣排放著的書籍讓我迷茫。的確,對于像我這樣來自內地缺少航海經驗的人來說,這艘有著無數光線暗淡的船艙和狹窄的舷梯所構成的船體,就是一座容易讓熱門迷失的宮殿。

陽光下的海灘

行駛的汽車里:

你迷向了,這不是往西,這是往南,然后我們再往東。

按照一般的地理常識,威海的港口應該是坐南朝北,而我所感覺到的恰恰相反。后來當我查了威海的交通旅游地圖后才發現,其實,威海港是坐西朝東,與著名的劉公島隔海相望。由于我的沉睡,那天等我醒來的時候,輪船已經靠岸,我已經錯過了在客輪上觀看劉公島的機會。可是當我們前往榮城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榮城在威海的東邊,也就是在膠東半島的最東端??墒窃谖业母杏X里。我們的車子卻是在沿著海灣往西走,那個時候,我就明確的知道,在威海,我已迷失了方向。

我住在天鵝湖邊,你站在我二樓的窗前,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大海。那海叫榮城灣,離成山頭不到十公里的路程,很近。成山頭你知道嗎?那兒有個天盡頭,是著名的景區,回頭我會帶你去那兒。為什么在這兒買房子?話說起來長了。我從監獄里出來后,有些心灰意冷,看什么都不順眼,在錦城做房地產肯定是不行了,做別的,我一時沒有把握,所以一切都耽擱下來。那當然,那種心境也不是一下就有的。你知道,當初我是真的想走仕途。我這不是瞎說,我不但有條件,而且還有機會。我最初不是在計生委工作嗎,在我那個位置上,接觸人,上到地委書記,行署專員,下到各部委的頭頭,我都熟。哎,地區計生委你沒去過?你看你,計生委就在行署院里呀。地委和行署都在七一大道,這你知道,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所以我們稱為西院和東院。那個時候我們錦城還沒有改市,還是地區,林海他爸去世的時候就在地委組織部。雖說我在地委家屬院住,但我要到東院去上班,計生委嗎,肯定要歸政府管。由于生活和工作環境,我認識了許多官員,組織部干部處的潘處長就和我家住對面,見面我喊他潘叔。有一天我去上班,出門碰到他。潘叔說,雪青,下去掛職唄,先下去鍛煉兩年,回來不就有機會了?什么叫下去掛職,就是去鍍金。那個時候我是一心想在仕途上發展,聽了潘叔的話,我想也是,就下去了,到項縣的南頓鎮任鎮長。這你知道,在我們錦城所轄的十個縣市里,項縣的經濟是最好的一個,有味精廠,這你知道,那是大企業,別說在國內,在世界上都數得著。到項縣掛職的大多都是從地委和行署下去的,所以我們大多都玩得來,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玩得來,一塊做事兒看著順眼。當時縣里要配班子,有一個女副縣長的名額。我年輕,又是科級千部,理所當然就成了第一人選。不說別的,就憑我在錦城東西兩院的人事關系,那女副縣長肯定是非我莫屬,而我最有把握的是我和張的關系。

一輛汽車和我們擦肩而過。通過車窗,我看到了像海水一樣藍的天空。

張當時任項縣的書記,雖說掛職以前我們沒有深交,但我們都住在西院,相識已經多年了。和尚不親帽子親,是不是?等我到了項縣,我們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說的鐵哥們。那時候,關于我的任職,地委組織部已經做了考察,可就在我準備上任的時候,有一天張找我談話。他問我,雪青,你對那個副縣長很感興趣嗎?我當時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張說,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是每年能賺一百萬,另一個,就是這個副縣長,你選哪一個?一百萬,你可知道一百萬在九十年代初是個啥概念?太有吸引力了,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一百萬。張說,現在正好有一個好機會,地委劉書記剛找我談過話,準備讓我去地區電力局。他說,你心里清楚,電力局長是個啥位置,那是把金交椅。你給我說說,他們準不用電?而重要的是,現在有幾個局委的辦公大樓正要改造,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你來做這件事兒,我保證能把所有的改造項目給你拿過來??晌倚睦锩靼祝幎ㄔ诼毴藛T是不能下海經商的,如果我想去掙一百萬,那么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但是張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想來想去,最后我還是下決心去掙錢。頭一開始也不順利,別說辭職,組織部連我停薪留職也不同意。最后還是張幫我想了個辦法,先注冊了一家建筑公司。最初,他確實是幫了我,注冊公司需要一百萬,那是張先拿小來的。公司成立后,我第一個開發的就是地委前而的那幢小樓。我是不會蓋房子,可社會上有的是建筑公司,他們誰不想干工程?我給你說,小公司我都不找,我找大公司。大公司首先是建筑質量有保證,你得先把房子蓋堅實了,下面才有活做。我跑到鄭州,和省一建公司簽訂了承包合同。省一建,那可是有名的。第一幢樓我是八十萬包給他們的,你知道我回收多少?一百四十萬,一下就有六十萬的進賬。皮包公司?你這話是難聽點,但我承認,我就是皮包公司。不過你說的還不夠準確,更準確的說法是官商。權力交易?這話你算說到本質上了。有權當然好,人家拿不到的工程我能拿下來,一轉手,就是錢。你想想,我一筆就進了六十萬,我干一輩子才掙多錢?現在這人,誰不是見錢眼開?所以我就下決心辭去公職,正經八百地做起了房地產。我,家一,家地吃,首先做的工作是各局委的頭頭,你光有關系也不行。你還得往人家嘴里抹蜜,你以為你用嘴說說人家就能順順當當的把工程給你了?得有交易,誰都不是傻子,你得先花錢。行賄?也算吧,你現在說什么我都不怕了,監獄我都坐過了,我還怕什么?話說回來,你以為行賄就這么容易?那是學問,行賄有行賄的路數,那是需要本事的。是呀,行賄是犯法,但要是只有受賄的人知道,這事不就成了?那當然,你得做得滴水不漏。等地委前面的那幢小樓開了工,我就開始從工商局做起,然后是糧食局,接下來是水利局、教育局、郵政局、衛生局、人事局、文化局、民政局、司法局、公安局,我一家一家地吃,電力局那就更不用說了。我是越做越有經驗,到后來,靠街的門面房都是我自己去賣。這樣下來,改造一幢辦公樓,最少我能進賬二百萬。有一年我有四個工程同時開工。不是神通廣大,那是我自信,在錦城,我就不信有我雪青拿不下的事。干什么?下車,哦,好。去吧,路邊林子里,隨便。

一片低矮的松樹林。這些松樹為什么這樣低呢?我想肯定是因為海風的原因吧。海風一年四季從海上吹過來,松樹的枝葉在風中不停地擺動,腳下全是松散的沙子,一步一個腳窩,走來走去,還真有些吃力。

陽光下的海灘:

渤海?這不是渤海,是黃海。

更準確的說,這里應該是威海灣,無邊無際的大海在秋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到海邊走走吧?你看,太陽暖烘烘的。真有些像我剛才說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是紅火,大把大把的掙錢,可就是累。房子蓋好了,你總得操心去賣吧。按說,賣房子我也沒有作難,張出面幫我聯系了幾家銀行。有了銀行,一是資金周轉不成問題,二是賣房不成問題。我蓋糧食局那幢樓的時候,光農行就給我打進來三百萬,一家成本就收回來了。那時候,我是樓還沒蓋好,房子就已經賣光了。我承認,我之所以做這么成功,那是因為有張。在我做公司的時候,張也調到地區電力局,當然,我們兩個的關系也發生了質的變化。怎么,你不想聽我說這些?那我給你說什么?我就想給你說這事兒,我是想把這些年我經歷的前前后后的事說給你聽,別人想聽我還不給他說呢,我就想讓你知道。給你說實話,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對我好,只要我一個電話,無論再忙,就是在開黨委會,他也會很快停下來。我記不清有一回我們因為什么鬧別扭,他就對我說,咱們現在就走吧,不就是一個電力局長嗎?我可以不要,你說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天涯海角都行。這話你會說嗎?你就是個啞巴,就是拿根鐵棍也橇不開你的嘴。像他這樣的男人,不知見過多少女人,可是他對誰都沒動過心。為了我,他能舍去一切,我還有什么話可說?我真的很感動。你說的不錯,我之所以和林海離婚,就是因為他。

海浪打過來,嘩——嘩——從很遠的海面上,一浪接一浪地打過來,仿佛沒有盡頭。陽光從空中射下來,在海浪上跳躍著,一閃,又一閃。那些模樣相同的漂浮在海面上的黑色圓球,一行又一行,把無形的海面切開,像一個巨型的網罩在海面上,一晃,一晃。一只海鷗——怎么又是一只海鷗呢——在海面上飛翔,飛上去,又飛下來。它是昨天飛過甲板的那一只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腳下的沙灘,是我這一生里從來不曾踏過的沙灘。海浪退去的時候,我就跟過去,腳立刻陷到沙里去。再抬起來。就留下一個深深的腳窩。浪再來時,我就急忙退回來。海浪嘩——地一聲打過,我剛剛留下的腳窩就消失了。同時,那海浪也消失了。那些打在海灘上的浪花是相同的嗎?我知道,那肯定是不相同的,只是我們這些匆忙的過客不去思考這些而已。就像我今天從這片充滿陽光的海灘上走過之后,永生也不會再來這里一樣,就像那些消失在沙灘上的海浪一樣。我知道,我留在沙灘上的痕跡,不是被海浪抹平,就是被風抹平一樣,不會有人知道我來過這里,是的,沒有人關心這些,就像我們也不會關心那些跟我們沒有關系的人一樣。我知道,海浪是不在乎別人是否知道它們曾經浦上過海灘,它們不在乎,就像我們世上的人不在乎別人的存在一樣。即便是在我們身后,無數的海浪毅然我行我素,它們不會在乎別人的目光。

我真的沒想到和林海離婚會那樣順利,我萬沒想到,我一提出來,他就同意了。我知道他和我生活在一起有壓力,他知道我看不起他。不錯,我之所以和他結婚,那是因為有他爸在那兒站著,他爸當時是地委的干部。盡管這樣,我仍然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快就同意了,而且他給我提的第一個條件就是錢。這就讓我更加瞧不起他。說實話,我提離婚的時候還怕他傷心,不管怎么說,我們畢竟夫妻一場,是不是?可我沒想到他張口就要錢,一個大男人,張口給一個女人要錢,他還真好意思。沒想那天傷心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是有些傷心,錢就錢吧。我說,你說個數吧。他說三十萬。那個時候他也不知道我手里到底有多少錢,我說三十萬就三十萬吧。我連猶豫都沒有,就答應給他三十萬。他又接著說,兒子也得跟著他。我說可以。可是使我想不到的是,我離婚不久,因為地區電廠出了一個比較大的事故,一下死了三個人,你說,人命關天,結果這事一查,就牽連了張。其實這之前。就有朋友告訴我要查他,讓我注意點。我是有點粗心大意,心想只不過是一個事故,就查,也是工作上的事,再說,那時我和張已經沒有經濟上的來往,他給我注冊公司的錢我已經給他了。人家查我們的時候,我就住在地區飯店,正在和一家公司談項目,可是讓我沒想到是,反貪局的人就住在我對面,他們已經監視我很長時間了。有一天張給我打電話,讓我跟他一塊兒去北京辦事。當天晚上,我們就開車去了鄭州。那個時候,我在東風路上的同樂小區買有一幢復式樓,二百多乎米??墒俏覊焊蜎]有想到人家跟來。到了第二天凌晨,反貪局的人把我們堵在了屋里,然后把我們分別關在不同的地方。我在監獄里蹲了182天,整整半年。他在監獄關了一年半,比我多了一年。盡管我們沒關在一起,可我們之間還是能通點消息。你想,他在項縣八年,從市長干到書記,一直到地區電力局長,他能提拔多少人?別說他,秦檜還有倆相好呢,我就托人給他帶話。我說。一,我沒有拿他一分錢,二,我的公司和他沒有任何經濟上的關系。他得了這話心里就有數了,在里面,無論人家怎么審,他就是一條,死不承認。這你知道,張在縣里,是從政法委書記于起的,審人的事他也干過,那里面的道道,他懂。他在當第一把手的時候,無論什么事情,從來不簽字,到了地區電力局,他也是這樣,所有的事兒,都是在他口頭同意之后,把簽字的權力下放給副職。他人太聰明了,你抓不住他的把柄。檢察院本來想分別在我們身上找出貪污的事實來,哪怕是一萬塊,他們抓我們的事兒就能成立。你想,他們把我關了182天,不找出點事兒,怎樣交待?可是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守法的個體戶,他們能把我怎么樣?他們當然不死心,從各個方面尋找突破口,先是在我和張的關系上人手。他們問我們是什么關系,我說,我們是上下級關系,他是書記我是鎮長。那現在呢?我說,你說是什么關系,那就是什么關系。他們從我這里人手,先查我的賬,我的賬沒毛病,一筆一筆,哪里來哪里去,都清清楚楚。我從不偷稅漏稅,是個模范納稅人。他們在我這里查不出什么,就開始查張,從他工作過的單位人手。別說他沒有接受賄賂,就是有,那行賄的人誰敢說?這你知道,行賄和受賄是同等的罪。他們就一個局一個局的查,結果查到民政局局長的老婆那兒,她頂不住了。張在那兒當書記的時候,她是縣委的機要秘書,她說是為了丈夫升遷,給張送過三萬塊錢。張不認,他說,她是機要秘書,手里有我辦公室的鑰匙,她能給我放進去,就不能拿走?她說她把錢放在我辦公室里了,你問問她放哪兒了?是辦公桌的抽屜里還是柜子里?如果她說放抽屜里了,是上面的抽屜還是下面的抽屜?如果她說放在柜子里,你問問她我當時用的是什么柜子,是鐵皮柜子還是保險柜?反正我沒見她的錢。可是反貪局的人卻不知道那個時候張辦公室里的柜子竟然是木質的,他給人家下了個套。還有一個人說在王府井大街給過張一萬美金,張就說,他為什么給我美金?能花嗎?北京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在那兒流通的是人民幣,不是美金。他們查來查去,查不出什么,就先把我放了。等我出來后,我就把一切拋到一邊,專門跑他的事。他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我就去堵哪個環節。這咱倆在這兒說,他是一把手,不可能說手上就這么干凈,你給我說,現在的干部有幾個干凈的?那真要死心查你,誰也跑不掉。他的事之所以后來松了,那是因為有劉書記在那兒站著,張是劉書記一手提上來的,只不過是那個時候劉書記調到省公安廳去了。再一個,為了他的事我沒少花錢。你知道,現在的事兒不就是這樣嗎,只要你肯花錢,再大的窟窿也能堵。為了張的事兒,我不知道跑過多少路,不知道跑過多少地方。這樣一直拖過關押他的期限。法律上說最長半年,可他這一關就是一年半。他們審不出什么,又放不出去,就給你拖,一個月換一個地方,想從意志上拖夸你,讓你自己交待。他們的理由是,你一個干了多年的一把手,連一萬塊錢的問題都找不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我,就抓住超期關押這一點,不停的上訴。這期間我還請一個檢察院的朋友以他父親的名譽寫了一封上告信,那信的開頭是:一個四十七年黨齡的老黨員,向組織跪拜,我兒子被非法關押長達一年半。我就帶著這封信去省里見劉書記。劉書記還認識我,我就把材料給了他,你想,張是他…手提上來的,這一年多又沒查出來問題,沒過十天。他就被放了出來。

江嫄把稿子放在茶幾,說,沒了?

我說,才整理到這兒。

你在整理錄音的時候,并沒有尊重事實。

什么事實?

陳承。兩個人說話,怎么只有雪青一個人在自言自語,那么陳承呢,他去哪了?難道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嗎?還有,江嫄說,除去雪青的自語,就是你的回憶。你告訴我,你關于雪青的這些回憶,從何而來?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壓根就沒有什么陳承?

我承認,這個人物是虛構的。

哦……江嫄說,我明白了,陳承就是你自己。

我沒有說話,用沉默肯定了江嫄的判斷??墒撬齾s抓住不放,她說,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

敘事的需要。為了排除她的疑問,我又接著說。不但沒有陳承,就連你剛剛看過的有關雪青的淡話錄音也不存在。

錄音內容也是你虛構的?

對,我說,你剛才看到的,是這部小說的第一稿。最初,我是想用這利,敘事方式切人雪青的生活??墒?,寫著寫著,我就寫不下去了。我發現這樣的敘事方式離我所要表達的內容越來越遠。其實,雪青是個內向的人,她不會這樣對別人喋喋不休。所以我覺得這樣的敘事方式不但不適合表現雪青的性格,反而離她本人越來越遠。所以我越來越沒有把握,只好停下來,試著用另外的一種敘事方式。

我最初看的,是你寫的第二稿?

對。

那你事先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這可不是有意騙你。之所以沒有事先告訴你,我是想聽聽你讀后的第一感覺。你說,這兩種敘事,哪一種更好一些?

這我得想一想。不過有個問題我想問你,既然你說她少言寡語,那么她的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當然不是空穴來風。你想,她是我比較關注的人,這些年來,我總會從我熟悉的朋友和親戚那里,片片斷斷知道一些。

那天在客輪上,她沒有給你說這些?

不,那天她壓根就沒有去大連。

江嫄愣住了,她看著我說,她沒去大連?

她不但沒去大連,就連第二天早晨,她也沒去港口接我。

她沒去港口接你?

沒有。那天開車接我的是張。

哦……

這時江嫄的手機響了,她似乎因鈴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然后她對我說,給我送東西的。

江嫄邊接聽電話邊站起身來,喂……她說,就在文化路上……對,維多利亞咖啡館……在路東,不過農業路……對……你現在到哪里了……哦,知道了,快到了……好……我下去等你。江嫄收住手機,往后甩了一下她棕色的長發,拿起沙發上的外套說,我去一下。

我對她微笑著,看著她一邊穿外套一邊往外走,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那兒,我才轉過頭來,目光再次落在窗外的街道上。街道里的一切都是恍惚的,我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讓她知道的,我這當然不是在說謊,這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心太細,有些時候,你不知道哪句話就會刺傷她的心。所以,有些事沒必要讓她知道。這世上,每天在男女之間發生的情事要以成萬上億計,可你又能知道多少呢?從某種意義講,這種事,知道得多一點和少一點,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最起碼,我不是有意騙人,如果她聰明,將來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應該用作衡量一個男人好與壞的標準。我這樣胡亂地想著,目光從窗子上收回來,又一次落到屏幕上。鼠標在電腦屏幕上游走著,而我卻有些茫然。

屏幕上的鼠標下意識地停在《156朵玫瑰》的文件夾上,雙擊后,我又進到一個名叫片斷的word文檔里。那是我在天鵝別墅隨手記下的一些文字,我不知道在這些文字里徘徊過多少次。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想把雪青的經歷寫成小說,所以,我記下的這些文字就成了寫作的素材。更準確地說,這是一些我還沒有來得及用的小說片斷。今天我再次來到這些片斷里,這表明我對以往的努力并不滿意。

片斷一:天鵝莊園

早晨我下了長興島號,在威海港口前的街道邊等沒多大一會兒,雪青那輛車牌尾號為826的黑色奧迪就停在了我身邊。黑色,真是死亡的象征嗎?她帶著我來到港口附近的光明路上,在一個名叫永和豆漿的小店里隨便吃了一點早餐,隨后就開車前往天鵝莊園。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車子就離開了大道,拐向了通往天鵝湖的鄉間公路。公路的兩側生長著成片的果林,成熟的大棗和蘋果。真有點像是從阿爾卑斯山前往意大利途中的鄉間果園。我當時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我說,這里都是果園嗎?

都是,從這里一直到我住的地方。雪青看我一眼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個地方嗎?

我看她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里的居住環境有些像西班牙的鄉間。西班牙。后來張也給我講起過這個國度,說過“圣周節”,是的,不同顏色有著不同的意義。身穿紫色長袍的意味著懺悔,身著綠色長袍的象征著希望,而紅色的長袍,則意味著流血。在網上那些關于“圣周節”的圖片里,我看到有一隊身穿紫色長袍的“懺悔者”和一群身穿黑色衣服的“苦行者”。是的,黑色意味著死亡。圖片上那個身著黑色長袍的人(由于那長袍,我分辨不清那人是男還是女),他(或她)一邊行走一邊朗讀著這樣的詩句:誰借我一把梯子/我要登上十字架/去拔除/耶穌基督身上的釘子??墒?,誰來拔掉我們身上的釘子呢?你看到沒有。在我們的身上,到處嵌有機會應該去那里看看。她說話的時候,車子的速度減了下來,慢慢地向前滑動,就像兩個人在散步。她一手扶著方向一手指著前邊靠左的一片林子說,到了,你看。

透過路邊的樹叢,我看到一座有著紅色屋頂的兩層建筑,在那黃色的墻壁上,均勻地開著一些高大的窗子。雪青說,那就是我的房子,我叫它天鵝別墅。我怎么就沒有感覺到呢,從她說話的語氣里我應該感覺她把“我的”這兩個字說得別有一番意味,可是現在我仍然弄不明白,那是來自她骨子里的氣息還是來自她用心的強調呢?你看這邊,她說著又朝右邊指了指,那就是天鵝湖。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片被陽光照耀著的湖面。

再往前,她說,就是海。

雪青看著那個我還沒有去過的海的方向,,似乎沉浸在某種回憶之中。她說,我第一眼就相中了這里。當初我從人家手里接過這片地的時候,你知道多錢一畝嗎?她看我一眼,沒等我回答就接著說,六萬,沒用一百萬我就買下了十幾畝地,加上這兩幢蓋好的別墅,總共還不到四百萬。你看,她說著,伸手朝左邊指著說,后面這座樓也是,七百多子米。我現在住的別墅要大些,一千多平米,光裝修我就花了二百多萬,當時我買的時候真的很便宜,現在你就是多出一倍的錢。怕也買不下來。

說話的時候,我們身下的車子停在別墅的鐵柵門前。一只狗叫著朝門邊撲了兩下,但都被它脖子里的鐵鏈給扯了回去??赡苁侵徊亻帷S袀€中年人從院子的深處小跑著過來,他一邊喝住汪叫的狗,一邊慌著打開院門。等下了車,我要去車里取行李,卻被雪青止住了。她對那個中年人說,二郎,幫著把車里的東西拿進去。

那個剛剛關住鐵柵門的中年人來到車邊,他一邊從車里往外拿東西一邊朝我笑了笑,我看到他長著兩顆煽牙,真是少有。在這個年代,確實很少有長他這樣牙齒的。他的牙齒煽得很利害,都快把上面的嘴唇給頂翻了。二郎提著旅行包往別墅前的臺階走,就這時,別墅那兩扇高大的棕色的雕花房門打開了,有一個面色冷漠的中年人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就是張東風,但他比我以前見他的時候瘦多了。他走下臺階來到我的面前,沒有說話就先朝我伸出手來。我們相互握住對方的手,但并沒有馬上松開,我們用眼光相互打量著對方。從他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一利嶺颼颼的寒光。我說,來找你麻煩了。張沒有接我的話茬,盯著我說,久聞大名呀。接著他松開我的手,看一眼雪青,走到車邊,他一邊拉開車門一邊說,屋里坐吧,我把車停好。

這期間,雪青一直站在那里,也不說話。等他把車開到別墅左則的車庫門邊,這才對我說,你累嗎?

我說。不累。

那就先走走,看看我的院子?

從她使用的詞語上來看,她是在邀請我,可是她沒等我說話轉身就往前走。我看了一眼站在車庫門邊的那個人,只好跟過去。雪青沿著石子鋪成的小徑走到別墅的一側停下來,回頭看著我說,別理他。

從她的語氣里,我感覺到他們好像處在一種緊張的對峙之中。我說,是他嗎?

我的話讓她感到有些意外,她看著我說,你沒見過他?

我說,沒有。

雪青有些不相信我的話,接著追問道,一次都沒有?

我笑了笑,沒有接她的話。我當然見過他,可我就是不對你說。雪青仍然有些不死心,她說,你是故意不見他?

我是見過張東風幾次,但是因為雪青的原因,每次我都沒有和他說過話,沒有讓他知道我是誰。我笑了笑說,他又不是上帝,有那么重要?

臭男人。雪青脫口罵了一句。然后她轉身沿著小徑往前走。其實你罵的很人耳。我知道,你也知道,如果一個女人對你罵出這種話,那肯定她對你有過某種期望。我站在那里遲疑不決,但是在她走出幾步后,我還是沿著小徑跟了過去。在小徑的一側,扎著木柵欄,在柵欄的里側,生長著一些果樹。蘋果樹上掛著一些就要成熟的果子,而那些熟透的,在早一些時候,已經從樹枝上垂落到潮濕的草地上。在布滿陽光的枝葉間,我能隱隱地聞到蘋果腐爛的氣息。與蘋果相間,還生長著一些無花果樹,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有一只鳥撲棱一聲飛走了,什么鳥呢?喜鵲嗎?不,我不敢確定,我真的沒有看清那只偷吃果子的從無花果樹上飛走的是一只什么樣的鳥,接著,我看到有一個成熟的無花果從晃動著的枝頭上落下來。這是一種我最愛吃的果子??墒亲咴谇懊娴难┣喾路鹁蜎]有看到那只飛走的鳥和那個落在草叢里的果子,繼續沿著小徑往前走,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氣。我說,哎。

她站住,回頭看著我。

我無話找話地指了指無花果樹說,這是什么樹?

這都沒見過?

沒有。

無花果。

無花果?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離開小經,走到那棵樹下,伸手去摘:阿上的果子。在女人面前,有些時候你就得裝雪傻。青摘下一個無花果,然后走回來遞給我說,嘗嘗。

我接過來,但是我沒有馬上吃。她說,你還記得嗎,我當然記得,你忘了我也不會忘,到死都不會忘。小時候,都是你爬到樹上給我摘果子。

我說,不記得了。

你忘了?不是桑葚,就是楮繡球,我吃得滿嘴血紅。有一回上樹,你的褲子被樹拉開了縫,雪青說著笑了起來,都露了屁股。媽說,再出去上樹,看我打壞你!

我的面頰微微有些熱臊,我說,沒這么夸張吧。

夸張?她看著我說,真是這樣。

童年的記憶仿佛使她暫時忘卻了心中的不快,看著她高興,我的心情也輕松起來。我說,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那個時候你留個茶壺蓋,哇噻!還有兩掛鼻涕呢。雪青說著在頭頂上比劃了一下接著說,現在想起來,我還覺得你那樣子可笑。如果我現在再留一個茶壺蓋頭呢?你還笑不笑?哎,她說,你怎么不吃?

我看了一下手里的無花果說,這怎么吃?

真是沒吃過。雪青從我手里接過果子,掰開,又重新放在我手里說,吃,就這樣吃。

我推遲不掉,只好彎腰,把頭探到路邊的花叢里去。等那粉紅色的果肉吃到嘴里,甘甜就布滿了我的口腔。她看著我說,好吃嗎?

好吃。吃一口能汜一輩子,我現在要是有塊地,就啥也不種,單種無花果。等到了秋天,我就站在樹下吃,坐在樹下吃,躺在樹下吃,我吃它個夠??赡鞘悄阍缘臉?,我真的不好意思,雖說小時候我上樹給你摘過桑葚,給你摘過楮繡球,但現在我不會跑到樹下去摘你的果子。我不能讓你看到我下三,我要裝得斯文些,裝得有些文化。這人長大了怎么就變了呢?還不如孩子。孩子真誠,想吃就說吃,大人呢?虛偽。

好吃就再吃一個。說著,雪青走到另外一棵無花果樹邊,踮著腳尖伸長胳膊摘下了一個成熟的果子。等把果子遞到我手上她又說,你要是春天來,我這里還有草莓吃。說著,雪青指著木柵欄說,我這園子四周,栽的都是草莓。

說話的時候,我們拐過一個墻角,來到別墅后面的院子里。我看到靠近柵欄那邊有一個腳門,同前院的鐵柵門一樣,腳門前也拴著一條狗,不同的是,鐵柵門那邊是條黑狗,而這里,是條黃狗。黃狗看我們走過來,就汪叫起來。雪青朝它喊了一聲,那狗就止住了聲。她說,我養了三條狗看家,那邊還有一條。她說著,朝院子東邊的菜地里指了指,還雇了兩個工人,一個幫我種地,一個幫我做飯。

剛才幫著拿東西的就是嗎?

對,他是我表弟。

你表弟?

我們鎮東邊李香鋪的。

那我知道。

他幫著給我種地。你看,雪青說著,朝院子外邊的田野里指了指,我地里種的啥都有,花生,紅薯,玉米。吃的菜也都是我自己種的,你看那一片,白菜,蘿卜,大蔥。

隨著她的手,我看到了一幅秋天的景象。

雪青說,我養的還有雞子,鴨子和羊。隨著她的手,我又看到在這個獨立構成一個單元的院子的南邊,就是雞舍鴨窩和羊圈。按理說,這些雞舍鴨窩本來就存在,還有我們身后的這排紅磚瓦房,那是工人的宿舍廚房和存放雜物的倉庫,這些本來就存在的東西,比著我剛才看到的田野,略微稍后一些才走進我的意識里。

她喜歡這個地方,我也喜歡,可這不是我的。她說,你看,院墻外邊有條溝,每天漲潮的時候,海水就會漫過來。退潮的時候,二郎在水里放一張攔網,就能捕住魚。

正說著,我看到張東風突然拐過排房的墻角,朝我們走過來。由于張的出現,她止住了要說的話。張停住腳步說,你買花了?

花?

你推迷。人家送花的都來了,在門口等著。

雪青看我一眼,卻沒有說話,她匆匆拐過排房的墻角,消失了。

我身邊的這個人,那個被雪青稱為張的人,并沒有跟著離開的意思,他對我說,走,我陪你轉轉。這鳥人!說話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我想,他的這種帶有命令口氣的說話方式,和他以前當慣了一把手有著直接的關系。

片斷二:兩個男人

張沿著雞舍走到小院另一邊的柵門前,那柵門很低,只到我的腰間。通過那柵門,就能看到院外的那片農田。在玉米地和花生地的中間,有一條從小院通向遠處那幢兩層樓的土路。我跟著張沿著土路往前走,等閃過左邊的那片玉米地,我看到有十幾只雞雜在一群吃草的山羊中間正在草叢里覓食。有一只山羊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看著我們,可是那個人好像沒有看到這些一樣,他陰沉著臉往前面的樓里走。這鳥人,就像誰欠他二斗谷子似的。從張剛才說話的語氣里,我能感受他對我的冷漠和抵觸。我本能地停下來,回頭朝我們的來路觀看,由于秋作物和樹叢的襯托,在外人看來,那幢黃墻紅頂的天鵝別墅一定是別樣的風景,可這風景卻擋不住我內心的郁悶,我仿佛看到有一雙眼睛在那幢別墅的某個窗子里盯著我。我回過頭來,看到張已經走上樓房的臺階,站在那里一聲不響地等我。從他的眼神里,我突然感覺到,他領我到這里,根本不是來散步,而是要完成他預設的一個陰謀。

張站在臺階上,看著我走過去。可是沒等我走到。他又轉身走進樓里去?,F在我有些進退兩難,在我而前仿佛有一道我看不清的陷阱,而在我的身后,我感覺同樣有一種力量擊打著我,我知道那是雪青的目光。雖說我不能確定她的目光來自何處,但是我敢肯定,那目光一定存在。就像在長興島號的底層船艙里一樣,我相信,我的感覺不會錯,那目光一定在某一處盯著我,在對我作某種暗示。你想對我說什么呢?到現在我也還沒弄明白你那目光的含意呀。我猶豫著,但最后我還是朝那幢建筑里走去。

這是一座還沒有來得及裝門和窗子的空樓,有風從門和窗的洞穴里穿過,形成了一種聲音。我想,那應該是從海邊吹過來的風。那帶有腥味的風,使我感到了涼意和不安。而使我更加不安的是張那雙看我的眼睛,他站在那個空洞無物的大廳里,人突然間顯得那樣霸道,他用充滿敵意的眼睛看著我,直截了當地說,她讓你來,有什么目的?

這鳥人,絲毫不作掩飾。他的問話使我感到意外,但我對他帶有質問的語氣有些反感。因為我一時沒有弄清他的意圖,只好反問道,你說呢?

他看著我說,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沒有什么目的。我冷笑了一下說,你不會不知道,我們一塊兒長大,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到師范,我們都是同學。我真是個傻冒,當時我為什么會對他說這話呢?這分明是我已經對他做出了某種讓步。

所以,我才問你,這次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覺得我會有什么目的?

他盯著我,話鋒一轉說,那玫瑰是你送的?

玫瑰?對,玫瑰。

156朵。從她進到監獄里的第二十六天開始算起。2001年4月25日。一天一朵,一直到她從監獄里出來。2001年9月28日。還是讓花店里的人去送的,是不是?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他就這樣看著我,冷冷地說。而我,對他也充滿了敵意。我說,不應該嗎?她人在難處。

這么說,真是你送的?

我冷笑著,沒有回答他。

對我的反應他并不介意。他說,這么說你也去過挪威?

這鳥人,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我說,那是我的自由,你可以去,我就不能去?

你當然可以去……

他的聲音突然低弱下來,看上去,他的內心深處有些不安。張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煙來。我沒有想到他卻抽出一支遞給我。這貨,就像同我有多年的交情一樣,我說,謝謝,不會吸。

不會吸?不會吧,你是作家,寫東西不吸煙?

對,不吸。別說不會,就是會,也不吸你的煙!

我就不行。張把煙叼在嘴上,然后又掏出打火機燃著接著說,當年我給劉書記做秘書,每到寫材料的時候,都要先買一條煙放在桌子上,等一條煙吸完了,材料也就寫好了。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在監獄里,她每次去看我,都會給我帶煙過去。

張說著,在白茬水泥地上來回走動著。仿佛是在掩飾他內心的騷動和不安??磥懋敃r我的判斷有誤,張突然在我面前停下來,情緒也有些激動,他說,那個時候,我在監獄里關著,她呢,一個人整天窩在家里,一只沙發,一臺電視。你知道她咋過的日子嗎?那還不都是為了你個鱉孫!餓了就沖方便面。她一直在等著我的消息。你想,她從監獄里出來后,我前后又換過九個拘留所,她整天都在為到監獄里去看我找門路,托這個托那個,為什么?她就是想和我見面。那個時候,我就是她的精神支柱,你就吹吧,鱉孫!你知道嗎,我在監獄里每星期都給她寫信。一星期一封,哎,你看。

他說著,突然把手伸進衣領里,摸出一個項鏈來,他把項鏈從脖子上取下來遞給我說,你看看。

張的語氣不容遲疑,我只好接過項鏈。那項鏈上串著幾個心形的飾物。他說,這是什么,這是心,這是用五角的硬幣磨出來的心。她在監獄里沒事,就在水泥地上用五角的硬幣磨心,手都磨出血來了,她一共給我磨了八個心。鱉孫,有一個心就夠你的了,還八個!你知道她為什么給我磨八個嗎?那是我們認識八年了。八年呀,我們可都是真心的,為了走到一塊。我們可都是已經離了婚的。你說,我們大老遠從河南跑到威海干什么,就是為了好好地過日子。你說,像我們這種關系……

他突然有些語無倫次,你給我說說,像我們這種感情,現在怎么會出現危機?他的坦率真讓我感到意外。要是我,打死我也不會對自己情敵說這樣的話。我是他的情敵嗎?或許是吧,他當時肯定是這樣看我的。我說,為什么?

為什么?她既然把你請來,就沒有對你說我們的事兒?

我現在想聽聽你的。

聽我的?

對,我想聽聽你的。

你真的想聽?

不是我非要聽,是你自己想給我說。

我想給你說?

如果不是,你叫我到這里來干什么?

就算是吧。哎,你說,這情感是不是兩個人的事?這出了問題,怎么能把不是都怨到我身上?說我在監獄里待的時間長了,得了憂郁癥。說我從權力意識的高處掉下來,成了平民,失去了自我,感到不平衡。這唄,我是有一點,別說我。叫你,你要是從一個黨委書記的位置上下來,窩在這海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不是窩囊?恬不知恥,你活該!還說我不接受她兒子,這,我也承認,我是和小柯和不來,可是,也不能說是我害死了小柯呀!

你害他沒有?

看看,你也相信不是?我咋會害他呢?

你沒有害他,那你心虛個什么?

不是我心虛,問題是她就這樣想。當初她把小柯帶過來的時候,我就不同意。你說,你讓他好好的跟著他爸唄,他要錢,給他錢,要工作,給他找工作,你讓他過來干什么?你不知道這孩子,說他沒教養,那是便宜他了。初中都沒讀完,十五歲就把他弄到部隊里去當兵。你說,十五歲就去當兵,那還是個孩子,能干得好嗎?等復了員,給他找好工作也不干,整天不是坐在家里打游戲,就是開著車到處亂竄。哎,這可好,一下出了車禍,鉆到人家大卡車底下去了。老孫,鱉孫,叫我老孫。你說,這咋能怨我呢,我能去割剎車的輸油管嗎?我會去干那種事?我咋給她解釋她都不信,說除了我沒二人。別說我和小柯抬過杠,我們就是打過架,我也不會去干那種事。

從張的語氣里,他顯然是想爭得我的同情。他扔掉手中的煙頭看著我說,我知道你和她以前的關系,所以我才給你說這些。說心里話。我從監獄里出來后,我是真不想在國內待,一心想到國外去,我們兩個滿世界的跑,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歐洲,那北歐就更不用說了。那年的三月,我們在西班牙正好趕上“圣周節”。不知道你去過沒有,那真是個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人在過節,好像他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過節日。在各種各樣的節日里,他們最看重的就是“圣周節”。網上是怎么說的?天主教會認為耶穌事跡的關鍵是殉難和復活,而不是出生,所以在復活節前的整整一個星期,被他們看作是“圣周節”。你是作家,這些事你肯定知道,好多教徒們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這你也知道,不同顏色有著不同的含義,紫色代表懺悔,綠色代表希望,紅色代表流血,黑色代表死亡。你知道她現在每天晚上都穿什么衣服嗎?

什么衣服?

黑衣服。

穿黑衣服?

可不是,我一看見她一身黑,心里就怵得慌。你心里要是沒鬼,你怵個啥?我今天之所以把你領到這兒來,就是想給你說這些,老孫,你能不能幫我好好地勸勸她?

你讓我勸她?

是呀,你肯定有辦法勸她。你是作家,讀過那么多書,寫過那么多文章,肯定有辦法勸她。

我看得出,張走這步棋,肯定是出于無奈。像他這樣過去做慣主張和指使別人的人,如果有一線的希望。他也不會對別人,尤其是對自己的情敵求助。你給我說,你以前是不是把我當成你的情敵?可是伙計,在戰略上,你這實在是很低級的一招,就連我這樣的笨人,到了這個時候也不會使用這無奈的下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面對一個哀求——是哀求,起碼我是這樣看他——你的人,我不會說出拒絕的話。如果在遙遠的時代,我就不是東郭先生,也一定是把那條凍僵的蛇揣進懷里的人。我這個人就這德行,沒出息,聽不得別人兩句軟話,所以,我也只能以文為生,所以我也只有坐在這里為怎樣講出他們的故事而發愁,就在這時,有幾只羊像是受到驚嚇,它們跑到樓里來,接著,我就看到二郎一手拿著棍子一邊吆喝著,出現在空洞的窗子里。

窗外仍舊是不斷的車流,可是我沒有聽到那些車子的聲音。江嫄等的那輛車子來到了嗎?應該早已停在樓下。來給她送東西的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年輕的帥哥?或許是。我有什么權力不讓他來給她送東西呢?我沒有這個權力,就像我無法拒絕二郎出現在那個窗子里一樣,我看到有一片黃葉搖曳著,從我窗外往下沉落。片斷三:二郎

看著那個人沿著土路走遠了,二郎這才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坷垃,朝著跑到花生地里的兩只羊扔過去,他罵道,往哪兒跑,鱉孫。

說著,他支著鞭子跑過去把那兩只離隊的山羊趕回來,看著走遠的張二郎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又罵了一句,鱉孫!不知道好歹。

我不知道他是在罵羊,還是在罵那個已經消失的人。我說,你是李香鋪的?

二郎說,是呀。

你認識我嗎?

你不是姓孫嗎?潁河鎮東街的,恁家西邊靠著郵電局。

我對他笑了笑,算是對他的肯定。

二郎說,我來回去鎮上趕集,都路過你家,那個開鋪子的是你哥吧?

那是我四弟。

你四弟?看著比你面老。他說著朝別墅那邊看一眼,然后壓低聲音說,剛才他都給你說的啥?

沒說啥。

沒說啥?他沒有給你說小柯?

這使我感到意外,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會不知道?你別聽他說,他不是個好人。

你咋知道他不是好人?

小柯就是他害死的。

你咋知道是他害的?

不是他還有誰?你別看他兩個肩膀打個肉頭。走起路來還像個人,心毒得狠。這汽車上的事你肯定懂,你說,他自家的汽車,誰會在剎車的供油管上割口子?俺姐不會吧?小柯自己不會吧?你說不是他還有誰?

我有些弄不懂,把輸油管切個口,就不漏油嗎?

發動機不用的時候,不漏。就是浸油,不仔細你根本看不出來??墒前l動機一開,輸油管的壓力就會加大,壓力大了,就能把輸油管憋破,輸油管一破,就供不上油,一不供油,剎車就失靈。他整天玩車,你說這一點他不懂?他肯定懂。小柯就是他害的,沒二人。

他為什么害他?

他和小柯和不來,多見他。你說,這么大一片宅子,十幾畝地,兩幢樓,是你置買的?那是俺姐,是俺姐的錢買的。沒有俺姐,他咋會有今天?你說,俺姐待他多好呀?他在監獄里一二年,不都是俺姐回回去看他嗎,他老婆咋不去?一次都沒去過,還有他的孩子。你說,他小姨子的男人就在錦城公安局,要是想看他還不容易?一句話,吃過飯走著就去了,幾步遠。就那都不去看他。你說,俺姐待他啥樣,離了婚在家等著他。哎,他可好。從監獄里出來后,俺姐叫他回去離婚,你猜他咋說?

二郎說著停下腳步,又朝跑到菜地去的山羊喊一聲,然后看著我說,說他老婆要錢,一百萬。是你老婆要錢還是你要錢?一百萬,不瞎可怪狠。就那,俺姐跟他不一樣,俺姐說,一百萬就一百萬,只要她愿意離婚。俺姐就給他七十萬的現金,外加一套房子,你說俺姐圖他啥,不就圖他個人嗎?俺姐找他不值,你圖他人,他人好也中呀?心里壞!這離過婚,俺姐說要給他去領結婚證,哎,你猜他又咋說?再等兩年。說是離婚的時候,給他老婆說好的條件。這啥雞巴條件?錢也給你了,婚也離罷了,你管我啥時候結婚哩?這不是沒有理找理嗎?就這,俺姐還讓著他。他越來越不像話,你猜咋著,只要他老婆一打電話,哪怕是屁大個事兒,他慌的跟腳心里長草一樣。這唄,有事,你猜咋著,沒事的時候,還跟他老婆一塊上街,兩人拉著手又說又笑,你這是離婚了嗎?你說說,這叫俺姐咋接受?這你知道,俺姐也是個有頭有面的人,是不是?

二郎說著朝地上吐了一口沫,他心中仿佛憋著許多的憤怒和怨氣。由于二郎只顧給我說話,羊又跑到菜地里去吃菜。二郎喊著跑過去,可是他手中的鞭子還沒到,那幾只山羊已經逃跑了。二郎把鞭子搭在脖子里,就勢從菜地里薅起兩個青皮蘿卜。他先掰去蘿卜頂上的青葉子,然后一手一個拿著搕著蘿卜上的泥土走回來。

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柯呀,這都是小柯給我說的。小柯在的時候,恨死他了。

二郎說著,朝別墅那邊看一眼,又接著說,那會兒我就勸小柯,我說,這是長輩的事,你不管。說起來,他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是吧?可是你不知道,他有多貪財。俺姐在買這房子以前,不是在威海市里買過兩幢別墅嗎?有一回他跟俺姐生氣,抓著賣了一套,一百多萬,拿著錢人就沒影了。你走就走唄,可是沒過兩月,他人又回來了,賣房子的錢也沒有了。你說俺姐生氣不生氣?

我們說著,走過那個齊腰深的小柵門,來到院子里。二郎把手里的蘿卜放在廚房前面的水池里,他一邊擰開水龍頭洗手一邊繼續著他的話題。俺姐生氣,就讓他走,你猜他死皮癩臉的說啥,他得看病。俺姐心軟,就又給他一個存折,上面有三十萬??墒撬俗邲]一個星期,又回來了,說他上街乘公共汽車受不了,讓俺姐再給他買輛車。你說這熊人。就這,俺姐還原諒他,要車給他買,給他買了一輛別克呀,白車。這唄,咱還不說,哎,你猜咋著,他還上網聊天勾引女人,還騙人家說他是房地產公司的大老板。

二郎說著朝那黃墻上的窗子看一眼,你說,就這樣的熊人,愛色又愛財,我咋就想不通,他當初咋當縣委書記了。雞巴說話還霸道,滿嘴老子天下第一,動不動就跑來給我上課,我才不聽他哪一套呢,你雞巴啥本事,除了會說大話,叫我說,一百條,他沒一條好的。

我說,這些事你也是聽小柯說的?

對呀。他去跟那個女人見面的時候,被小柯抓了個正著。小柯當時惱的想一棍夯死他!你說,他能不恨小柯嗎?二郎把洗好的蘿卜放在晾在廚房前椅子上的案板上,他拿起案子上的菜刀嚓嚓切下兩塊來,把其中一塊遞給我。我說,謝謝,我不吃,

他說,這蘿卜好吃呀,又脆又甜。

我說,我真的不吃。

二郎咬了一口蘿卜嚼著,邊吃邊說,要不我問問俺姐,一會兒給你砍個蘿卜侉子,好喝酒。

我笑了笑,算是對他提議的默認。我說,你喝酒嗎?

我不中,喝兩盅就頭暈。小柯中,他喝八兩沒問題。哎……

二郎說著,他從廚房門邊伸手提過來一張椅子,把椅子上的一本雜志拿起來拍了拍椅子面然后對我說,你坐。

我沒有客氣,就在他清掃過的椅子上坐下來,我說,你也會做飯?

會兩樣,不吃生飯。二郎說著,在一個木墩上坐下來,他說,做飯的是老方,他回家收秋去了,過幾天就回來。

哦。我順勢從二郎的手里接過那本雜志,翻了翻,那是一本《汽車的維修與保養》,我說,你喜歡汽車?

二郎說,那是小柯的。小柯特別喜歡汽車,他訂了好幾本汽車雜志。他沒事還去修車那兒,向人家師傅請教?,F在這人,為了錢,啥沒良心的事都會干,你不知道,有的人,他敢往剎車油里兌酒精。

兌酒精?

可不是,一兌酒精,用不多長時候,變速箱的齒輪就不好用了。齒輪不好用,剎車就不靈,剎車不靈就得修。小柯說,那變速箱別說換,就是修一回,也得四千多。這可是壞良心的事,弄不好,會出人命。有一回我跟小柯去修車那兒,就見過一輛被撞壞的汽車,那車撞得狠呀,車頭撞得稀巴爛,擋風玻璃全碎了。小柯的朋友對他說,那輛車的剎車油顏色不對,是以前被人兌了酒精。

人家咋會對小柯說?

那是小柯的哥們兒,小柯沒少在他身上花錢。

二郎正說著,拴在門口的那條狗汪汪地叫了兩聲。接著,從小院的腳門前傳來了車鈴聲。二郎說,送信的來了。

透過那個腳門,我看到一個身穿橄欖綠制服的郵遞員正在彎腰從包里往外拿報紙,等郵遞員直起身來,我才看清那是個臉頰紅潤留著一頭短發的少婦。

這時,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傳過來,不用回頭,從腳步邁動的頻率上,我也能猜出那是江嫄。她終于把要拿到的東西拿到手了。那個我不知道長得什么模樣的人,給她送了一件什么樣的東西呢?她走到我身邊停住了,我聽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頭來,看到站在我身邊的江嫄卻是兩手空空,我說,東西呢?

她笑了笑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走?我下意識地站起來。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而是去收拾她的東西。等她把包掛在肩上,才回過頭來看著我,她說,實在對不起……

我伸手止住她說,你有這自由,想干什么,你只管去。

那好,你在吧,我走了。說完,她把肩上的包又重新掛了一次,就真的走了。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呆呆地看著她往前走,一直到她走下樓梯口,連頭都沒有回過一次??粗У纳碛?,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來接她離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又重新坐下來,目光再次落在電腦屏幕上。在我感到無聊的時候,我總想通過一些文字來排解寂寞,并企圖通過這些文字,尋找新的切點。

片斷四:156朵玫瑰

我拿著當天的《威海日報》,沿著小徑回到天鵝別墅前院的時候,正好看到那輛白色的別克在門前那條狗的汪叫聲里駛出大門,在拐上大門前的公路之后。那輛車并沒有停下來,而是一晃就消失了。從快速遠去的汽車聲里你可以斷定,那輛車壓根就沒有停下來的打算。白色的別克,那開車的肯定是張。那條汪叫的狗平靜下來,我看它在強硬的水泥地上扒了兩下,然后臥下來。我不知道是否去把那扇洞開的柵門關上。我看著那兩扇似乎還沒有完全靜止下來的房門,最后還是跨上臺階,朝別墅里走去。

我輕輕地推開一扇棕色的雕花木門,在寬敞的客廳里,我看到在通往二樓弧形樓梯的左側,有一條人工瀑布從一座假山的腰間傾瀉而下。在樓里建造一處山水,可見我將要進入的這幢別墅有著何等的氣派。就在我要抬腿進門的時候,眼前的情景使我愣住了。從我的腳下,一直到右手的半個客廳都撤滿了零亂的玫瑰,有的還被踐踏過,從花辦里擠壓出來的紫紅色的汁液涂在乳白色的地板上,有著一種殘酷的美艷。剛才這里一定發生了激烈的爭斗,我似乎能聽得到那些躺在地上的玫瑰還在緊張地喘息著,在這你很難察覺的聲音里,整個客廳顯得十分安靜。

她人呢?一種不祥突然襲上我的心頭。我輕輕地叫了一聲,雪青。但是我沒有聽到聲音,這使我更加緊張,她到哪兒去了?我看一眼空蕩的客廳,然后蹲在地上,拾起一支玫瑰。這時,突然從客廳的某一處傳來了她的聲音,她說,別動。

我站起來,順著聲音隱約看到雪青就坐在客廳里靠里的沙發上,但她被一盆枝葉茂密的鐵樹擋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些撒在地上的玫瑰,繞過那株鐵樹,走到沙發邊,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雪青的面容看上去顯得十分干凈,從她被描過的彎眉和涂過淡彩的嘴唇上我能看出來,在這之前,她曾經用心地修飾過自己。但是她的這種打扮和現在撤在地板上的玫瑰,顯然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我一時弄不清,在她和張之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把手里的那朵玫瑰搖了搖,看著她說,為什么要撒在地上?

她說,我喜歡。

不會吧?我回頭朝地上的玫瑰看一眼說,要不,我收拾一下?

她說,你別管,就這樣放著,

她的冷靜讓我吃驚。但我知道,在她的內心。一定是驚濤駭浪,因為我看到她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因為我,是吧?

她看著我說,你說呢?

我看一眼手中的玫瑰,然后放在桌子上。我說。如果真的因為我,那我很抱歉。說著,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滿地的玫瑰邊,蹲下來,一支一支地拾起來。

我聽到身后傳來了她的腳步聲,那腳步走到我的身后停住了。

我站起來,在我的左胳膊里,駐滿了紫紅色的玫瑰。

雪青說,你真想幫我收拾嗎?

這樣,我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覺得臉上會好看一些。

那好吧,你過來。雪青說完從我面前走過去,從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拾起來的玫瑰花邊走過去,我懷抱玫瑰,站在那里看著她沿著弧形的樓梯往上去。雪青走上二樓停下來,她回身俯視著我。

我在她的注視下轉身走到沙發邊,把懷中的玫瑰放在茶幾上。

不,她說,把花拿上來。

我回頭看著她,她語氣肯定地說,拿上來。

我并沒有去拿剛才放在茶幾上的花,而是往前走幾步,又在地板上蹲下來,去拾撒在地上的玫瑰。我小心翼翼地避開玫瑰枝上的尖刺,少年說我要采摘你/荒野中的玫瑰/玫瑰說我要刺痛你/使你今后常記起。你還記得你喜歡的這首《野玫瑰》嗎,頑皮少年不肯放/荒野中的玫瑰/玫瑰用刺來抵抗/痛苦嘆息難抵擋。我恨自己沒有留下被刺疼的經歷,所以我只有像少年維特一樣難以排解的煩惱。啊,玫瑰玫瑰,荒野中的玫瑰。等拾滿了懷抱,我才在她的注視下走上樓去。我來到她的身邊停下來,看著她說,放哪兒?

她語氣肯定地說,每個房間。

雪青先推開了就近的一扇門,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間有兩個房門的套房,套房的客廳足有三十平米。

她說,我要把每一個房間里都放上玫瑰!你這是給自己過不去,還是給我過不去呢?你不給自己生氣不行嗎?可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真的很難把握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是呀,太多的人到死也沒弄明白,我們和自己相處的世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其實,我們和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一直處在對抗之中。我們與身邊的人對抗,與權力、與金錢、與名利對抗,而更多的時候,我們都處在與自己的對抗之中。我們不但不肯原諒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而且也不肯原諒自己。當我們太多地計較在這對抗關系中的得與失的時候,我們的視野就受到了限制。如果有一天我們明白過來這對抗毫無意義的時候,當你從這種對抗的關系擺脫出來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我們的生命還能呈現出另外的風景,一種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看得到的風景??杀氖?,我們太多的人是很難從這種對抗的關系中擺脫出來的。雪青說著,從我手里接過一把玫瑰。走到門邊的矮柜前,插到花瓶里去,然后,她走到靠外的一個房門前,一邊推開房門一邊對我說,把剩下的放在這里。

我跟著她走到門邊,我愣住了。在這之前,你讓我怎樣想象,我都不會想到她沐浴的房間會有這么大,光房間里的那個浴池就足有二十平米。如果這浴池放在室外,我不會驚奇,問題是這浴池放在一個人的臥室里,它豪華的裝飾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你是讓我幫你放花呢還是對我展示你的富有呢?她沐浴的房間就這么豪華,那么她隔壁的臥室,該是怎樣的富麗堂皇呢?突然出現的情景使得我的情緒有些頹喪。在頹喪的情緒里我又下樓拿了一次玫瑰,跟著她沿著二樓通向另外一些房間的走廊往前走。在一個房間的門口,雪青停住了,順著她的目光,我也看到了撒在地上的一些被撕碎的紙片。

雪青在地上蹲下來,拾起那些碎紙展開看著。我看到她拿紙片的手哆嗦起來,她回頭看著我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我對她搖了搖頭。

這是他寫給我的信,在監獄里寫的。你看到了吧,現在他撕碎了。每次我們爭吵后,他都會撕掉一封。一封一封的撕。撕吧。說著,雪青揚起胳膊,那些信的碎片就從二樓打著旋往下飄落。落在了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拾起來的玫瑰上。看著那些飄落的紙片,雪青自言自語地說,撕吧,撕就撕吧,反正那是你自己的。

后來,我又跟著她從二樓來到一樓,把我拾起的玫瑰擺放在不同的房間里??头俊>瓢砷g。健身房??帐幨幍亩逊胖恍r尚雜志還沒有來得及整理的書房。餐廳。廚房。最后我們又回到了客廳里。雪青從我手里接過最后一把玫瑰,在沙發上坐下來,她一邊往花瓶里插花一邊說,今天我買多少朵玫瑰,你應該知道吧?

不知道。

不知道?她停下來,抬頭看著我,你咋會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

156朵,一天一朵,你自己送的,會不知道?

我沒有給你送過玫瑰。

你說什么?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給你送過玫瑰。

你再說一句?

是有人給你送過玫瑰,但那不是我。

不是你?你說他是誰?

那個給你送花的人,已經死了。

我看到雪青扶在花瓶上的手在哆嗦。她久久的盯著我,她突然抬起胳膊,用力一掃,餐桌上的花瓶就飛了出去,落在了我剛剛打掃干凈的地板上??墒撬龥]有動,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看到有兩行淚水從她的眼角里流出來。她說,你不管我是吧?

我什么時候說不管你了?

說過,你說過。我就讓你后悔!

我說過嗎?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你就因為這句話給我賭氣是嗎?你是在用這句話懲罰我是嗎?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著我對你懺悔?就為了這句我已經忘記的話,你讓我付出了二十一年的代價?

可是,我說,我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你說,你記住啥了?我說我給人家談對象,你說你不管。

我說了嗎?

你說了,你當初就是這樣說的,你不管!我的老天爺,你在試探我?可我是當真的。有誰會想得到,我們的分離,竟然是為了一句試探的話。

片斷五:天鵝別墅

夜里,我被狗的汪叫聲驚醒了。我打開燈,從床上起來,來到窗前,扒開厚厚的窗簾惺忪著眼睛往院子里觀看。院子里十分明亮,那只狗朝著大門汪叫著,沒有停止的意思。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忙穿上衣服,當我走出客房來到客廳時,眼前的情景使我愣住了。我看到,不管是一樓還是二樓,別墅里所有房間的燈都亮著,卻沒有一個人。在從院子里傳來的狗叫聲的間隙里,我能聽到電流在通過鎮流器時發出的“嗡嗡”聲。人呢?我下意識地叫一聲,雪青。

我沒有聽到聲音,發生了什么事?我快步穿過客廳,沿著弧形樓梯來到二樓。二樓所有的房間都開著門,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敲門往里喊叫,也沒有找到一個人。最后我來到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通過打開的房門,我看到對著門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個年輕人的遺像,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小柯。小柯的遺像裝在一米見寬的鏡框里,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從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一種冷颼颼的死亡氣息,我的頭皮一緊,冷不丁地打個寒戰,我急忙轉身回到走廊里。

在這個沒有人影只有燈光的別墅里,我感到了恐懼。那些燈光仿佛變成了許多只無形的手臂朝我抓過來。我小跑著穿過二樓靠近大廳的走廊。沿著弧形的樓梯來到一樓,我不敢在那兒停留,匆匆穿過大廳,來到院子里。

院子被從別墅的窗子里射出的燈光照得雪亮,可是,院子里也沒有一個人。那條狗還在對著院子的大門叫著。那狗每叫一次,它脖子里的鐵鏈都被頓得嘩嘩作響。狗的叫聲在空曠的夜間顯得痙人。我繞過那條狗,走到鐵柵門前,看到那門并沒有上鎖。我拉開大門走出去,等站在公路上回過頭,看到那座我剛剛離開的建筑,在黑夜里像一個通體透明的怪物。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從天鵝湖那邊傳來了雪青的尖叫聲。順著聲音,我看到在黑暗里不停地晃動著一道燈光,從燈光上下晃動的幅度來看,拿燈的人正在往這邊走動。我忙迎過去。隨著和那燈光的靠近,我聽到了張的聲音,他說,慢點,慢點……

在雪青不停的尖叫聲里,我聽到接近我的腳步發出噗噗的悶響,我斷定那是行走人的鞋子里灌了水。在從別墅那邊照過來的燈光里,我看到雪青趴在二郎的后背上,她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她一邊舞動著手一邊喊叫著,小柯,小柯……

背著雪青的二郎和我擦肩而過,張拿著手電筒匆匆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接著,他們走進大門,穿過被燈光照得雪亮的院子,匆匆地進到別墅里去了。

我走過鐵柵門,在院子里停住了。片刻,我在二樓雪青房間的窗子里,看到了晃動的人影。接著。二樓其它窗子里的燈光,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了。又過了片刻,一樓窗子里的燈光也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到了最后。除去二樓雪青的房間,整個別墅里的燈光都消失了。隨著燈光的消失,那狗的叫聲也消失了,世界仿佛一下子跌到了安靜里。

我站在院子里沒有動,我看著從二樓窗子里照出來的燈光,我不時地能聽到雪青的喊叫聲。過了片刻,別墅的房門打開了,在微弱的燈光里,我看清那是二郎。二郎看我一眼走下臺階,他在臺階上坐下來,脫下鞋子,空著鞋里的水。

我走過來,也在臺階上坐下來。我悄聲地說,怎么回事?

俺姐跳湖了。

跳湖?為什么?

去救小柯。

救小柯?

俺姐想我表侄都快想瘋了。她一做夢就會夢見他,她說小柯怕黑。剛才你都看見了,她把樓里的燈全都打開了。

二郎說著朝樓上看一眼,壓低聲音說,都是他,把俺姐害成這個樣,還說俺姐神經病。哼,我看他才神經病!

我們正說著。雪青的喊叫聲又從二樓傳過來。

二郎說,你不上去看看?

我朝二樓的窗子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二郎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怕他?

我說,我怕他干啥?

那你為啥不上去?二郎說完,他穿上鞋子。站起來走到大門邊去鎖門。我坐在那里遲疑了一下,這才起身走上臺階,推門走進別墅。在一樓的大廳里,雪青的喊叫聲更清晰了,你別攔我,她說,你別攔我。

在雪青的喊叫聲里,我走上二樓。然后我穿過雪青套房的客廳,在她臥室的門前停住了。她臥室的房門開著,我看到雪青正在撕打阻擋她的張。張一邊攔住她一邊壓低聲音說,喊什么你,有病不是!

雪青看到我,她停下來說,我有病,來,你給俺評評理。

張回過頭來,他一看到我就放下攔她的手。雪青也不再掙著往外走,她對我說,你說,小柯站在湖水里喊我,我能不管嗎?

張說,你聽聽,是不是有病。

雪青突然對著張喊道,你出去!

好好,我出去。張說著,真的走了出去。

雪青看張走出去,她伸手拉住我說,你信不信,我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聽見小柯在湖邊叫我。你說,小柯叫我,我該不該去救他?

我說,應該。

雪青說,你聽,聽見沒有,小柯又在叫我。

雪青說著走出臥室,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辦才好,只好跟著她走出臥室。我看到張坐在套房客廳的沙發上,他看我走出來就站了起來,你看到了吧,還說沒病。

走到門口的雪青突然停下來,你有病。

張不接雪青的話,而是看著我說,你跟著她,看她去弄啥。

雪青說,你說弄啥,我去找小柯。她說著,轉身走出門去。

張對我說,你跟著她,看她想弄啥。

我只好出來,跟著雪青沿著二樓的走廊往前走。在暗淡的光線里,雪青穿著剛換上的黑色衣裙就像一個飄動的幽靈。我跟著她來到小柯的房間里,她打開燈,小柯的遺像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雪青來到小柯的遺像前突然平靜下來,她在小柯遺像前的椅子上慢慢地坐下來,她看我一眼,用手拍了拍她身邊的另外一張椅子。我只好走過去,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她說,你聽,你聽見沒有,小柯在叫我。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是看著墻壁上的小柯。

雪青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看著我說,我知道,小柯就在這房子里,可是他就是不肯出來見我,你說,我急不急?所以我就把樓里的燈都打開,一間一間的找他,樓上樓下,連衛生間我都不放過??墒俏以趺匆舱也坏剿隙ㄊ窃谖也蛔⒁獾臅r候跑出去了。我就跟到院子里,一聽,小柯果然在湖邊喊我。你說,小柯喊我,我能不管嗎?我啥都可以不要,我不能不要小柯。你知道嗎,等我跑到湖邊,小柯就站在湖水里叫我,他說,媽媽,媽媽。你說,小柯在湖水里受罪,我能不管嗎?我就不顧一切地撲到湖水里。

我說,你那是在做夢。

做夢?你也說我是在做夢?

我說,人生就是一場夢。

一場夢?

這夢不光你自己做,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做,

你也在做夢?

對,我也在做夢。

我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我說,你累了,走,回去休息吧。

她遲疑著,她顯然是在思考我剛才對她說的話。我把她領出房門,關上燈,我們一塊回到她的臥室里。張仍然在套房的客廳里坐著,但是我沒有理他,而是和雪青一塊兒走進她的臥室。沒有雪青喊叫的房間仿佛一下沉到了寂靜里。就在這時,在雪青床前的矮柜上,我看到了一幅裝在框里的畫。我走到矮柜前,拿起那幅畫,那是蒙克的《吶喊》。在這里能看到蒙克的作品,確實讓我感到意外。

我在奧斯陸買的。

奧斯陸?

我買了他很多的畫冊。

在哪兒?

你想看嗎?

如果方便……

雪青沒等我說完,就走過來。她彎腰拉開柜門,從柜里拃出一疊畫冊來,放在床上。

我彎腰翻看那些畫冊,那確實都是蒙克的作品。

雪青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他嗎?

我停下手來,直起身來看著她。她說,因為我曾外祖父見過他。

施道格?

對,他還給我曾外祖父畫過像。

這真讓我感到意外,我愣愣地看著她。

這時。張出現在臥室的門口,他看著我說,怎么,你不信?

張說著走進屋來,如果你不相信,那我就來告訴你。1908年,她曾外祖父得了憂郁癥,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水手,他待的那艘貨輪正好停在哥本哈根,所以他就住進了當地的一家精神病醫院,你們剛才說的這個叫蒙克的畫家正好也在那里住院,所以他就給他畫了一幅像。

那畫像還在嗎?

當然在。就在她曾外祖父老家的房子里掛著。你以前不是畫畫嗎?有機會你最好再到挪威一次,去親自鑒定一下??纯茨钱嬍钦娴倪€是假的。

張不但對我使用嘲諷的語氣,而且用嘲諷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在這里,特別是在這個時刻,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我放下手中的畫冊,看了一眼雪青,走出去。

那天夜里,我再也沒能入睡。黎明的時候,我走出了天鵝別墅,沿著白天走過的小徑,來到別墅后面的小院里。我走過雞舍一邊的小門,來到田野里。然后我沿著天鵝莊園外邊的那條水溝,穿過一片低矮的松樹林,來到了海邊。黎明的海浪拍打著灰色的沙灘,遠處的海和天連在一起,在黎明的黑暗里,我無法分清它們的界線。

我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那本不知被我翻過多少次的《蒙克》。我打開它。蒙克的作品,那些我熟悉的作品在我的眼前翻動著。我知道,在《吶喊》同一背景下,蒙克還作過另外兩個主題的繪畫,《不安》與《絕望》。在蒙克的藝術生涯里,他總是重復地表達自己對生命的焦慮。他常常把人生的不安和絕望,同置在相同的背景之下。那充滿了血與火漩渦的背景讓你過目難忘。其實,我們人類的存在,就是生的重復和死的重復。就是痛苦的重復和疫病的重復。你看這幅《病中的孩子》,蒙克在不同的年份畫過這幅畫,可以這樣說,《病中的孩子》就是蒙克的童年的經歷,是他關于疾病、痛苦與死亡的不斷重復。出生在1884年的蒙克,在他五歲那年就失去了母親。而他姐姐去世的時候,蒙克才十四歲。而蒙克本人,在幼年的時候也身患肺病。死亡和疾病帶給蒙克的陰影是巨大的,他在不同時期都曾經重復創作過關于死亡、疾病和痛苦的繪畫,用來表達他在不同時期的感受。我不知道雪青在看到這幅《吶喊》時,會有怎樣的理解和感受,但我相信,雪青肯定讀懂了蒙克。因為她和蒙克的童年,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但這同時也讓我感到不安,因為我永遠也無法知道,那個站在橋上的面如骷髏的陌生人為什么尖叫,就像我不知道雪青為什么喊叫——是因為小柯嗎?不,我并不那樣認為——樣,我也沒弄清她面對湖水喊叫的真正含義。

午夜陽光

那天我在維多利亞咖啡館一直待到深夜。等我從咖啡館里出來的時候,街道里的車輛已經稀少下來。可是編織在城市上空里的燈光(這和我在長興島號上看到的燈光有什么區別呢?沒有),仍然使我無法看到真正的夜空(在我的家鄉潁河鎮,現在肯定是滿天的星斗。那些我和童年的她一起躺在潁河岸邊的草坡上看過的星斗,還是那樣燦爛嗎?可是現在,那些我夢寐中的星光,被蜘蛛網一樣的燈光給遮蔽了)。在這個看不到星光的城市里,我像一片沒根的草葉在街道的河流里漂流。

我的手機短信響了。我斷定那是江嫄發過來的,如果她聰明,她就應該給我一個離開的理由??沙龊跷乙饬系氖牵绦艆s是我前妻發來的。她太知道我的生活習慣了。她告訴我,我的女兒已經兩天沒有到學校上課了,她失蹤了。這真是要命。我當即和她約定在某個街口見面。然后商量著是報案還是尋找。我們商談的結果是,她去報案我去尋找,我們不敢有一絲的含糊,雖說我們已經離異,但我和她就這么一個女兒。那天我尋找的重點是網吧,沒有超出我的推斷,在找到第七個網吧的時候,我果然在一個光線暗淡的角落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你知道,這種麻煩在我們的生活里會常常出現。所以在后來的一個月里,由于一些不得不應付的雜事,我這篇關于雪青的小說一直沒有進展。生命的焦慮總是無法擺脫,就像我這沒有進展的小說一樣。江嫄也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出了我的視線。我曾經給她打過幾個電話,她的手機都處在呼叫轉移的狀態??闪钗覒嵖氖恰K谷灰淮我矝]給我回話。她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臨近春節,準確地說是農歷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我回到了故鄉潁河鎮。這是我的計劃。無論如何,今年我也要陪著年邁的父母過個春節。到家的第二天,我去了坐落在鎮外106國道邊的醫院。我去那里并沒有明確的目的,我就是想去看一看。雪青當年生活過的醫院,現在完全變了模樣,連一點能引起我回憶的物證都沒有。我懷著頹喪的心情回到家里。母親正在廚房里洗水果,她探出身來對我說,有人來找你,

誰找我?

母親說,李香鋪的,我認不準。

李香鋪?難道是二郎?我推門走進屋,果然是二郎。二郎看我進來,忙站起來。

是你呀。我說,坐吧。

我們坐下來,我看著他說,回來過年了?

二郎說,過年。

我說,回來幾天了?

二郎說,二十三,祭灶那天。

我說,過了年還去嗎?

二郎說,去啥,不去了,俺姐把那房子都賣了。

我吃了一驚,說,為什么?

張東風死了,你不知道?

他死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說,咋死的?

車禍,也是出車禍死的,聽說是剎車失靈。

剎車失靈?他不是輛新車嗎?

誰說不是。事兒就這么邪,新車也會失靈,一頭扎進了山溝里。

母親端著水果走進來,母親說,誰呀,誰掉到山溝里了?

我對母親說,電視上說的。

我從母親手里接過水果,放在茶幾上。母親說。這上了年紀啥好處呀,啥都記不住,我也看電視,可都是瞎看,轉臉就忘,啥都記不住。母親說著又走出去。

二郎說,報應,這樣的人,早晚不得好死。

我說,那你姐把地賣了,她住哪了?

二郎說,俺姐去挪威了。

我說,挪威?

俺姐臨走的時候,讓我給你帶回一封信。二郎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

我接過來看了看,那信是封著的,我就順手放在了茶幾上。

那天二郎沒有久坐,他說他還要趕集辦年貨,因為那封信,所以我也沒有深意留他。等二郎離開后,我有些迫不及待,等我打開那封信,我看到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一張來自挪威北角的明信片,另一樣,是一張五萬元的支票。明信片我是熟悉的。因為一年前我給江嫄寄過。而那張支票,卻讓我感到迷惑不解。她為什么給我留下一張支票呢?是她付給我的156朵玫瑰的錢?不可能。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些玫瑰,無論如何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難道是她約我去北角看午夜太陽的路費嗎?可是想看午夜太陽時間還早,那要等到五月,這對于我來說,那時光是有些漫長。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提前動身呢?這時我突然想到了蒙克,想到了蒙克給她曾外祖父施道格畫的那張畫像。我想,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了。

三月里的一個夜晚,我站在文化路與農業路交口的東北角等一個朋友,因為我托他幫我定了一張從北京飛往哥本哈根的機票。朋友說,這個班次需要從莫斯科轉機。他說,如果你運氣好,就能在到達哥本哈根的當天,乘上斯堪的納維亞航空公司飛往卑爾根的航班。但我并沒有那么著急,我在浪漫的計劃里,我應該在哥本哈根停一下,去看一看當年蒙克和施道格住過的那家精神病醫院。但事實確是另外一種情景,那天晚上我卻沒有等到給我送票的朋友,卻意外地看到了江嫄,她和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孩子手牽手從對面的街道走過。但是我并沒有叫住她,那時我拿電話的手在哆嗦,這你可以想象我當時的心情。由于憤怒,我不停地撥打朋友的電話,可是他的電話始終沒法接通。到了第二天,我接到了朋友的家人打來的電話,原來昨天他在來給我送票的路上,出了車禍。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短信,那是江嫄發給我的。

思念是吹過牧場的風嗎?它吹得杏花白了,它吹得桃花紅了。她數著一朵一朵流云,在楊樹下等白了頭發,在夜露打濕了衣襟。她是一只無枝可棲的鳥吧,她不知來處亦不知歸地,她的故鄉就在清冷的月光里端坐,她在清冷的月光下尋找著干凈的墓地。

在昨天夜里,在那個街角,她一定也看到了我??墒堑任野央娫捊o她打過去的時候,她的手機又處在了呼叫轉移的狀態。這使我更加憤怒,我毫不猶豫就把她的短信刪除了。我坐在朋友的床前,看著他痛苦的模樣,想了想。又拿出手機,把江嫄的電話號碼也給刪除了,我憎恨地想,把干凈的墓地留給你自己吧,我要到北極去。在北極午夜的陽光下,那里的荒蕪與寂靜,你是無法想象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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