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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長滿了蘋果的家園

2009-12-31 00:00:00李月峰
山花 2009年9期

第一章

我十四歲,我是個成年女人。

我發過一個毒誓,你知道我是如何發毒誓的么?你知道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叫臺兒莊的地方么?你知道臺兒莊的人是如何發毒誓的么?在地上劃一個圈,圈內寫上你最恨的那個人的名字,然后,朝那個名字吐三口唾沫,再踩上三腳,誓言就成立了。

我知道恨一個人不好,發毒誓更不好,但,那要看你恨誰了,對什么樣兒的人發毒誓了。我還知道,一個人的一生,我是說從出生到死亡,你可能活十四年,也可能活四十年,或者活八十四年,無論你活多少年,就是千年王八那歲數,你恨的人也不能超過三個。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用鋒利的尖石在地上劃了一個又圓又大的圈兒,我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林雪芬三個字。

林雪芬是一個人的名字,這個女人有兩條像鸛一樣的長腿和動輒擰在一起的眉毛。這個女人跟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說得確切一些,她跟我有血緣關系。我告訴你,林雪芬是我媽媽。我對我的媽媽林雪芬發過毒誓。我只對她一個人發過毒誓,我的毒誓就是在我長到能打得過林雪芬的時候,一定要每天揍她一頓,扇她耳光,揪她頭發,踢她屁股,把我曾經挨過的打全部都還給她。

是的,沒錯,我鐵定了要這樣做,因為,她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我十四歲的時候,我知道我再也長不到能夠揍林雪芬的年齡了,我停止了生長。人活著,就有可能在某個時候,某個階段,某個地方,被某個偶然主宰。這跟長頭發,長個兒頭,長手指甲是不一樣的。沒有理由。

所以,我恨林雪芬。

我記得林雪芬第一次揍我的情景,那會兒我不到三歲,我在臺兒莊跟我姥姥一起過活,除了姥姥,還有兩個舅舅和兩個舅媽,兩個舅媽又生下了好幾個表姐表妹,舅媽們還在繼續生,生一個就要交莊里村委會一定數額的超生費,她們不在乎這些,她們要生到生出兒子為止。姥姥還有另外的孩子,除了年節,平日不太走動。我掰著手指數出這個家中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共有十六個,像個大家族。但事實上,我只跟姥姥一個人生活,我和姥姥住同一間屋子,睡同一鋪炕上,姥姥做的飯只給我吃,舅媽做的飯當然是給他們那個屋子里的人吃。而且,舅舅舅媽們都不太待見我,他們說我是婊子養的。

有一回,我跟一個表姐在院子里打架,這個表姐大我兩歲,她故意用腳絆倒我,我的膝蓋都破了皮。她總是找我的茬兒,起因是我有一個漂亮的發卡而她沒有。

這個發卡是我從林雪芬的包里偷的,她包里有好幾個發卡,嵌亮片的,有機玻璃的,串成珠子的。我偷出的那個別在頭頂就像一只紅色的蝴蝶落下來似的。表姐眼饞,可我偏不給她,她從來沒給過我東西。表姐動不動就找我打一架,打架我是不怕的,尤其在比我大的,比我有力氣的對手面前,我能顯示出著了魔的忍受和抗擊打的能力。這是我媽媽林雪芬把我鍛煉出來的。

表姐跟我打架是占不了上風的,她尖著嗓子罵我婊子養的,我扯著喉嚨回罵她是婊子養的。

臺兒莊的人們,不管是大人小孩兒相互打架罵街很正常,你罵我‘操你媽’,我同樣會操你的媽,這沒什么大驚小怪。可是,我沒想到這句婊子養的惹怒了我的小舅媽,她沖出來指著我的鼻子厲聲喝道:你這個婊子養的,你罵誰是婊子養的?你敢罵我閨女是婊子養的?我閨女是我養的,不是婊子養的!你這個小婊子養的才是婊子養的。

我的這個舅媽很厲害,跟我舅舅打架時動刀子,不管是殺豬宰羊刀還是切蘿卜白菜刀,我舅舅曾被舅媽砍下半個耳朵,據說是因為舅舅跟莊上一個做豆腐的女人有不清不楚的關系。我不怕小舅媽,我誰都不怕。我跟小舅媽針鋒相對,我是婊子養的,她也就是婊子養的。其實。我覺得我的話從理論上講是完全過得去的,我媽媽林雪芬是女人,小舅媽也是女人,她們養出來的孩子應該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就是傻子和聰明的區分。我和表姐都不是傻子。

我的小舅媽劈手打了我一耳光,把我的牙都打出血了。那之后的不久,我媽媽林雪芬回來了,她聽說了這回事兒就發起瘋來,跟我小舅媽在院子里滾到一起掐架。院子里的雞屎狗糞沾了她們一身。林雪芬的義憤填膺出自于她的理論,我養的孩子我打,別人打不得,誰敢打,她就跟誰急。

那回,林雪芬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回到了臺兒莊。她像個女鬼,頭發披散著,嘴唇抹了一指頭豬血似的,呲著冷森森的白牙回來了。姥姥讓我叫她媽媽。我沒理這個茬兒。

我不是那種馬屁精的丫頭,我見了我媽媽林雪芬不會嘴巴甜甜地喊她媽媽,也不會嘟著嘴唇跟她親親。林雪芬也不吃這套,她從來沒像莊上有的媽媽那樣摟著自己的閨女左親一口,右親一口的。如果我媽媽林雪芬這樣做,我就會恨不得要擰她一下。而事實上是我對林雪芬感到陌生,她總是冷不丁兒回來。又一轉眼兒就不見蹤跡,像鬼一樣來去匆匆。

她瞅我一眼,我向后退一步。林雪芬說我是鬼嗎?我轉身就跑。跑出老遠的地方。我站在那兒撒了泡尿,我只是想學學村里的小子們,他們能把尿滋到天上去。我把褲子和鞋弄濕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有點兒得意洋洋。

林雪芬擰著眉毛,嘴巴歪到一邊。后來,我摸到了林雪芬的規律,只要她的眉頭擰到一塊兒,嘴角撇著,這時候她就要揍人了。她揪過我沒頭沒腦就打,邊打邊罵我是個小喪門星,小廢物。她還說了些我聽不明白的話,什么若是沒有我,她就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她早晚要把我賣了,讓我去當小叫花子。她還把要拉架的姥姥推了個大仰八叉,她連姥姥都一起罵了,你們都是廢物,一群廢物,我要是有個好娘家。就不會讓人搞大了肚子又像個破貨似的給甩了。

我被林雪芬打得狼哭鬼嚎的,但說實話,我還沒恨上她,她走的時候我還送給她一個風車,我自己做的,用一張紙,這么折一下,那么折一下,中間插根細棍兒就成了。吹一口氣,風車能轉好幾圈兒,要是刮大風的天,不用吹,手舉著風車它就轉呀轉個不停。

林雪芬看也沒看我的風車,丟到地上,我要這個有什么用,什么時候我看不見你就好了。

林雪芬第二次打我時是個冬天,我捉弄了她。姥姥家的灶屋棚頂吊著一口鐵鍋,我把剛剛到家的林雪芬叫到鐵鍋下面,我讓她用手撥一下鐵鍋耳朵。林雪芬疑惑不解地抬頭瞅瞅,干么?

我說,撥一下你就知道了。

鐵鍋稍一動,里面存的水就順著林雪芬的袖筒子灌了進來。她沒防備,跳著腳打個激靈,我則蹲在地上笑得肚子疼。還沒笑完呢,我媽媽林雪芬的掌巴就落了下來。

林雪芬打我最狠的一次是她要把我帶到城里去。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跟林雪芬一起生活,大概她也是這么想的。但是,姥姥死了。

姥姥早就有要死的跡象了,她長得瘦小干癟,后背也因為摔過一跤后駝了。整天哈著腰咳嗽不停,連喘氣兒都困難。我到了四五歲時就時常擔心,擔心晚上躺在瘦骨嶙峋的姥姥身邊睡了,早晨睜開眼時就發現她斷了氣。我還想象著姥姥死了后自己痛哭流涕的樣子。但,姥姥死的時候我根本就沒哭,我顧不上哭,我在街上跟一,群小子們正瘋玩呢。我不哭的原因還有一點,我并不真正明白死亡的意義。

林雪芬來奔喪了,我從來都不知道她究竟從哪兒來的,而每回都像個女鬼似的。她實際上不想回來,我姥爺死的時候就沒見她的影兒。這一回,我的兩個舅舅左一通電話右一通電話把她催回來了,她很不耐煩,邁進門時我剛好從她身邊跑過去,她一把沒撈住我,氣得她嘴巴又歪到了一邊。

我急著跑出去是要把化成水的肥皂分給比我小的小孩兒,他們能把臺兒莊的天空布滿了五彩的泡泡。那些泡泡在夕陽的照射下,像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夢境。

林雪芬終于找到了理由,其實,她揍我從來不需要理由,我的存在就是她揍我的全部理由。林雪芬脫了她的高跟鞋,仿佛跟什么人比賽似的打我,差點兒就把我打昏過去。我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她跟兩個舅舅和舅媽們吵架,舅舅舅媽讓她帶我走,她要我留下,她說每月會給舅舅一百塊錢。舅媽說就是給一千塊也不行。林雪芬說你們長得那德行,一百塊給你們都可惜了。舅媽說那你自己就留著養小婊子啊。林雪芬氣得要發瘋,可是,她一個人不是我舅舅和舅媽的對手,打架她會干吃虧,她只有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在我身上。

第二天還沒見亮,林雪芬就把在夢鄉中的我拽了起來,姥姥的喪事還沒辦完呢。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不算什么,我的手指甲里扎進一個刺,指頭腫得像個小饅頭,還沒到城里呢,我就發起了燒,燒得我要昏過去了。林雪芬給我吃了退燒藥,用針頭挑破我腫著的手指,里面流出來的全是黃膿,氣得林雪芬罵個不停,她恨不能再揍我一頓。

所以,我恨林雪芬。

第二章

我是林雪芬的女兒,林雪芬是個婊子。臺兒莊的人都知道林家閨女進城當婊子這回事兒,其實,也不光是在城里,林雪芬早在臺兒莊的時候就已經這么干了。據說林雪芬所以當婊子是為報復那個搞大她肚子又沒有娶她甚至不愿擔下責任的家伙。在我看來,在我這個婊子的女兒看來,如果我媽媽林雪芬以為她當了婊子就打擊了別人,那她真是太糟糕透頂了,是個真正的廢物。

二十歲以前的林雪芬不是婊子,她是臺兒莊數得上數的俊俏閨女。但坦白說,我媽媽林雪芬也不是十分漂亮,她有兩條好看的長腿,裹在能把屁股勒出腚溝來的牛仔褲里。臺兒莊的女人們因為要干農活。很少穿牛仔褲,林雪芬卻時常穿著勒屁股的褲子在街前街后招搖而過。

我媽媽林雪芬不干農活兒,她學裁縫。但是,她對裁縫這項事業并不熱愛,也沒有天分,她連針都拿不好,師傅給她一塊布讓她縫條直線。那條線她縫得七扭八歪的,用我們臺兒莊人調侃的話來說,給狗綁塊餅子都比她縫的好。林雪芬不是做裁縫這塊料。

林雪芬有充滿了興趣兒的事,比如說,她好打扮,愛照鏡子,每天照鏡子能照上一個小時。林雪芬有夢想,比如說,看電視里的那些演員明星什么的,她就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當演員,因為她覺得劇里的那個女主角還沒自己好看。再比如,電視里面有空中小姐推著餐車穿著漂亮衣裙出現時,她也想著有朝一日能當上空姐,她覺得自己的腿比她看到的空姐的腿長。當然,這是我媽媽林雪芬在做白日夢。比起當演員,當空姐,林雪芬有時候也會實際些,到城市大百貨公司做一個營業員也許更容易。

臺兒莊里有許多年輕的閨女都進城打工了,林雪芬也想去,但家里被姥姥姥爺攔著,她一時半會兒還做不了自己的主。

然而,我媽媽林雪芬當演員的機會卻從天而降了。

從大城市來了一個劇組,要在臺兒莊里拍電影。鄰近臺兒莊的地方有一片空地,規模很大的空地。這幫人在空地上搭建了一個巨大的攝影棚,還從別的地方喬來了些莊稼假模假式種在攝影棚的四周。

這片空地在莊子的西邊,原先是一片墳地,十里八鄉的人死了都往這里埋。后來,上頭有了指示,不準再埋死人,先前埋了的饅頭堆也鏟平了,以后死了的都要送到縣上的殯儀館去燒。但臺兒莊的人還是習慣把那地方叫墳圈子。

拍電影的劇組來臺兒莊之前,還來過一幫人,他們在墳圈子那兒用帶來的一種插到地下的儀器這兒插插,那兒探探,用皮尺量著長短。好奇的莊戶人跑去問他們干什么,是不是要建工廠,因為別的莊里都有外來的老板建廠。要是建工廠的話,就趕緊把在外打工的人叫回來,反正都是打工,在家門口打工比到遠地方打工省腳力。那幫人說是選礦址,開礦。礦沒開,電影先開拍了。

劇組里的人傳出話來,要臺兒莊的老少爺們兒當群眾演員,要年輕俊俏的姑娘們當特別的群眾演員。莊里沒出外打工的長得好看些的閨女們都去劇組面試,我媽媽林雪芬是第一批面試又被錄用的群眾演員。

面試林雪芬們的是個頭發像女人一樣長的大胡子和一個長著蝦米腰的男人,他們一個是這部電影的副導演,一個是劇組里的劇務。劇務給林雪芬們解釋說,特別群眾演員給的鏡頭多,而且,還有可能被派上演小角色。

我媽媽林雪芬穿上她以為最好看的包屁股的牛仔褲,到縣上把頭發燙了好多小卷卷兒,于是,她被選上了當特別的群眾演員。不過,劇組里的化妝師卻讓她脫了牛仔褲穿上大褲襠的褲子,還用一個大媽發型的假頭套把她的卷卷兒毛遮住了。

實際拍攝時,在攝影棚里,群眾演員扮的村民坐在臺下,臺上坐著干部們——真正的演員。林雪芬們被特別安排坐在前幾排,副導演讓她們笑林雪芬們就咧嘴呲牙一個勁兒地哈哈;副導演讓她們鼓掌林雪芬們就拍巴掌拍到掌心通紅;副導演讓她們喊口號林雪芬們就舉拳頭扯著喉嚨振臂高呼。

然后,就完了。

真的完了,一共有五個鏡頭,只花了大半個下午,林雪芬們就結束了她們特別群眾演員的生涯。盡管如此,我媽媽林雪芬還是激動萬分,在剩下的一個多月的拍攝中,她每天都去墳圈子那兒看拍電影,跟莊戶人擠在一起看演員們在攝影棚里談戀愛,親吻,吃飯,上廁所。還臉紅心跳地看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在那片假模假式的莊稼地里抱著打滾。看眼兒的莊戶人就有的說,像不像場院撒歡打滾的兩頭驢。人們一陣大笑。笑過后覺得別扭,驢在場院打滾行,要是到莊稼地里打滾糟蹋莊稼那可就得挨鞭子了。

臺兒莊拍電影的日子就像過年,莊里人吃著飯時就說,快吃了去墳圈子看拍電影。街上掏雀子撤尿的小子們一邊抖著一邊跑,要去墳圈子看驢打滾去。還有人晚上做夢時說夢話都要去墳圈子。

林雪芬更愛照鏡子了,她在劇組化妝師那兒學了一手,就是把眼睛化得像個熊貓的本事。在穿衣服時,故意解開上面的扣子,讓大胸脯半露半遮。有人逗她說,她那樣子跟電影演員似的。

突然的就在一個早晨,臺兒莊拍電影的人不見了,墳圈子搭建的攝影棚拆了,那片假模假式的莊稼地也消失了,臺兒莊一大早趕來看拍電影的人全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群吊唁者。

拍電影的劇組來臺兒莊的時候是春天,離開時春天還沒結束,到了夏天,我媽媽林雪芬的肚子就顯山顯水了。

林雪芬懷孕了。

要說起懷孕這事兒也沒什么,極其簡單,臺兒莊的大人孩子都知道是怎么一檔子事。莊戶人家養狗。狗發情時滿街撒歡兒相互追逐。莊上還有給豬給牛給羊配種的配種站。我姥姥家有一只大灰貓,有時一連幾天都見不到影兒,等到回家時,姥姥就會說,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又揣了崽子。

林雪芬揣上了崽子了。但是,這又不像貓揣了崽子那么簡單,因為林雪芬不是狗,不是豬,不是大灰貓,她是個黃花大閨女。在臺兒莊,也有沒出閣的大閨女懷孕的,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打下的麥子原本還有種。被對象搞大了肚子的,趕緊張羅著辦喜事,被不認識的人搞大了肚子的,趕緊報告派出所,那是強奸。還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搞茍且之事中了彈,女人會在肚子還沒有顯山顯水時就到縣上醫院做了人流。

林雪芬的肚子大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飛短流長種種猜測和傳言在臺兒莊沸沸揚揚起來。有人說,曾看見撤走的電影劇組里的大胡子副導演跟個女的半夜三更天滾那片莊稼地,那女的個子比大胡子還要高,從這個跡象上表明,那個女的就是林家的閨女。誰都知道我媽媽林雪芬有兩條長腿。

不對。有人反駁道,跟林雪芬滾莊稼地的不是大胡子,大胡子看不上莊戶人家的閨女,他身邊漂亮的城里的女演員多的是。實際上,是劇組里的那個長得跟莊里趙光棍差不多的劇務搞大了林雪芬的肚子,趙光棍跟這個劇務都長著蝦米腰。劇務在拍電影期間,經常給演員和重要的群眾演員發盒飯,他曾把他飯盒里不吃的菜夾給了林雪芬。還有,蝦米腰劇務看上去就色迷迷的,他的眼睛粘得像漿糊,時不時就把他的漿糊甩到女人的身上,胸上,屁股上。

有人說,你們說的都不對,林雪芬肚子里的東西不是外來種,大胡子或蝦米腰劇務的,而是跟林雪芬一樣當群眾演員的一個莊戶小伙子惹的禍。根據就是拍電影中村民開會那場戲的時候,小伙子本來是被副導演安排在后面,但是他硬擠到前排,跟林雪芬挨著肩膀,兩個人還嘀嘀咕咕的。向林雪芬獻殷勤的小青年有好幾個,鄰莊賣豆腐的那個,集市上養貂的那個。林雪芬買豆腐時那家伙連秤都不用,手起刀落切下老大一塊碼進林雪芬的岔子里。林雪芬去逛集市時,跟那個養貂的聊個沒完,她走時他還對著她吹口哨。種種事,說得都是有鼻子有眼兒,跟真事似的。

我媽媽林雪芬對此咬緊牙關不吐半個字,她不開口,就害得我姥爺和兩個舅舅天天操著鐵揪到處找傳聞中的人,賣豆腐的,養貂的,他們怒火萬丈地出門,那架勢若不用鐵鍬劈了一個就難平心頭之恨。然后,姥爺和舅舅們又垂頭喪氣回了家。

有一天,我的姥爺和舅舅們一大早就往長途汽車站那兒奔,他們要去找大胡子和蝦米腰的劇務,走到半道兒上,姥爺舅舅們泄了氣,因為他們不知道大胡子和劇務是從哪個大城市來的,北京?上海?天津?大胡子和劇務姓甚叫甚?姥爺舅舅們連大胡子拍的電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或是在哪兒能看到這個在臺兒莊拍攝的電影。不光是我姥爺和舅舅們不知道,莊上的人都不知道,惟一確定的就是曾經來過一個大城市的劇組,在臺兒莊墳圈子那兒拍了一部電影,電影中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滾莊稼地像驢打滾一樣難看。然后,他們就銷聲匿跡了。臺兒莊的人全體做了一個夢。

第三章

我媽媽林雪芬懷孕初時,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連吃飯都要我姥姥端進去。我姥姥怕她想不開自殺,沒再對那個讓她揣了崽子的人刨根問底——根本刨不出來。沒有人知道是誰讓臺兒莊發生了史上最大的丑聞,只有林雪芬一個人最清楚,可她的嘴就像上了封條或是像箍緊了的鐵桶一樣嚴密,誰要是多問一句,她就擰著眉毛說你們還讓不讓我活了。她用自殺相威脅,別人拿她沒轍。

我姥姥就林雪芬這么一個閨女,還是上了四十歲時才生下的,所以,林雪芬不能死,她得活著,她無論做下了什么樣的丑事也得活。我姥姥也只提過一次關于到縣上醫院流產的話,說的還是莊上劉家閨女的事。

劉家閨女被人強奸懷上了,到縣上做了人流,她對調查這件事的公安說,找不到人就算了,權當被臭蟲咬了一口。劉家閨女在我媽媽林雪芬大了肚子的時候已經結婚了,生了兩個活蹦亂跳的一丫兒一小兒。

縣上醫院的廣告都貼到了莊里,廣告里盡是些無痛人流,藥物流產之類的詞。廣告上通常還畫個女的,像過節一樣喜氣洋洋的模樣。

我媽媽林雪芬在我姥姥提劉家閨女的時候,狠狠地剜了我姥姥一眼,眉毛擰成了一塊面疙瘩。自此,沒有人再提到縣上醫院的事,在我媽媽林雪芬看來,世上根本就沒有給人做人流的地方。

到了后來,我媽媽林雪芬挺著大肚子懶洋洋地出現在臺兒莊的街道上了。莊上的人都大吃一驚,差點兒就沒認出她來,林雪芬胖成了一口豬。可不是嘛,她呆在家里就知道吃,吃了睡,睡夠了上茅廁屙,接著再吃,跟莊戶人家養豬一個樣。養豬戶拼命往豬的肚子里填食,就為了讓它快點長肥長大。

林雪芬以前是尖削小臉,現在,那張臉就像發酵了的饅頭,饅頭上斑點叢生,還是雙層的饅頭。碩大而松馳的乳房,手腕腳脖子都有兩三層肉褶。林雪芬曾引為自豪的長腿上靜脈曲張,令人作嘔。

她趿著一雙破鞋,蓬著頭發,像個結了婚的女人。她跟三三兩兩的孩子媽媽們毫無羞恥地談論著她肚子里的崽子,酸兒辣女,胎位不正,剖腹手術什么的,每每還狺狺大笑。那一陣子,林雪芬過得似乎很快樂。只有一次,她在街上發了一回飆,把莊上的趙光棍罵個狗血噴頭,她說是趙光棍擋了她的道了。其實,莊上最窄的街也夠林雪芬橫晃的,她不過是要找個薦兒發泄一番,而趙光棍又是莊里最窩囊最不像男人的男人。

冬天的時候,我媽媽林雪芬生下了我。

我是林雪芬的女兒,我十四歲。我出生的時候林雪芬難產,臍帶像蛇一樣纏住我的脖子,我差點兒就沒命了。每當林雪芬不高興的時候,她就會惡狠狠地罵我,生你的時候怎么就沒勒死你這個廢物。

林雪芬生下了我,但她不是我媽媽,她沒給我吃過一口母乳,她連姥姥家那只大灰貓都不如,大灰貓產崽時,會把生下的小貓一個一個用舌頭舔干凈,再把它們移到有太陽光的地方。林雪芬生下我,她是我媽媽,但她卻把我丟在一邊,她自己養足了精神,又穿上了能把屁股溝勒出來的牛仔褲到礦上去了。

臺兒莊的墳圈子開礦了。曾經來探測的人發現了墳圈子下面有黑金,夠采上三年五載的。圍繞著礦場,周圍建起了飯店,超市,火鍋店,發廊,旅館。桑拿,服裝店,錄像廳,專治性病的門診部,還有一個加油站。而且,那地方一下子就多出了很多女人,年輕的,披散著頭發,嘴唇像抹了一指頭豬血一樣的女人。于是,墳圈子不再叫墳圈子了,叫小縣上,小縣上的那些來歷不明的年輕女人們被小縣上的男人稱作雞。

我媽媽林雪芬到了小縣上,在一家小旅館當服務員。雖然她已經不像懷孕時那么臃腫肥胖,但她的尖削的小臉不復再現。而且,很快她在小縣上就得了一個綽號,楊貴妃。都是因為她那一身肉。

林雪芬當服務員沒幾天,有人喜歡上她了,看中了她那身肉,是個矮個兒的礦工,這個人的臉上經常掛著一絲局促不安的笑容。

那天,礦工打小旅館的門前走過,林雪芬坐在門口嗑瓜子,她嗑得飛快,兩片嘴唇上沾了不少的瓜子皮屑。不知道他最初是不是把林雪芬當成了一只雞。礦工上前跟林雪芬搭話,妹子長妹子短的。林雪芬也正無聊,平日里旅館沒什么生意,只有到了假日或晚間才有男人領著做營生的女人上門。

礦工主動介紹自己的情況,二十九歲,未婚,老家有爹娘和姐姐,他在外面掙了十多年錢了,家里已經蓋了兩層的房屋,他家的廁所是城里人用的那種抽水馬桶。他還經歷過死亡,以前下的那個礦井瓦斯爆炸,死了好幾十人,他是幾個幸存者之一。除了下井,他還當過釆石工,他熟悉各種石頭,石灰石,大理石,白云石,動物化石。

礦工給林雪芬講動物化石的來歷。幾百年前,曾經活著的動物死了之后,被石灰質的泥土埋住,久而久之,動物就風化變硬,成了石頭,妹子,我手里還有幾塊能賣上價錢的動物化石哩。

我媽媽林雪芬對礦工講的事和他的經歷不感興趣兒,但他顯而易見對自己的多情和癡迷令她滿意。她不再挑剔礦工的身高和顯老的面孔,她一心一意跟礦工談起了戀愛。林雪芬內心真實的想法是要跟礦工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離臺兒莊越遠越好。離得遠,就沒有人知道她的那段丑聞,或者,她有過把我送走或賣掉的念頭。她要把她的過去抹殺掉。

礦工讓她等一兩年,他再多賺些錢,然后,就把她帶回老家成親。林雪芬跟礦工談了沒多久的戀愛,就趁著旅館老板去打麻將的時候和礦工上了出租屋內昏暗的大床上。我媽媽林雪芬脫衣服時,為自己的肥胖不安,囁嚅對礦工說,其實,我以前很苗條,我得了一場病,所以就……

礦工很干脆,我膩歪了干巴巴的女人。

林雪芬在日后弄清楚了礦工這句話所傳達的隱晦的含義。只是這會兒在床上,她對礦工多少產生了感激之情。礦工的動作很快,黑瘦的屁股在林雪芬發顫的肥碩的軀體上起伏,呼哧呼哧喘個不停。他還像個小動物一樣用鼻子嗅,用手摸,用舌頭舔。他貼在林雪芬的耳朵邊教她說一些以前她沒聽過的淫穢之詞,告訴她小縣上的那些雞是怎么干的。

林雪芬聽出了幾分意味,她說她不是雞。

礦工哧哧直笑,女人都她媽的是雞。他嘀咕了一句。

小旅館的老板隔三岔五打回麻將,林雪芬就在這個時間里打傳呼將火燒火燎的礦工喚來。但好景不長,有一天,旅館的老板把赤裸著的林雪芬和礦工堵在出租屋的床上。

我媽媽林雪芬被炒了魷魚,她灰頭土臉地回到了臺兒莊我姥姥姥爺的家里。她去小縣上的時候我兩三個月,她回來時,我一歲多了。林雪芬厭惡我,說我長得像個又黑又瘦的猴子。她一不高興,就會抓過我打幾巴掌。她打我從不輕描淡寫,都是峁足了力氣。有一回,她一巴掌把我從炕上扇下來,我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撞在桌子腿上才停住,我的頭被桌子腿磕破了,滲出了血絲。

林雪芬擰著眉毛吼,滾出去!看見你就心煩。

所以,我恨林雪芬。

林雪芬跟礦工的事兒是這樣結束的。有一天,我姥姥家殺進一隊人馬,領頭的是一個干瘦的女人,她指揮那幫人砸東西。砸碎了我姥姥家做飯的鐵鍋。砸碎了我姥姥家的門窗,砸碎了他們能砸碎的東西。那女人還扯下林雪芬的幾撮頭發,扇了林雪芬幾個大耳光,林雪芬從來沒挨過別人的打,她莫名其妙揣了孩子也沒有人打她,現在,她挨了打,又被打得很慘。

那個女人打夠了,指著林雪芬的鼻子破口大罵,臭婊子,敢勾引我男人,也不照照你的豬樣,你以為你是楊貴妃呢,我男人不過把你當成了不花錢的婊子,再敢到小縣上去勾引我男人,看我不撕了你!

這個像柴禾一樣干瘦的女人是礦工的老婆,礦工老早就成了親,兒子十多歲了。林雪芬遭受了第二次打擊,這次打擊并不比第一次莫名其妙揣了崽子來得輕,事實上,她在那些人撤離了后自己用頭撞墻尋死來著。

我媽媽林雪芬又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吃飯時,我姥姥又端著飯碗給她送進屋去,她大概又要過與世隔絕的日子了。但是,出乎家里人的意料,林雪芬沒把自己關多久,一個星期后,林雪芬梳理好她凌亂的頭發,把自己的兩條肥腿勉強套進了緊繃的牛仔褲里,她又到小縣上去了。

林雪芬回到她當服務員的那家小旅館,旅館老板見了她沉著臉說這兒不需要服務員。林雪芬說,我不是來當服務員的。旅館老板花了好幾分鐘才明白林雪芬這話的意思。

林雪芬不當服務員了,她坐在小旅館重新改造后的前廳的沙發上,跟一排搔首弄姿的年輕的女人透過大玻璃窗翹首期待,每每有男人走過,她便做出一副挑逗的模樣。

林雪芬在小縣上當了雞,綽號楊貴妃,她的名聲傳播得極快,除了她那身令一些男人垂涎的肉,還因為她來者不拒,只要付錢,她什么都干。小縣上的男人說起女人時都會提到楊貴妃,是個貨真價實的騷貨。

接著,小縣上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一個下井的礦工在一個夜里被人傷了下身,也就是他的老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礦工自己都不清楚事情是怎么發生的,那個晚上他喝了酒,他沒說在哪兒喝或跟誰喝的。總之,他受了傷,傷得不輕。專治那地方的醫生說,他得好好治,不然,有可能這輩子也硬不起來了。

我媽媽林雪芬就是在礦工受傷害的那天離開了小縣上,她去了大城市,她在大城市依然做雞,只是,那兒的人沒有人知道她的綽號叫楊貴妃,她的那身肉是她的活標志,讓一些男人們想入非非。

林雪芬再回到臺兒莊的時候,我已經兩三歲了。所以,我恨林雪芬,雖然她是我媽媽,但我用我知道的這世上最惡毒的毒誓詛咒她,我要在我能夠打得過她的時候,打她個半死不活。第四章

我的親媽媽是林雪芬,我十四歲了,她從來沒有因為打過我而后悔過。我恨她,我恨她的原因不光是因為她總是打我,還因為我再也不能上學了。

林雪芬帶我到大城市來的時候,我在臺兒莊小學校讀到了三年級。我是臺兒莊小學校的學生,每回考試我都考班上第二名。

第一名是個叫小海的小子,他爸爸是臺兒莊小學的副校長,副校長也是教我們的數學老師。副校長曾經是個落榜生,他在臺兒莊老少爺們中是念書最多的一個,學歷也最高。因為他有落榜的不堪回首經歷,他就要把他的兒子培養成一個不再落榜的學生。所以,小海考試總得第一名。

我和小海從小就是玩伴,我們兩家的房子挨著房子,小海的個頭比我矮,就像我的小弟弟。但是,他卻比我會玩兒,他總提議說,我們到山上撲螞蚱去吧,或者,我們下河逮蛤蟆去吧。我們把從泥上里挖出來的蚯蚓裝進玻璃瓶中,撒了些土,準備有機會賣給縣上那些愛釣魚的人做誘餌。蚯蚓在瓶子里能活好久呢。

小海知道什么樣的昆蟲可以吃,比如說知了,我們把知了用泥巴裹住在火上燒,燒熟后揭了泥巴就可以吃了。用這種方法我們吃過蛤蟆和麻雀。我和小海也經常玩一種“你知道嗎”的游戲:天是誰染藍的?誰把那么多小燈籠掛到了天上?摘下的月亮能當盤于用嗎?

我們還到墳圈子那兒捉螢火蟲,那時候那地方還有不少土饅頭似的墳堆,小海在墳堆前給我講鬼故事,故事里的鬼都是女的,穿白衣服,頭發老長,嘴唇血紅,臉孔慘白,見了人就伸長舌頭。我沒見過鬼,覺得故事里的女鬼都挺好玩的。后來,林雪芬公開當了婊子,我覺得我媽媽林雪芬很像鬼故事里的女鬼。因為林雪芬,小海的媽媽不讓他跟我一起玩兒,盡管我一直覺得林雪芬當婊子或是女鬼跟我沒有關系。

那天,我跟小海在家門口玩踩高蹺的游戲。這游戲就是兩只腳分別踩在兩把鐵鍬上,誰走得最遠誰就是贏家。

踩高蹺總是小海贏,但我有一個絕活讓小海非常羨慕,跳肉門坎。用右手鉤住左腳,右腳單立跳起,貼著左腿肚跳進跳出。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類似的動作,是京劇中的一個舞臺動作,只有手腳靈活柔軟的小孩兒才能做到。

我和小海正玩得高興呢,小海的媽媽把小海拖回家,他媽怒氣沖沖說,不是告訴你離那丫頭遠點么,她媽媽是個婊子你不知道嗎?

小海的爸爸也在家,他爸很不滿意小海媽說的話,怎么跟孩子說這話。

小海媽媽說,我說錯了嗎?本來就是。

小海爸爸說,她媽是她媽,孩子是孩子。

小海媽媽說,有那樣的媽,崽子能好到哪兒去。

小海爸爸喝斥道,閉上你的嘴!

小海的爸爸當上了臺兒莊小學的副校長,我成了副校長的學生,每回我考試都得第二名,排在副校長兒子的后而。但是,副校長從來在班上都是表揚我,說我是個聰明的好學生,說我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鼓勵我一定要當上臺兒莊第一個女大學生。教室課桌后面的墻壁上貼著光榮榜,上面有四十多個名字,如果誰考試考得好,淮的名字后而就帖一個紅紅的小蘋果。小海得的蘋果最多,我排在他后面。

等著,有一天,我一定要得最多的蘋果。

在臺兒莊,對我說鼓勵話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趙光棍。我沒兒歲的時候,趙光棍在街上看到我,他問我識不識字,還在地上寫了個“天”字,我不屑地瞅瞅他,這是天字嘛你個廢物。

趙光棍笑廠,笑得很開心,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給我,我接了蘋果跑開了。有一回,我被從城里回來的林雪芬揍了一頓,我躲在街上的一個犄角旮旯,地上有好多螞蟻在匆匆奔來跑去。我用障礙物攔住它們的去路,可是,它們總能繞開,顯示出鍥而不舍的勁頭。

趙光棍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他跟我一起蹲在那里看螞蟻。我問趙光棍,它們是要去哪里呀。

趙光棍說,它們回家。

我問趙光棍,螞蟻也有家嗎?

趙光棍說,有,當然有。

我問趙光棍,它們家里有媽媽嗎?

趙光棍說,有,誰都有媽媽。

我問趙光棍,它們的媽媽會打它嗎?

趙光棍停了一會,說,有時會打,等它們長大了就不會挨打了。

趙光棍在莊里不種地,不養豬,不養雞鴨,他家連條狗都沒有,連一只貓也沒有,他撿破爛。他家的院子里瘋長了些雜草,有的草比房子都高,他撿的破爛就扔在雜草叢中。到了冬天,草枯了,死了,那些東西才山山水水地露出真面目。

莊里人家辦紅白喜事時,一般情況下都不清趙光棍去,嫌他臟,臭。不過,臺兒莊所有的人都愛聽他吹笛子。

趙光棍會吹笛子,他隨身總帶著那支笛子。別在褲腰帶上。高興時,他就會吹上一段。一根小竹棍上面鑿幾個眼兒,就能發出好聽的聲音,這真是讓我感到奇妙。莊上有些小子們愛起哄,見了趙光棍就說,趙光棍,來一段。

趙光棍眼皮一抹耷,理也不理。

那些小于們就說,趙光棍你聾了嗎?

趙光棍的眼皮還是不抬。

小子們就說,他可不是聾了么,不僅聾了,還是個軟雞巴蛋呢。

這幫小于們就一齊喊,趙光棍軟雞巴沒老婆,

莊里人傳說趙光棍的雞巴是軟的,所以,娶不上老婆。那些小子們讓趙光棍吹笛子他不吹。可我讓他吹他倒是吹的。就那回,我因為被我媽媽林雪芬揍了,在街角看螞蟻,趙光棍也跟我一起看。還告訴我螞蟻有媽媽什么的。我用手一指他,你,給我吹一段笛子。

趙光棍就像聽到了指令一樣趕快點頭。好哇,你想聽哪一段。

我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就聽有鳥兒叫那段吧。

果然,趙光棍吹出來的笛聲里面就有啾啾的鳥叫,我一下子忘了我身上的疼了,趙光棍吹完了笛子,又像變魔術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用葦葉編的蟈蟈籠子,里面是一只花肚皮的蟈蟈,這比他每回都送我蘋果還讓我樂呢。

我恨林雪芬,我再也聽不到趙光棍吹笛子了,再也聽不到小海爸爸我的數學老師表揚我了。

我媽媽林雪芬把我領到大城市城來,住在像狗窩一樣的小屋子里。我沒想到大城市里竟然有這樣破敗的房子,外面的樓面倒是很清潔的樣子,可一走進樓道,黑咕隆咚的像進了地窖一樣。滿是灰塵的樓道彌漫著經久的腐敗霉味兒。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和林雪芬住的屋子又小又憋屈,到處爬著蟑螂,因為窗前有更高的建筑物遮擋,陽光永遠都照射不進來,

林雪芬就在這樣的地方做婊子。她總是把男人領回來,那些時候,我就得呆在廚房或廁所里,像只沒處藏身的耗子。

我從來不知道林雪芬打哪兒找來的那些男人,有腳上沾著水泥或石灰的漢子,有穿皮鞋系領帶香噴噴的或酒氣醺天臭哄哄的男人。她跟這些男人們干的事就跟臺兒莊街道上的狗們干的事是一樣的,但他們比狗更瘋狂,除了把床搖動得吱嘎響,還時常從喉嚨里發出可怕的叫聲,簡直就不像人的叫聲,就因為此,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沒多久,就有鄰居或警察找上門來,林雪芬就不得不搬家。

我們經常搬家。有一個月里竟搬了七回家,我上學的事就因為搬家耽擱了。林雪芬倒是替我找了學校,還交了借讀費,可是。每每在一個新學校里屁股還沒坐穩當,同學的名字還沒記全就得離開。再找新的學校。林雪芬就又得交一筆借讀費。而我的學習成績不好,考試是班級倒數第一,林雪芬很生氣,也非常不耐煩,不耐煩的她就會擰起眉毛斜著嘴巴像仇人似的對待我。終于,林雪芬被學校的借讀費和我不堪的成績單搞得忍耐不住了,她朝我大吼,我看你也不是念書的材料,這個書你還是不要念了,念了也是白浪費我的錢!

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個糟糕的學生,一些確定的東西已經不在每次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林雪芬不懂,她也不想弄懂,她就是懂了也不會諒解,因為她是林雪芬而不是別人。我不能上學了,可我做的事情卻多了起來。我要做飯,洗衣服,打掃屋子。林雪芬說了,你不能什么都不干,像個小姐似的。

她不能養我這個白吃飽和廢物,所以。我得干活兒。之前,林雪芬從來沒像模像樣地做過一次飯,她總是買回一堆方便面,或在小攤上買來包子饅頭對付著。她脫下來的衣服,像襪子褲衩什么的,沒有一回馬上就洗出來,不是塞床底下就是扔在水岔里。

這些小東西還好洗些,我最發愁的就是給林雪芬洗牛仔褲。我不明白她干么要穿這種褲子,她穿這種褲子其實是很難看的。牛仔褲泡在水里就變得又硬又厚,簡直都沒法洗。一條牛仔褲我得洗上大半天,手都搓疼了。

在姥姥家的時候,雖然我沒做過飯,但幫姥姥燒過火。姥姥包餃子時,我礙手礙腳地跟著捏幾個試試,我把餃子捏得個個像耗子似的。到了大城市里的狗窩里,我不會用電飯堡,不會用打火器。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我總是擔心做不好,越擔心越是出岔子。切菜時我把手指割破,傷口就像咧開的嘴唇那么大。熱油鍋濺出的油星燙了我的臉,起了些小泡泡。

林雪芬罵我廢物,白吃飽,她擰著眉毛歪著嘴,恨不能把我從窗戶上扔下去。這個時候,我會想念我的爸爸,我猜測他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跟林雪芬肯定不一樣,他不打人,也不罵人,他說話又溫和又好聽,就像小海的爸爸。我真希望我有個副校長那樣的爸爸,或者,就算沒有副校長那樣的爸爸,趙光棍當我爸爸也行,他會吹笛子,他總對我笑,他看我的目光里充滿了憐愛和疼惜。

我沒有爸爸,林雪芬領回那么多的男人中。沒有一個是我的爸爸。我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不是每個人都有爸爸。我只有媽媽林雪芬,她是我親媽媽,這是我確認過的,我曾問過我姥姥,林雪芬是不是我親媽媽。

我姥姥說我是林雪芬生的,在肚子里揣了快十個月生下來的,是真的。

我問姥姥林雪芬為什么總像后娘那樣打我,每次都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的。

我姥姥說,她會后悔。

我的這個親媽媽林雪芬在我做飯的時候,在我洗衣服的時候,在我滿頭大汗擦地的時候,她則像個動物一樣躺在床上看房東留下的破電視,要么,就悠閑地涂指甲,涂完腳趾甲再涂手指甲,指甲上的油尚未曾干透時就一把一把地嗑瓜子,瓜子皮丟了一地。接著,就在鏡子前描眉畫唇,把自己妝扮得像個鬼。

林雪芬自己從來沒覺得自己像個鬼,她以為她那個樣子很好看,來找林雪芬的男人也都是個個不怕鬼的。等到林雪芬實在沒什么可干時,就打電話給她認識的男人,她已經有了些熟客,她時不時地把他們從城市的某個角落召喚到她的床上。

她把那些男人一律都叫哥,不管是年老的年少的,她還用一種讓我起雞皮疙瘩的聲調跟那些人說話,不時地狺狺大笑,像被什么人抓了癢。

有一次,林雪芬一邊吸煙一邊打電話,她大概是想把煙抽出派頭,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小手指翹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把煙灰抖得到處都是,她的樣子根本就談不上派頭。電話那邊一定是跟她做同樣生意的人……我都讓這些臭男人煩死了,一個個像頭豬……往身上爬的時候很痛快,給錢就不爽氣……像要撈本似的沒完沒了……肚子大得簡直看不到那玩意兒……

這一通電話似乎讓林雪芬心里很舒坦,她心情很好地給我一點錢,讓我到市場買些便宜的菜回來。我沒買菜,而是買了點肉餡和餃子皮,我知道那天是節日,我想給林雪芬一個驚喜。在臺兒莊,不管是大節還是小節,只要跟節日掛上邊,姥姥就興師動眾地包餃子給我吃。

結果,林雪芬見了我買的東西把我大罵了一頓,不住嘴地罵,罵得她嘴角都起了白沫子了。我把餃子煮熟了端給林雪芬時,她的火氣仍未消,橫挑鼻子豎挑眼,鹽放多了是我想咸死她;皮太厚了是我想噎死她,反正,我沒安好心。她差點兒就把裝餃子的盤子扣到我頭上。但是,到了這天的后半夜,林雪芬偷偷起床,一個人把兩大盤餃子全都報銷了,我都聽到她滿足的打嗝聲了。

我對林雪芬時不時歇斯底里的發作已經習以為常了,只要不被打在身上,她的話我能做到左耳朵聽,右耳朵冒出去。最初的時候,我曾在遐想中想象過林雪芬突然死去。比如,被馬路上的車撞死,被誰家陽臺上掉下來的花盆砸到頭上砸死,跌到橋下的河里淹死。我仿佛看見她在河里掙扎著大喊大叫救命,但沒有人救她。

每想到這林雪芬的死,我都會感到一陣由內心傳出來的激動的戰栗,好像她真的死了或要死了一樣。后來,我就不那么盼著她死了,姥姥沒了,如果林雪芬也死了,我就無處可去了,大概我就會成了一個小叫花子或小乞丐。

大城市的街頭上,總能看到一些跟我一樣大或比我更小的乞丐,他們穿著破爛的衣裳,頭發蓬亂打著結,臉和脖子都臟兮兮的,伸著指甲滿是污垢的手跟路人乞討。城里人正眼都不看他們,只當他們是垃圾。而且,小乞丐們并不能隨心所欲地在城里乞討,他們常常要被一些穿著制服戴袖標的人帶走,關進收容所,然后,再把他們送走。哪里來的,送到哪里去,

還有一種更壞的,小乞丐們被壞人利用,去偷東西,被抓到后讓人打得半死。這些,都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我不希望林雪芬死掉。我不想當乞丐,我寧愿林雪芬打我罵我或餓我一兩頓飯。我不在乎這些,這對我毫發無傷,我甚至已經練就了一種本事,林雪芬發脾氣時,我就緊閉上眼睛,想象一張我從來沒見過的臉孔,我爸爸的臉。這樣想我的心情就會好,林雪芬的樣子也不那么令我憎惡了。

當然,林雪芬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跟后娘一樣,偶爾,只是偶爾,一年半年的會有那么一回,我媽媽林雪芬對我也能表現得親切和友好。

那次是林雪芬在外面跟什么人喝了酒,回了家的她心血來潮要給我剪頭發。她用一件她的大外套圍住我的脖子,東一剪刀西一剪刀地剪一氣。一邊剪一邊說,劉海得齊刷刷的才好看,像日本女孩兒的頭發,真沒想到你頭發這么厚,太厚了,都出油了,得勤洗著點兒,你都這么大了,要知道干凈,看你臉上都起粉刺了,我得給你擠出來,不然越長越大,再擠臉上就會落下斑。

林雪芬扳著我的臉,瞅了我幾眼,嘆了口氣,要不是生了你,我現在可不用這樣生活,我會過得很幸福很快樂,這可都怨你。呃,閨女,你越長越高了,樣子不難看,不過,照比我這么大的時候你可是差遠了。

林雪芬也許說的是實話,可她破天荒地叫我閨女就讓我感到詫異,無所適從,她就當婊子林雪芬好了,她就當后娘一樣的林雪芬好了,無法改變的事實就是她生下了我,我是她的親女兒。

第五章

林雪芬不想當婊子了,她要結婚了。林雪芬要嫁給一個在菜市場賣魚的魚販子。那人每次來都給窄小的空間帶來一股強烈的魚腥味,這味道一兩天也散不凈。他是個禿頭,因為沒有頭發,面孔像個臉盆。他身材粗壯,肌肉發達,下巴上長一個黃豆大的痞子,我總以為那地方落了一只瓢蟲。

我看不出他有多少歲數,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他每次來,都愛光著膀子,露出胸前一大撮黑毛。他還大著嗓門說話,因為不停地抽煙。常忍不住地咳嗽。吐痰,把煙蒂丟到地上踩得一塌糊涂。他跟林雪芬在床上時,弄出的動靜也超過了別人,我不想聽他們搞出的聲音,可那聲響擋也擋不住,我蜷縮在廚房的小床上捂上耳朵蓋上棉被也無濟于事。

那人初來時是個有婦之夫,所以,他從不在林雪芬這兒過夜,每次完事就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又變成了光棍,大概就是從他變成了光棍時起,林雪芬對待他跟對待別的男人有了些許微妙的不同。或許。是因為他覺得林雪芬比他的老婆強而給過林雪芬暗示,那個死娘們兒還不如你呢。

變成了光棍的那人時不時地留宿了,也會幫林雪芬換換燈管,修修水龍頭什么的。在市場里賣不掉的魚也打電話讓林雪芬去拿一點回來吃。他在市場的魚攤上穿著大水靴,腰間系著沾滿了魚鱗的圍裙,他能在幾秒鐘之內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殺死,清理干凈它們的內臟。

我無法想象這個人跟林雪芬真的結婚了,他們會從床上的那種赤裸裸的肉欲關系,落實到實際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的夫妻關系,他們會像別人家的老婆老公那樣共同坐在桌前吃飯并且很親密地交談嗎?想一想那情景,就會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不過,也許我應該為我媽媽林雪芬高興,婊子就不能結婚么,難道她要當一輩子婊子么。

事實上,我討厭那人,就像討厭林雪芬一樣,他讓我有一種防備心理。我也提防林雪芬,她的巴掌和拳頭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落了下來。那人沒有對我動拳腳,他總跟我套近乎,想跟我嬉笑逗樂。有一回,他還搓我的頭,使勁搓,一邊搓一邊搖,好像我是個小子似的。或許,他想跟我建立一種友好的關系,我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我就是不太樂意搭理他,他跟我沒關系,他只跟林雪芬有關系。但有一點無法否認,他是林雪芬領回的男人中惟一理睬我的人。

林雪芬領回來過許多的男人,十幾個,幾十個,或上百個,究竟多少我也不清楚,他們走了來,來了走。關系迅速而短暫。通常那些男人在避免不了的時候看到我,但就像看到一只蟲子或螞蟻,要么,就把我當成空氣視而不見。而林雪芬在他們面前也從來沒承認過我是她的女兒,只是臨時借宿的鄉下的親戚,大概,那個時候林雪芬是希望我能像空氣一樣消失的,我比她更想做個隱身人。

然而,那人知道我是林雪芬的女兒,他早就知道,他對林雪芬說,你女兒跟你不一樣,她不笑,總是拉著臉子,她要是笑一笑,也許挺好看的。

林雪芬說,別理她,她是個小廢物,我交了一大堆學費,她還是念不好書,像個白癡,真恨不得把她再送回鄉下去。

那人說,她可以學點什么。

林雪芬說,她什么都不會干,又笨又懶,見了就想揍她。

他說,你不像她親媽。

林雪芬說,我要是后媽就好了,才不操這份心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花了我多少錢,不知道還要養她多久,要不是因為她,我能到今天這地步……林雪芬一下子哽住了,她很傷心。

那人笑起來,笑得合合的,笑得含混,怪異。仿佛用這笑聲替代他沒說出來的話。

這兩個人,林雪芬和那人敞著房門,大聲地談論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像我不在場似的,又好像不是在談論我,而是說別人的事。我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在做夢呢。

那人干活兒時閃了腰,落下了病根,變天時肩膀和腰就疼。下雨的時候,他苦巴著一張臉來了,以前疼的時候都是他的死娘們兒替他按摩,現在,林雪芬接替下來干了這活兒。

林雪芬努力地,溫存地在他的肩上腰上后背上按著,搓著,她累得呼呼直喘,她歇口氣的時候就換上了我。林雪芬說,你不能光吃飯,得千點事了,過來,我教你怎么按。

我正在看一本書,書是我在房東原有的一堆破爛里翻出來的,一本故事集,沒頭沒尾,有兩個故事很完整,很有趣兒,我看過好多遍了。其中一個故事是一個女小偷的自述。

這個小偷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麗莎。她當小偷是因為她爸娶了后媽,后媽待她不好,總挑唆她爸爸打她,于是,她就跑出了家門,跟一幫小偷在一起。她們到處偷東西,然后就大吃二喝,吃飽喝足了就唱歌跳舞,過得很快樂。后來,她遇上一個心術不正的人,這個人說要跟她結婚,她懷孕了,等她生下一個兒子后,那個家伙就把孩子搶走了,麗莎瘋了,被送到精神病院。

麗莎從精神病院逃出來后,繼續偷東西,一邊偷一邊找她的兒子,但是,她沒有找到兒子,卻被警察關進了監獄。在監獄里,麗莎非常想她的兒子,她尋思好了,等出去了好好偷上一筆,然后,就專心去找兒子。

麗莎就是這樣生活的,偷了被抓,放出來后還偷,等到她老了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了她兒子,她的兒子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于是,麗莎不再偷東西了。

另一講的是個差不多的故事,一個女孩兒偶爾拿了人家的東西,人們就把她當小偷看,無論她做了什么好事別人也不認可,認為她改不了偷東西的毛病。這個女孩兒在人們的懷疑中很頑強地生活,而且,也沒再偷東西。

林雪芬喊我時我抬起頭,跟他的目光對上了,他乜斜著眼睛,我乎直地看他。他朝我瞇眼睛,我想他是被煙熏的。

林雪芬說,看我怎么做,這兒,用點力,好好學著。

我的指尖兒在那人的后脖頸上慢慢移動。他的脖子很粗,肩膀厚得像鐵板,后背皮膚上長著褐色的斑點和瘊子,還有長長的一條骨頭,用手按上去是一節一節的感覺。我在他身后聞到了一股魚腥味,煙味,沉甸甸熱哄哄的味兒。

我垂著頭,看那顆光禿禿的腦袋,我琢磨著,一個解釋不清的念頭涌了出來,從屋頂或什么地方落下一個鐵器或隨便一個金屬塊,以銳氣不可當的閃電速度垂直而下,“砰”地砸了下去,血肉模糊……一陣無法抵擋的暈眩讓我停下了動作。我不知道我的手在他的肩上停了多久,一分鐘或一秒鐘,他從自己肩膀的地方探過一只大手,按在我的手上,像是撫摸了一下,他呵呵地笑,好了好了,按按就好多了。

他又令人無法揣度地說,你比你媽強多了。

林雪芬大概是一心想著要做賢妻良母了——她是不是要生孩子?那人跟前妻好像沒有孩子。她現在經常親自下廚做些飯菜,她什么都會做,而且,做的比我好,她做好了飯菜,就打發我去菜市場找那人來。要么,就打包好了讓我送過去。

我非常痛恨這件事,林雪芬以前都是打電話聯絡他的,或者,她為什么不去他的家呢,他不是有一處大房子嗎?他說過,如果動遷的話,還能弄套更大的房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他就是再生兩個孩子也是夠用的。

去市場的路上有一所學校,我每次路過都要在那里停一下,很高的樓房,很大的操場,操場上有籃球架,足球場,升旗臺。黃昏的時候,女生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男生們互相推推搡搡的打鬧,還有一幫男生在踢足球。

臺兒莊的小學也有足球隊,一片空地擺兩塊磚就是球門了。副校長領頭踢球,他也鼓勵女生加入足球隊,有女生參加時,副校長就當女生隊的守門員,把球門守成了銅墻鐵壁。

菜市場有一溜海產品攤位,客流不多的時候,商販們就聚一起打撲克牌,講葷話,我不叫他,站在那些人能看見的地方,直到他抬頭發現我。他身邊的男人女人們用好奇,詫異,狡黠的眼光看我,我誰都不看,我看著他身后,說,我媽叫你去。要么,我放下給他送的飯菜,不等他開口說什么就離開。每次我都急不可待地離開,他在身后叫我,我裝沒聽見,他罵很難聽的臟話。

有一次我沒有馬上離開,我鼓了很大的勇氣懇求他,讓他幫我跟林雪芬說我想上學。

他感到非常意外,肩膀向上提了一下,又放松,眼珠子轉了幾轉,好,我跟你媽去說,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你媽不待見你,她總打你是吧。

你去問她。

你媽說你不是她想生下來的那個。

我不知道。

你媽說她管不好你,以后讓我多管著你。

我平視了他一眼。

你媽大概是希望你跟她……他呵呵地笑起來,因為笑得太厲害,他臉盆一樣的面孔上驟然增多許多皺紋。

我心里更加討厭他,總覺得他乜斜著眼瞅我時的目光帶有一種危險或威脅的意味。

一個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來了,他在屋子里踉踉蹌蹌,撞了桌子,把屋門踢得咣當響。林雪芬忍不住跟他吵了起來,他舌頭發直地嚷道,你他媽的沖我喊,你以為你是誰?你也有資格?你是我老婆嗎?

林雪芬說,我不是你老婆,你也別上我這兒禍禍我。

臭婊子,我沒付你錢怎么著,你不就是干這個的嗎?你賺了我多少錢。

林雪芬說,沒錯,我就是干這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藏著掖著騙你的錢,我是臭婊子,你也是臭男人。

對對對,我是臭男人,不比你這臭婊子,你躺下就能賺錢,我他媽的也想當女人,我也想做婊子,你已經賺夠數了,多少?說來聽聽。

林雪芬說,別跟我提錢,我沒錢。

嘁,他媽的就像我搶你似的,報上說了,一個婊子回老家蓋了一幢樓,縣長都接見她讓她投資,我說,你別找縣長了,你就給我投點資成不。

林雪芬說,我蓋不了樓,沒錢給你。

他呵呵笑起來,你沒錢,那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沒有。哦,你還有個閨女,她比你強,不過,你得好好教教她,她可以賺錢了,她會比你賺得多。

林雪芬尖著嗓子叫,混蛋,臭男人,喝多了馬尿上我這兒撒酒瘋來了,你滾,滾出去!

我滾了怕你想我,過來,我給你搔搔癢。

咣當一聲,什么東西打翻在地,林雪芬沖到我睡覺的廚房,火冒三丈地把我拽起來,別裝聾子,快起來,他吐了,吐得到處都是,快去收拾了,給他弄點醋水醒醒酒,我受不了那味兒。

我頭暈腦脹地爬起來,雖然我想馬上入睡。實際上我覺得自己缺乏睡眠,但林雪芬不讓我睡,我去打掃那人嘔吐的臟東西,因為我有林雪芬這樣的媽媽,我早就具備了一種漠然的,對現狀逆來順受的態度。

等我收拾干凈,已經是凌晨了,那人早就在林雪芬的床上打起了呼嚕,林雪芬則疲倦地躺到我的床上,她氣呼呼的,我不知道她是生我的氣還是生那人的氣。

我站在廚房的門口,林雪芬背對著我。不知道她睡得著睡不著,她討厭我,不待見我,我也同樣,可我還老想著有一天她能讓我重新去念書,老想著因為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就會生出母女的感情。我多干活兒,給她做好吃的,洗她脫下來的臟衣服,把像狗窩一樣的地方收拾得像點樣子,她終究會對我好些。

她會比你賺得多。

一個念頭在我的腦中閃過,也許,我真的可以賺錢了,我什么都會干,做飯,洗衣服,去超市購物。既然念不成書,為什么我不去賺錢呢,我可以找個工作,如果因為我年齡小而沒有人雇用我,我就把自己說得大一點,十六歲,十八歲。我的個頭夠高,會有人相信的。

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到足夠大了。

第六章

我十四歲,我是個長大的女人。我停止了生長期。那事件發生時,我在做夢,我坐在一列又干凈又舒適的火車上,火車輪軸發出有節奏的聲響,窗外的風景向后面快速閃過。我看見林雪芬在車廂的門口向我招手,她笑吟吟的樣子看上去不像她本人。

我確實聽到有人喚我,在夢外,聲音嚴厲,甚至有些危險,那聲音喚我的同時在提醒我要小心,仿佛我就要掉到河里,而我一下子就栽了下去,河水淹到了我胸口的地方,我要喘不上來氣了。

我睜開眼睛,我看見墻壁糊著的白紙卷了邊,我睡在林雪芬的床上。這很奇怪,我明明記得給林雪芬洗了衣服后,感覺到累了,我爬到廚房里我的床上。之前,我還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樓下住著的一個女人跟她女兒在那兒蕩秋千。秋千吊在曬衣繩上,女人站在女孩兒的身后輕輕搖著秋千,嘴里哼著什么歌兒。打我跟林雪芬住到這里,就經常能看到這對母女在蕩秋千。那女孩兒兩三歲的樣子。

我從來沒睡過林雪芬的床,她的床軟得讓我的身子陷在里面,我不習慣。林雪芬她不在家,她去一個做同樣營生的姐妹那兒喝生日酒去了。她不在家嗎?屋子雖然死寂無聲,可是,我卻感覺到一種不安,好像有一個什么人正躲在角落里瞪著眼睛,豎起耳朵等待著。我猛地坐起身,有人。我還沒看到是誰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酒氣和刺鼻的魚腥味兒,我知道是誰了。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對那人的提防從他看我的第一眼時起就有了,那是獸類的眼神,一種龐大的動物在伺機捕獲另一種弱小的動物時,眼睛里就會發出那類的光。一瞬間,我的靈魂仿佛出竅了,竄出老遠,然后,回過頭看發生了什么事。

我感覺到將要發生什么事了,像魔術,某種可怕的謎底像紙一樣揭開,掀開,一種不幸的謎底。但是,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卻是臺兒莊街道,多年前的那個秋天的半空中,飄浮著的無數個肥皂泡泡。

我是林雪芬的女兒嗎?我還是她的女兒嗎?我是個破損的玩具,或者,我是一個在自己軀體里睡著了的胎兒,我想把自己縮得更小更小,再也沒有人看到或能夠傷害到我。我是林雪芬的女兒,所以,我無聲地躺在那里,不干不凈,死氣沉沉,像具尚有余溫的尸體。我想哭,可我的胸口一直是又干又緊,我哭不出來,內心一陣陣鈍然的疼痛。

窗外的那個女人又在哼著歌兒,我好像一下子聽清了歌詞……寶貝,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是寶貝,穿著花衣裳的寶貝,蹦蹦跳跳的寶貝,你是寶貝……

我躺在床上,一身的血腥味和魚腥味,累累的傷痕。林雪芬看到我這樣子時,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她沖到我面前,我以為她會把我揪起來揍一頓,我咬著牙,閉著眼睛,盡量不打哆嗦。

林雪芬已經有很長時間不再動拳腳了,她現在的吼聲要比她的拳頭和巴掌多,也許,她打厭了,打累了,打疲倦了。也許,她覺得并沒有改變什么,沒有變得讓我和她更疏遠,也沒有絲毫的親近。

林雪芬沒動手,也沒出聲,她像根欄桿一樣杵在那里。許久,我以為她離開了,我睜開緊閉的眼睛,我和林雪芬的目光就對上了,我感到有一層什么東西從她的臉上揭了去,我和她相互凝視那快要掉下來的無形的東西,就如同凝視一個秘密。

我介于睡眠和清醒的縫隙之間,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我想我是病了,我一直都想生一場病。在臺兒莊的時候,小海生病時,他爸爸媽媽會給他買橘子和菠蘿罐頭,橘色的橘子和金黃色的菠蘿誘惑著我,好想生一場病,可我也知道,即使我真的病了,姥姥也不能買水果罐頭給我吃。到了大城市,有幾好次我都感覺自己快要病倒了,可是,我不敢,我怕林雪芬因為我生病而揍我。

我不怕林雪芬了,我甚至有報了仇的惡毒感。在我靈魂出竅的那時刻,我就以為林雪芬沒有離我多遠,其實,她知道這屋子發生的一切,她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和那個畜生是同謀。

……媽的,早晚你都要賣的,這就是你親媽給你安排的……你最好什么也別說,說了沒好處,你們會被警察趕走,也許,你媽還會被關起來,你懂吧……如果你懂事,我或許會考慮把你們接到我那兒去住,我的廁所都比這兒大……

枕邊放了一瓶橙汁,透明的瓶體,里面黃燦燦的像玉米的顏色,瓶口插一根長長的吸管,流進我喉嚨里的是一股清涼和酸甜。

林雪芬買來了橙汁,之前,她還讓我吃下去兩片白色的藥片,我以為林雪芬打算把我藥死。臺兒莊就曾經發生了那么一件事,一個年輕的媳婦因為外出打工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為報復,給自己一歲的女兒喝了農藥。那女兒命大,被奶奶及早發現了,她活了下來。林雪芬要我死,我毫無辦法,我為自己的年齡,弱小,畏懼感到深深的悲哀,如果我長到了足夠大就好了。

我沒有死,睡眠系統好像有點紊亂,我不分晝夜地躺在床上,好像因為疲勞過度,或者因為一種深沉的疼痛,這疼痛超過了以往林雪芬打在我身上的一長串尖銳的疼痛。事實上,疼痛是不真實的,是感覺。身體的感覺讓我無法下定義,沒有合適的語言,只能用疼痛來解釋這感覺。

半睡半醒中,林雪芬叫我吃飯,我就吃飯,一直吃到她不得不讓我停下來。林雪芬給我水喝,我就坐起來喝水。如果林雪芬不叫我吃飯也不叫我喝水,那我就睡覺。有時,我會睜開眼睛,每一次我都能看到林雪芬,她坐在我床邊。我看到的她也就是個輪廓,蓬著頭發,眉毛和眼睛模糊不清的輪廓,她的身上要么散發著一股枯木的味道,要么是陰冷的氣息。

我不能確定的一次是林雪芬歇斯底里地啜泣起來,身子彎曲著,捂著臉,又把雙手攥成了拳頭。我驚異極了,林雪芬中了邪了,她的神經出了毛病了,她可是從來都沒哭過。女人都會哭或流眼淚,林雪芬沒有眼淚。然后,我就想,這根本是一個夢。

林雪芬好像都沒怎么睡覺,無論我睡著或是醒著,都能聽見她趿著拖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某個時候,我驚恐萬狀地意識到林雪芬不在屋內,我聽不到她的聲響,我怕極了,我大聲喊她,你在哪兒!在哪兒!我驀然地就產生了一種跟林雪芬休戚相關的意識,她是我的依靠。我變成了一個膽小鬼,一個要依賴于林雪芬的膽小鬼。

……寶貝,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是寶貝。穿著花衣裳的寶貝,蹦蹦跳跳的寶貝,你是寶貝……

這天的晚上,我不知道是我躺倒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的晚上,屋子里的林雪芬給什么人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只言片語傳進了我耳朵。

……誰相信你是喝醉了,說句對不起就完了……你這個死鬼,恨不得咬你一口,你怎么能干這樣的事……我當然希望有個家嘛……好了,別提了,就當沒發生……你的腰還痛不,你來我給你按按……我怎么會一點都不在意,那我能怎么辦,把你殺了……過幾天就好了……以后不許你……

林雪芬狺狺地笑起來,她又恢復了婊子那勁頭。我的心一跳一跳的,我像穿了一件厚外套,外套將我從頭到腳罩住了一般,迷茫和渾噩。什么都沒有改變,一切都在繼續,可是,我還能回到從前嗎?我對著昏暗的屋頂搖著頭,也許,該到了我自己整理自己生活的時候了。

她會比你賺得多。

林雪芬把一片白色的藥片遞給我讓我吃下,我盯著她看了看,我從來沒這樣盯過她,林雪芬突然就不自在起來,她皺起了眉頭,但什么也沒說,移開了視線。

這片藥跟之前她給我吃的藥片不同,第一回吃時我沒感覺,過后也沒感覺,可這一次,藥片很苦,很澀,我差點就沒咽下去。而且,吃下去沒多久,我就感覺有一股力量在拉扯我,要把我拖向一個深淵。我掙扎著,可是,渾身的骨頭都仿佛墜了鉛,林雪芬不僅把我賣了,還要把我藥死。我哭了,我失去了意識。

在一個什么時候,我肯定聽到了什么聲音,悶悶的,恐怖的,無比巨大的響聲,我試圖睜開眼睛,拼著想醒過來,但只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之前的那種力量把我拖向更深的地方。

有人在搖晃我,我的眼皮仍然發黏,我還想睡,我聽見林雪芬在我耳邊喘息著說,快起來,別出聲,穿好衣服,快,快點。我聽到了她牙齒碰撞的聲音。

我迷迷茫茫,服服帖帖地起身,廚房里黑黑幽幽,我找不到衣服,林雪芬為什么不開燈呢。林雪芬摸黑遞給我衣服,她催促我快點。我終于穿好了衣服,林雪芬提上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準備的,她抓緊我的肩膀將我往門外推。而那間屋子的門卻死死的關著,寂靜一片,林雪芬沒容我瞅上一眼。

又要搬家了嗎?為什么是現在?天剛有些蒙亮,透過路燈和稀薄的晨霧,我看到天邊泛著乳白色的光。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林雪芬張惶失措地一個勁兒走,一輛出租車無聲地停在我們身邊,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去哪兒?

林雪芬嚇了一跳,目光愣呆呆地盯住司機,等到明白過來后,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沉悶而梗塞說,不,我們不坐。

出租車開走了,林雪芬閉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氣,我看到她額頭上已經滲出汗珠。

快走。林雪芬低聲對我說。一直走過了幾個街口,林雪芬停下來,回頭望了望,然后,朝對面慢行的出租車擺手。上車的時候,我不經意地觸到了她的身體,林雪芬在發抖。她對司機說,去火車站。

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這不像是搬家,要坐火車那得去很遠的地方,她要把我帶到哪里呢。我只坐過一次火車,就是林雪芬把我帶離臺兒莊那回。我們差不多坐了超過十小時候的火車,坐火車不像想象的那么好玩舒適。那趟列車是有站必停的慢車,車廂里擠滿了人,座位底下都有人。廁所的門關關開開,充滿了渾濁氣味。林雪芬跟人吵了好幾架,因為踩了腳了,因為骨頭擠疼了,因為被水灑到身上了。長時間的旅途讓我瞌睡難耐,但嘈雜的人聲和火車行駛的轟鳴聲無法讓我入睡,一路上我都是東倒西歪昏昏沉沉的。

林雪芬已經提前買好了車票,我跟后面,提心吊膽,好像有禍事臨近一樣,我想問她,但不敢開口,我想掉頭逃跑,卻有一股無名的力量強迫我向前走。

還是那個剪票口,長長的通道,下樓梯,又是通道,再上樓梯,到了月臺了。就要邁上那列停靠的火車了,我怕極了,我的雙膝發抖,我不想再到一個什么陌生的地方,或者,我已經喜歡上了這里?不是,是一種恐懼,對陌生的無法預知的恐懼。

我尖著聲問,我們去哪兒?

林雪芬扭臉看了我一眼,她沒有化妝,不像個女鬼,但也不像她自己。她嗓音嘶啞說,臺兒莊。

為什么回臺兒莊?姥姥不在了,林雪芬也沒把舅舅們當親人,她離開時發過誓,永遠都不再見他們。我張了張嘴,還想問,林雪芬皺了皺眉,面孔不知道是因為情緒緊張還是因為太累所致,扭曲了,沒化妝的林雪芬,樣子一點都不比化了妝好看些。我閉上了嘴。

車廂里零星坐著幾個疲疲沓沓。昏昏欲睡的旅客,可能是因為時間太早的緣故。林雪芬虛脫了一般跌坐下來,她的頭往后一靠,呼哧呼哧喘了一陣子。我低頭看見她裸露的手腕的地方有點點的污跡,車廂太暗,我看不清那些污跡的顏色。

火車開動了,林雪芬直起了身子,她瞥了我一眼,餓不,吃面包吧。

我搖頭。

那就吃個蘋果吧。林雪芬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蘋果塞到我手里,我抬頭瞅瞅她,顫著又問。我們去哪兒?

林雪芬不耐煩道,不是說了么,回臺兒莊。停了一下,她艱難地說,回臺兒莊,找你爸爸。

我失聲大叫。我有爸爸?

林雪芬生氣說,誰都有爸爸,誰會沒有爸爸呢。

我腦海里閃過一個人,臺兒莊小學的副校長,小海的爸爸,他是我爸爸嗎?

我們去找趙光棍。林雪芬說。

他是我爸爸!我又尖叫了出來。

林雪芬呆了一下,搖晃了一下頭,焦躁地說,他當然不是,可他會當你爸爸,除了他還會有誰呢。林雪芬的語氣從未有過的凄涼。

沒錯,你不是我想生出的孩子。林雪芬開始對我說話了,她沒看我,盯住對面座位的一個地方,聲音平靜,不祥,帶有預兆的意味。

……大胡子許諾讓我演戲,那個晚上,他讓我去莊稼地,不光是他一個,劇務和鄰莊的一個姑娘。他們的目的就是想玩樂一番。那姑娘很機靈,伺機跑掉了,等到我覺得不妙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哭著求他們放過我,我還沒許下婆家,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我遇上的不是男人,是兩個畜生……我掙脫不了,我哭了……有一個人沖進了莊稼地。他跟大胡子和劇務兩個扭打了起來,他還讓我快跑,我沒有跑掉,他也很快就被大胡子兩個人制服了……是趙光棍……事后,他把我背回了家。在臺兒莊,事情真相只有他知道……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愿,我不甘心像個啞吧似的獨自吞著黃蓮……我要報復,我要把你生下來,送到他們面前,我讓那兩個人不好過。讓他們身敗名裂……這些年,我已經心灰意冷了,我找得到他們嗎?找到了他們也不會承認,別人會以為我是在訛詐,或是想當演員想瘋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的……如果打官司就有更多的麻煩,要做親子鑒定,想一想,我都頭大……我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氣都撤在你頭上,打你的時候,就好像是在打那兩個人……我真是傻……你是我生的,你是我閨女,我的,我的閨女,我不能讓我閨女遭遇我一樣的命運……你沒事的,你不會像我一樣。你別擔心,沒事的……忘了吧,就當做了一個噩夢,你一定要忘記……我要給你找個爸爸,因為我再也不可能跟你呆在一起了,不是我要把你甩掉,而是不能,不能,我很快就會被……我逃不遠的……

林雪芬抹了一把臉,她大概是感覺到太熱了,脫下了外套,我看見她的胳膊上也有污跡,滲出一股魚腥味,像是什么東西噴濺上去,暗乎乎的。我想,我應該猜到那是什么了。

……這個你一定要藏好,銀行卡,我會把你的生活費交給趙光棍,如果他待你不好,這些錢夠你用兩三年的,但是,你要把趙光棍當成自己的爹,你當真了,他會真心對你,他是好人……要是還想念書就念吧,念完臺兒莊小學再到縣上去念,如果念不下去,就學一門技術,手藝……我看學裁縫吧,你比我手巧,應該能學得會……別像你媽我這樣生活……長大了找個本本份份的小伙子結婚,等你有了孩子,若是他沒錯,就別打他,別罵他,打一次就結一個疙瘩,你在心里結了多少疙瘩我大概是知道的……你小時候還叫我媽,這些年,你沒叫我,我也不像個媽的樣子……你恨我,恨就恨吧,我活不了多久了,等來世,你當媽。我當閨女,你來打我罵我行了吧……

林雪芬哽咽起來……住慣了,跟你住慣了,我一個人還真不知道能怎么樣……我說的你都記下了,好了,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睡一會兒,蓮,把那個蘋果吃了,解渴……我睡了……

我叫蓮。林雪芬從來都沒叫過我名字,我以為她忘記了。我生出來時,姥姥問林雪芬起個什么名字。

林雪芬懨懨說,可憐。小可憐。

姥姥說沒有叫可憐的,叫蓮吧。

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目眥欲裂的疼痛,我哭了,無聲地哭了。

……寶貝,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是寶貝,穿著花衣裳的寶貝,蹦蹦跳跳的寶貝,你是寶貝……第七章

火車飛速向前行駛,開始,感覺是在一片茫茫霧海中奔馳,什么都看不見,只聽見車輪鏗鏘一路的敲打。然后,就能看清氣勢磅礴的綿延群山了,陽光從一個山頂射下來,穿過火車的車窗,使得車廂里明晃晃的一片。

我等到陽光照進車廂的時候,用我的衣襟沾著唾沫,擦去林雪芬胳膊和其他地方的污跡,連同那股魚腥味,我要把它們擦干凈,擦到別人看不出來為止。

我心里想,最好這趟火車別那么快就到了終點,如果能永遠這樣開下去就好了。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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