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手術做了不止三分鐘。就像電視廣告上的那樣,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親愛的我來晚了。不要緊,我都做完了。疼嗎?一點兒也不疼。
如果不是這個廣告,毛毛也許會去別的醫院,老一點的,婦產醫院那種??墒敲磸V告了,電視臺每隔五分鐘就播一次,毛毛這種看電視多過走路的女人,那個廣告就刻在毛毛心里面了。
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毛毛已經在急診室了,老的婦產醫院的急診室。毛毛的手術是在電視明星醫院做的,五天以前。如果不是她開始流血,血止也不止住,她是不打算讓我知道這件事情了。
給我帶點錢。毛毛說,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了。
我到了婦產醫院可是找不到毛毛,她的手機都停了,欠費停機。我去了所有的門診,找不到她,我甚至去掛鹽水的地方找過了,她不在那兒。我就走到婦產醫院的大門口去,我站了一會兒,其實我特別討厭站在那兒,我又沒有懷孕,我又不要生孩子,我為什么站在那兒,我看起來就像毛毛一樣,毛毛懷孕了,我又沒有,我為什么在這兒?我站了一會兒,我就去窗口掛了個號,我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兒于是吧。我說掛號。窗里面的人說,什么科?我遲疑了一下,我說婦科。窗里面的人給了我一個最持久的白眼。
我說不可以嗎,不可以是婦科嗎?難道婦產醫院有牙科嗎?窗子里就扔出來一張處方箋,上面印著,牙科。
我就接到了毛毛的電話,毛毛說,你怎么回事啊你讓我等這么久。我抬起頭,我就看到二樓的露臺上,很多假綠植的中間,毛毛站在那兒,包著頭巾,就像一個產婦。
我以為毛毛會哭,可是沒有,她看起來比我冷靜多了。我說我掛了號了,我給她看我手里的紙,她冷冷地說她已經看完了。
帶錢沒有?她說,現在我要去拿藥。
我就看到了毛毛的后面,毛毛的外婆。愁苦的皺臉。我掏錢掏得不是很爽快,一個星期前,毛毛問我借過一次錢,她說她要去旅游,現在我有點明白了,她去明星醫院做手術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說。
手術很成功,他們說的,很成功。毛毛說。可是我肚子疼,我疼了三天,到第四天我好像昏過去了,現在好了,我是腹腔炎了,我以后都不用生孩子了。
魏斌呢。我往毛毛的外婆后面看,什么人都沒有。
又不是魏斌的。毛毛說,他怎么會在這兒。
那么是景鵬的了,現在怎么辦?我說。
也不是景鵬的。毛毛說,我不想跟你說是誰的,我不想說。
我也什么都不想說了,我往婦產醫院外面走,我一定是有點火了,可是我走了一半我就停下來了,我對我自己說你不要火了你不要火了。你能跟毛毛生氣嗎?我回過頭,毛毛慢吞吞地跟著我,毛毛還包著她的頭巾,我就哭了。
上午我還在中醫院和蝴蝶一起接受推拿。我的脖子和蝴蝶的腰,都出了問題,簡直要了我們的命了。
我和蝴蝶,我們都找了剛剛畢業的實習醫生,他們沒經驗,可是他們空。
一分鐘以后蝴蝶就在我的旁邊尖叫起來。
你別叫了行不行。我說,我能忍你不能忍?
蝴蝶繼續叫。我的腰我的腰,蝴蝶是這么叫的。
就是這樣,我坐著,因為這一次只是脖子出問題,我坐著,醫生的手在我的后脖子上,可是蝴蝶躺著。醫生的手在她的后背上。
那不是腰。醫生糾正她,那是你的尾椎骨。
蝴蝶仍然沒有停止發出聲音,如果我閉上眼睛,那個聲音就會比我睜著眼睛聽還要強烈,我就閉上了眼睛。
現在我更緊張了,發病前我的脖子就像一塊石頭,發病的脖子就變成了一塊更硬的石頭,再加上緊張,脖子就是一塊梆梆響的硬石頭。我咬著牙,沒有一個人的手能讓我放松下來。
蝴蝶不再叫,她確實也不能再叫了,床的旁邊就是醫生的桌子,桌子旁邊就是更多的病人。其實那不是床,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它是木頭的,鋪著不算白的白色床單,還有枕頭,枕頭上印著紅字——中醫院,如果把它翻過來,仍然是那三個字——中醫院,其實那也不是床單和枕頭,我不知道它叫什么。總之,人躺在上面,即使只有一分鐘,它就是床。如果你指望你躺著的這張床在另一個小房間,或者床的周圍能夠圍一圈布簾子,那就不是中醫院了,那是洗頭房。
我坐在木頭的方凳上,凳腿是綠色的。我離那些病人們更近,他們都站著,看著我。醫生在我的后面,我看不到他,我看他的桌子,桌上很空,一個小木板上有一根刺,用來戳掛號紙的,很顯然,上面沒戳著幾張,而且肯定還有昨天的前天的。病歷翻開著,嶄新的病歷本,一個字都沒有。每次去醫院我都買一本新病歷,每次我得都為那本只寫一頁的新病歷本付三塊錢。
躺在床上的蝴蝶笑了一下,她讓我覺得她的腰或者尾椎骨沒有那么痛了。
我說你在曬你的幸福嗎?我說你有這么幸福嗎?
這是幸福嗎?蝴蝶說;如果你知道有人跟我曬的什么樣的幸福。
什么幸福?
問題出在女人,是女人認為那是幸福。蝴蝶說,
什么幸福?
前天我們幾個同事一起吃飯,一圈中年婦女,如果一個女人說她男人幫她洗碗就是幸福,另外一個女人就會給她家里面的男人加上洗衣服和擦地板。直到一個女人說這些都不足于證明男人愛你們,這個女人就說,他主動戴套,他犧牲了他的快感,為了不讓我有懷孕的危險。
她為什么不吃藥呢?或者別的。我說。
現在你也有問題了。蝴蝶說,為什么要女人吃藥?女人吃藥不會發胖嗎?
我閉嘴。很顯然我后脖子上的手掌在用力。
難道這不是應該的嗎?男人就應該這樣,這是理所當然的,這還有什么可炫耀的。蝴蝶說,蝴蝶說完又響亮地叫了一聲,因為二十分鐘的推拿治療好像結束了。
現在我的頭被一個會移動的長手臂的東西吊住了。如果只看頭而忽略頭下面,你就會看到一個晃來晃去的頭,蝴蝶站在我的旁邊。這就是男人們應該做的,蝴蝶說,為什么不呢,什么世界。
我是真的有點厭煩了。
如果我沒有看那兩個實習醫生,我就可以假裝他們根本就沒有聽到我們的對話,他們是在假裝,他們的臉都不會紅一下,這些小孩。現在都沒有小孩了。
對于毛毛來說,這一輩子都過完了。她這一輩子都毀在那個男人手里了。
我是毛毛的親姨媽,我比毛毛大四歲,可是我是姨媽,八零后的毛毛見面就得叫我姨媽,如果她心情好。如果我活在舊社會而且沒有藥吃,我肯定也做了九零后的媽。
我是看著毛毛長大的,我上小學的時候毛毛上幼兒園,我上初中了,毛毛還在上小學三年級,我就以一個初中生姨媽的身份給小學生毛毛寫信,我在每一封信里教導毛毛要好好學習。我是看著毛毛長大的。
毛毛的事兒說起來就是102集的電視連續劇了,所以我不說,我又不是寫電視劇的??傊?,對于毛毛來說,這一輩子都過完了。毛毛二十八歲,毛毛的這一輩子都過完了。
毛毛是在飛機上認識那個男人的,那個男人坐在她的旁邊,一個半小時,那個男人就毀了毛毛這一輩子。這是毛毛媽說的話,毛毛媽已經失蹤了,那是另外的一部電視連續劇,我不說,我怎么能說自己親姊妹的事呢,我不干那種事兒。
毛毛和那個男人,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毛毛,和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百萬富翁同居,只要再過一年,最多一年,等毛毛21歲,他們就可以結婚了。是的是的,我們家的毛毛,長相是極好的。我們家的女人,長相都是好的。21歲的毛毛,在飛機上遇到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貧窮,低賤,一無是處,是的是的,這是毛毛媽說的話,可是毛毛媽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這個男人貧窮,低賤,一無是處,可是毛毛愛上了他。
其實孩子也不是景鵬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在這里說景鵬。毛毛和景鵬早就分手了,可是,如果不是景鵬,毛毛的現在怎么會是這樣的。
毛毛的長相是好的,可是毛毛什么都不會,我們家的女人,好像都是這樣的。我們家的女人,也都會嫁給不對的男人,然后這一輩子都完了,
我一直以為毛毛會是我們家那個唯一嫁對了的女孩,即使毛毛什么都不會,只要嫁對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個和毛毛青梅竹馬的富孩子,叫魏斌,是的,魏斌,現在一說起他的名字,我耳朵旁邊都會響起他的聲音,特別溫和的,特別懂事的。姨媽你好。魏斌總是這么叫我,不管心情好還是心情不好,他總是比毛毛還親近。他比我小兩歲,可是他喊起姨媽來,他就真的是小輩了,他低著頭,背也彎著一點點,他的眼睛也誠實地,帶著一點兒笑意的。
我們家的人都喜歡他。
毛毛媽沒有失蹤前,兩個家族是有一點生意上的往來的。不過都說了不能說姊妹的事兒,我就不說了??傊虑椴皇沁@么簡單的,毛毛家的生意在八年前出了那個大事情的時候,魏斌家是拿了一半的錢出來應付的,對于魏斌家來說這是應該的,兒媳婦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因為魏斌是獨生子??墒敲珤仐壛宋罕笠院?,魏斌家就得來要回這筆錢,毛毛媽還了錢,然后失蹤了,毛毛就是一個人了,除了我這個姨媽,毛毛就是一個人了。我是不是從來沒有提到一句毛毛的爸爸?不用提了,我的話真是有點太多了。
魏斌時時回來找毛毛,我是知道的。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吃頓飯,毛毛還是會拉著他的手,叫他親愛的。好像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好像魏斌從來就沒有把她和景鵬捉奸在床。我笑不出來,真的笑不出來。
每一次魏斌都會告訴我和毛毛,他們家又給他找了新的女朋友,有時候我們一起看那些女孩子的照片,一起笑。那些女孩子,都是比毛毛學歷高的,比毛毛漂亮的,比毛毛年輕的,家里都有錢,一次比一次好。
魏斌只有在毛毛去洗手間的時候才會飛快地告訴我,那些女孩子都問他要新車,要包包,要鉆石。魏斌說我又不傻。我干嘛要那些愛錢的女孩子。
魏斌就笑著說,毛毛在這上面就是傻的,毛毛不認識錢,毛毛過得稀里糊涂的。
毛毛就笑著走過來,一屁股坐下來,摟著魏斌的脖子叫他親愛的。魏斌總在離開的時候給她錢,有時候多有時候少。多了少了毛毛都會全部用光,魏斌是這么說的,魏斌笑嘻嘻的,我看不出來,這個男人,在看到毛毛和景鵬在床上的時候,會淚流滿面。
魏斌走了以后毛毛就說,我又不愛他,一點兒也不愛。
蝴蝶是一個非常兇的女人,別人都這么說。我的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蝴蝶,她以前不兇的,她是最溫和的女人。她結婚以后,她真的兇了。
我們在看電影前吃肯德基,他們少了我們一袋薯條,她去要回來,他們說對不起。他們還賠給她兩杯冰淇淋,我們看完了電影去拍照,照片不好,她把老板叫出來,已經付出去的錢,她要回來。在我們的青春期,這樣的事情時時發生,可是我們只能逆來順受,我們是在吃虧,我們吃了很多年虧,我們終于不用再吃虧了。蝴蝶真的越來越兇了,也許是結婚讓她變得兇。
蝴蝶對電影也挑剔,如果電影票是我買的,電影又不好看,她就會罵我,她會說我浪費了她的時間。我的蝴蝶,我的陪伴著我一起長大的蝴蝶。我的印滿了我們青春期印記的蝴蝶。一定是男人改變了她??墒撬哪腥硕寂滤绻哪腥嗽僖淮胃姨崞鹑绾畏e攢信用卡的積分,蝴蝶就會直截了當地讓他一邊兒去。沒見過你這種婆媽的男人。蝴蝶眼珠子一瞪,兇惡地說。我還記得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她的男人打電話來,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你是蝴蝶最好的好朋友,你帶著我們家蝴蝶好好玩啊,她特別小,特別不懂事,又特別善良,你們要做最好的朋友啊。那一個瞬間,我和蝴蝶都是笑彎了腰的,可是他們結婚了,蝴蝶說,你給我一邊兒去。
蝴蝶不是兇了,蝴蝶是變成女人了,我們的女孩子的日子。結束了。
魏斌對毛毛說,我原諒你。我們重新開始,只要你跟那個男人不再往來??墒敲珤仐壛怂?。毛毛跟著那個名字叫做景鵬的男人去了隔壁的城市。
其實他們并不需要離開,沒有人要他們離開。魏斌沒有給他們壓力,我們也沒有給他們壓力,可是他們離開了。景鵬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一個月一千八百塊錢,毛毛還是什么都不會,但是至少毛毛在學做飯和洗衣服,如果毛毛連這個都學不會,她跟景鵬就得過真正的窮日子了。
他們租了一個舊房子,房子里什么都沒有。我們家的一些在那個城市里有點生意的親戚就給她送去一些家用電器,洗衣機,電冰箱,空調,電腦,后來景鵬和毛毛分手的時候,這些電器都被砸碎了,毛毛帶不走那些東西,我們家的人也不在乎那些東西,但是沒有人想把一分錢留給景鵬,他們就砸碎了它們。
房租是七百元,很快他們就覺得負擔不起房租了,他們倆個都要上網,只有一臺電腦,白天是毛毛的,晚上是景鵬的,晚上毛毛也想上網,就把景鵬趕到外面的網吧去上網,再加上毛毛不會做飯,他們就得在外面吃,他們很快就沒有一分錢了。景鵬每個月15號發工資,那一天,他們倆個就吃得特別好,毛毛還會給自己買新鞋子,是的是的,我剛才一定是忘了說了,毛毛有鞋子癮,毛毛喜歡買鞋子,毛毛的房間里全部是鞋子。過了16號,他們就一貧如洗,連當月的房租都交不起。
景鵬把房間分租給了他的同學,景鵬的那些同學都是很奇怪的,他們有時候是兩個,有時候是四個,有時候他們住在那兒,有時候他們消失了,不見了。那個時候毛毛已經學會了做飯,毛毛給所有的人做飯,晚飯后他們會打牌,毛毛不會,毛毛在這一點上是非常奇怪的,毛毛不會打牌,學也學不會。即使景鵬罵她笨,她也學不會。他們打牌,毛毛就在旁邊看,毛毛一邊看,一邊甜蜜地笑,毛毛的笑全部是給景鵬的??墒?,這樣的日子能有多久。
景鵬讓毛毛出去找工作,毛毛去了。毛毛活了二十二年,毛毛沒有干過一天活,可是毛毛去了。毛毛的長相好,我說過。毛毛長得好,找工作就不難,毛毛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樓小姐,可是她只干了一天,她的第二份工作是售車小姐,她怎么總是在賣東西呢?除了賣東西,好像她都干不了別的了。售車是她干得最長久的一件事情,她肯定干了不止一天。
景鵬開始加班,每天都加班,加到過了凌晨景鵬就睡在公司了,毛毛開始看不到景鵬,一天又一天。
景鵬也回來,不加班的時候景鵬就回來,叫了人打牌。他們的同屋換了好幾批,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沒有一個人給錢,他們都是窮人,一個比一個窮。
景鵬的同學來玩的時候,毛毛是不可以說話的。景鵬說的,你不開口還好,一張嘴就不行了,你沒文化。我們談的,你都不懂。你還是不要說話了,你會讓我在我的同學面前抬不起頭的。我的臉面都給你丟盡了。
毛毛就不說話了,毛毛沉默地笑著,笑都給景鵬。
你不覺得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嗎。景鵬說,我是大學生,你不過是個中專生,你說我們有什么共同語言?
他們唯一的共同語言只有在床上。景鵬和毛毛分手以后,還時時回來找她,他們一般是以互相指責開頭,然后做愛,做完愛他們不會更愛對方一點,他們繼續互相指責,直到景鵬趕不上回去的火車。
他們都會回去找毛毛,毛毛的那些男人們。這一點我們家的女人又是不同的,我就不能和男人們這么友好。我和所有好過的男人們都是仇人,很多時候那種仇恨強烈得讓他們忘記了真相,那些男人們有的忘了跟我上過床,有的忘了我的名字,有的夸大了他的痛苦。把我沒有干過的事情說成是我干的,然后他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受害者。
我為什么要跟你結婚呢?景鵬說,毛毛你都沒有工作,你沒錢,沒文化,毛毛你什么都沒有,我不和你結婚。
毛毛說可是你說過要跟我結婚的。
景鵬就說,床上說的話也要負責任嗎?我還說過把命都給你呢,
毛毛開始哭的時候景鵬又過來安慰她,景鵬說他其實還是愛毛毛的,他只是不和她結婚。他們還是可以做愛,于是他們做愛,除了做愛,他們確實也沒有什么別的可做的了。
我打電話給那個陪毛毛去醫院的女孩子,她是毛毛小學里最要好的同學。毛毛什么都不說,我只好打電話給她,我說是不是手術有問題。
毛毛的女同學說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陪著她去。
我說三分鐘?
她說什么三分鐘,三個鐘頭都不止,我上班都遲到了。
我說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阿姨,那個女孩子說,我不知道怎么說。
我說我在聽。我接受了阿姨的稱呼,過了三十歲,我對什么稱呼都不計較了。
阿姨我勸過她了。女孩子說,我叫她不要去的,她偏要去。我說就婦產醫院好了,又專業又便宜,她偏要去那個明星女子醫院,她說這是她自己的身體,一定不能出錯。跟我們談的是一個專家,她給我們兩種選擇,一種是便宜的一種是貴的。你知道的,毛毛肯定是要選貴的那種的,你也知道她的,她就是很愛她自己。可是我們沒有錢,我們沒有帶那么多錢,我就勸毛毛選便宜的那種,毛毛就在那里問,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有后遺癥?會不會傷害子宮?會不會以后都不能生小孩了?
毛毛問了半個多鐘頭,專家都厭煩了,專家就說,你要做就做,不做就不做。阿姨你知道毛毛的,毛毛就是那種,她一定以為人家是看不起她了,她就賭著那口氣了,毛毛就說她做,毛毛說你以為我沒有錢嗎?我就做你們醫院最貴的。
那個時候我都是在旁邊拉她的,我說五千塊錢,做一個這樣的手術,你才兩個月,你有意思嗎?
毛毛甩掉我的手了。阿姨是真的,毛毛甩掉我的手,毛毛說關你什么事兒,又不是你的肚子。
毛毛以前不是這樣的,真的,毛毛以前是特別清醒的人,可是這些年,阿姨你不在的這些年,毛毛生病了,毛毛不正常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毛毛到我這兒來,她看起來一點異常都沒有,她還吃了一片西瓜,她說她要出去玩兒,問我拿點錢。
毛毛這幾年來都是沒有一分錢的,甚至沒有吃飯和洗澡的地方。毛毛回來以后,不能再住到以前住的地方了。她和魏斌的房子,魏斌家拿去賣了,錢平均地分給他們倆個,這一點,魏斌家做得并不難看,房子是魏斌家買的,裝修和家具都是魏斌家的,可是賣了的錢,魏斌和毛毛平分。車魏斌還開著,魏斌一直都不換新車。
毛毛拿到手的錢,全部用光了。毛毛身上不能放錢,我們都知道,給她一百塊她就用掉一百塊,給她一萬塊她就用掉一萬塊,你也可以只給她十塊錢,她就用掉十塊錢,她又不抱怨,就是這么一個女人。
魏斌時回來找她,吃頓飯,給她錢,有時多有時少。每隔一段時間魏斌就再次向她求婚,被拒絕以后魏斌就等待下一次,魏斌又不急,他們這些小孩,有的就是時間。景鵬也時時回來找她,景鵬不給她錢,他們做愛,不知道是毛毛得到了,還是景鵬得到了。
景鵬和毛毛分手的那個晚上,很多人都去了,公安局的人也去了,可是景鵬還是挨了一頓揍。人們最后讓毛毛過去補一腳,毛毛走過去,毛毛從沒有那么恨過一個男人,毛毛就給了那個可恨的男人狠狠的一腳,在那個令她欲死欲仙又令她痛苦的地方。
我們家的人允許毛毛和景鵬在一起,就是接受了景鵬。就是要景鵬給毛毛好日子。可是景鵬辜負了我們。我們家的人,一定是想把景鵬往死里打的。
說到底,景鵬和毛毛的分手,是一定會發生的,可是我都沒有想到,會來得那么快,他們倆怎么就沒有堅持得再久一會兒呢。
毛毛那次回來,直接就來我這兒,她好像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有點失魂落魄,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剛從景鵬那兒來,她說這次打牌的人換了個女的,是景鵬一個同學的女朋友,她說他們一邊打牌一邊笑景鵬,他們說景鵬找了一個傻逼女人,景鵬就笑著說我就是找了一個傻逼女人我有什么辦法呢。
我的血就沖到腦門上來了,我會有高血壓,我老了一定會高血壓,我知道我不能這么沖,可是不能抑制地,血沖上來了。
我說為什么呢?可是為什么呢?
沒有什么為什么。毛毛說,也許我就是一個傻逼女人。
接下來的十分鐘,毛毛把她最近的十個月的生活簡短地給我匯報了一下。那十分鐘,我的行李箱還都堆在門口沒有打開,毛毛總是能在對的時間找到我。
我把毛毛的雜亂無緒的話記錄下來,整理成十個點,每一個點都是景鵬辜負了她,我仔細地讀了讀那些點,我都有點讀不下去了。我說毛毛,這個男人是不想和你結婚還是根本就不想結婚?
毛毛想了一下,毛毛說,景鵬還是要結婚的,景鵬說他要找個富婆結婚,他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景鵬是在開玩笑?我說,我想起來景鵬的臉。瘦小的,蒼白的,很多痣。
景鵬不開玩笑。毛毛說,這樣的話景鵬說了不止一回,也許景鵬是可以實現的,景鵬的條件不錯,景鵬是大學生,毛毛說。
景鵬是大學生。我說,毛毛如果你讀書上進一點點,十年前就和魏斌一起送去英國念完大學了,你現在來說景鵬是一個大學生。你現在說大學生這三個字特別好笑。
景鵬是自己讀出來的大學生。毛毛說,他不容易,他鄉下出來的。
魏斌容易嗎?我說,如果不是為了你,魏斌好端端的也不出去了?在這兒陪著你打發時間,一年又一年。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又提起魏斌來了,我們都是喜歡那個孩子的,真的喜歡??墒俏覀兊南矚g有什么用,毛毛說她想起魏斌的樣子就惡心,毛毛竟是這么絕情的女人,魏斌和她十幾年了,突然就惡心了。毛毛甚至不愿意和魏斌生孩子,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她竟也真的沒有孩子。
毛毛說她是想生小孩的,毛毛說她的小孩一定不要是魏斌的樣子,毛毛說應該是景鵬的樣子??墒蔷谤i被我拖累了,毛毛說,如果不是要帶著我,他就能再讀點書,考研,念完碩士,博士,找一個更好的工作,興許去美國。
你還是和景鵬分手吧,我直接地說。
為什么?毛毛說,為什么要分手。
他又不負責你的后半輩子。我說,如果你自己一個人也能活著,他負責不負責就不要緊了,如果你脫了任何別人就活不了了他就得跟你結婚,負責你。
毛毛看著我。
你媽和你的姨媽我一定不會活得比你久,我們都死了就沒有人負責你了,你得找個丈夫負責你,我說。
毛毛看著我。
不結婚也可以得到負責,我知道。我說,可是如果多一張紙,負責的力量也許更大一點。可是現在,他連負責的可能都不給你。
景鵬挨揍的事情我是三天后才知道的。毛毛從我這兒離開后馬上又回到了景鵬的身邊,和毛毛一起回去的,大概有十六七個人。景鵬和他的同學們還在打牌,這一點我們要感謝動車組,動車快起來真是比聲音還快。景鵬的同學們臉都白了,尤其是那個女的,他們抖得都抓不住牌了。誰都沒有見過那樣的場面,他們都是窮人,清白的窮人。毛毛放那個女的走了,畢竟她只說了毛毛一次傻逼。剩下的那兩個就不太好過了,他們大概吃了幾個耳光,他們跑到很遠的地方才敢撥110,可是他們還沒放下電話,公安局的人就過去了。
那十六七個人中的一個回來以后跟我說,景鵬那小子骨頭也是很硬的,就是被打成那樣他也不松口,他說他就是不跟毛毛結婚,打死他他也不跟毛毛結婚。
我說他還真有腦子,他只要熬過挨揍的那一個鐘頭,他就可以逃過他的一輩子。
毛毛回來以后一直居無定所,有時候她上我這兒來,我請她吃點什么,她吃得很少。話又很多,她總是說重復的話,她讓我的眉頭都皺了起來。有時候我帶她去洗澡,她干瘦的身體坦露在我面前的時候,她竟然還是一個女孩子的樣子,她那么瘦。她竟然也沒有懷上過小孩,即使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
我們家的人,也不是沒有一間可以給毛毛棲身的房間,只是我們都對她失望了,我們放棄了她,全部的。我們讓她自生自滅了。就像我們放棄了毛毛媽一樣,也許是毛毛媽自己把自己放棄了。除了她自己,有誰能夠放棄一生傳奇的她呢。
我離開以后,不再聽到毛毛的消息,每次我離開都是兩三年,可是我相信我的毛毛,再過二三十年,她都不會變化。
毛毛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說起來就像是拍電影了。毛毛以為她是不可能自動懷孕的,就像之前的十幾年一樣,于是她仍然不做什么,她不吃藥也沒有安全套,她以為她可以和之前的十幾年一樣,可是她懷孕了。
就是那么一個一夜情的男人,可是到底也叫得出他的名字,那么也不算一夜情了。如果是毛毛的說法,就是那個男性好朋友有點醉,有點醉的男性朋友就去敲她的門。那個房間可能是魏斌給毛毛租的,我不在的日子里,毛毛沒有變化,魏斌也沒有變化。魏斌沒有給毛毛買房子,魏斌只是給毛毛租了個房間,魏斌也不是一次交齊全部的房租,魏斌一個月一個月地交,魏斌越來越有耐心了。毛毛把那個房間弄成一個大垃圾桶,就像從前一樣,毛毛幾乎不收拾,毛毛也睡得著,在垃圾桶里面。她一分錢都沒有,可是到處都是奢侈品,夏奈爾的包包或者巴寶莉的香水,那些奢侈品全部堆在水泥地上,毛毛說因為房間太小又太爛了,魏斌那個混蛋。
我說還可以啊,有廚房又有廁所。我打開廁所的門,里面全部是紙箱子,至于廚房,是的是的,都是箱子,箱子里面全部是衣服和鞋子。
廁所太臭了。毛毛說,我從不去那兒,我用來堆我不要了的東西。
我們家的女人好像都是像的,毛毛從來不去那個廁所,因為臭。我不去廚房,只要出現過一次蟑螂,即使那是一個巨大豪華的大廚房我也不去,我就天天在外邊吃。
按照毛毛的說法,那個男性朋友是因為喝醉了才那么懇切地,他說來吧寶貝。毛毛說就那么一次,真的就一次,就有了。
如果是毛毛媽在失蹤前的說法,就是是有這么一個毛毛的男性朋友,也是十幾年了,他們相識的年份差一點趕上魏斌了。他們可能在景鵬出現之前就做過幾次,魏斌也不是完全不介意,魏斌只是讓他失去了工作,他也可以找別的工作,他只是丟了當時的工作,所以魏斌做事情一直都是不難看的。毛毛立即改正了錯誤,畢竟她也不是那么愛那個男人,她只能去愛魏斌,在她真正的愛出現之前。
可是如果是毛毛的女同學的說法,毛毛和她的男性朋友其實是親人的關系,他們會一起吃早飯,他們甚至交談。如果他們被迫分開,其實并沒有人強迫他們做這樣的事情,毛毛就會發瘋。實際上毛毛已經發過一次瘋了。
為什么要跟你的親人一樣的男性朋友做呢?我說。你只能得到一個男人,最多也就是一個做得好一點點的男人??墒侨绻屗^續做你的朋友,你得到的更多。你得到父親,得到兄弟,得到幫助和支持,友情,這樣的友情絕對是真的,比愛情還真。
是的是的,男人,所有跟你做過的男人都毀了你,可是男性朋友,你們跨過了那道坎,你們就升級了,你們是朋友了。
我又不想的,毛毛說,我拒絕他了。
你拒絕他了?我說,你怎么有了?
兩個星期以后毛毛的女同學打電話給我,她說她和毛毛正要去毛毛做手術的醫院,因為毛毛的情況越來越壞了,這些天來,毛毛天天掛鹽水,天天吃消炎藥,可是情況越來越壞。我說毛毛呢?讓她來跟我講。女孩子停了一下,女孩子說,阿姨你來吧,毛毛已經崩潰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到達醫院,可是毛毛不在那兒,毛毛的女同學站在大廳。這是奇怪的事情,這個醫院就像是一個酒店,醫院的一樓是大廳,柜臺后面坐著穿制服的年輕小姐,我向她走過去的時候,我就好像要去CHECKIN一樣。
毛毛去找他們了。毛毛的女同學說,毛毛去了二樓和三樓,三樓和四樓,又回到二樓,可是找不到一個人。
我走到柜臺前面,我說,請問院長辦公室在幾樓?
那個導醫最多二十歲,可是她老練地瞪著我。
是醫療事故!我的聲音大起來,到底是幾樓?!我像一個女人那么兇,我是一個女人了,女人都是兇的。
她慌張地站了起來,她說四樓,可是她馬上又后悔了。她說院長不在。
我離開柜臺向我看到的最近的樓梯走過去,如果我們的動作不夠快,那個院長可能真的不在了。
大廳里的女人們都看著我們,我也看了一眼她們,她們都白里透紅得正常,看起來似乎沒有一個人需要看婦科病,整容,或者人流。
我們在三樓的拐角碰到了毛毛,她的臉蒼白,額上都是汗珠。我沒有說一句話,我往四樓走上去,飛快地,毛毛跟在我的后面,我沒有聽到她高跟鞋的聲音,她居然穿了一雙平底鞋,我已經了很多年沒有看到毛毛穿平底鞋了,我的毛毛,她真的以為她就是一個沒有坐好月子的產婦了,我開始冒冷汗,這些該死的樓梯,一定是有電梯的,可是他們把它藏起來了,我們為了堵住那個可能老奸巨滑可能通情達理的院長,只有爬樓梯。
四樓的辦公室多得出人意料,我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看過去,里面的人都抬頭看我,我是真的不明白這個小小的醫院怎么需要這么多辦公室。
一個戴著粉紅色護士帽的中年婦女走出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稱呼她中年婦女,和我一樣,可是她最值得這個稱呼,她肯定有四十五歲了,女人做中年婦女的時間還真的是很長很長,從三十歲到四十五歲,女人都是中年婦女。四十六歲,女人開始更年期,更年期持續一年,或者兩年,女人就正式進入了老年。
戴粉紅護士帽的中年婦女把我們帶進一個會議室。在這兒等,她說,不太客氣地。十分鐘以后,我決定重新檢查那些辦公室,我甚至已經走到了走廊里,她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走過來了。
哪一個?她打量著我們三個女人。
我們三個女人肯定是互相看了一眼,可是我們不知道怎么開始,哪一個?
事情是這樣的,毛毛的女同學說。中年婦女坐下來,開始記錄,我們三個站在她的對面,奇怪的事情,現在這個醫院又不像酒店了,我們好像站在派出所里面。
我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我是真的有點累了,毛毛和女同學也都拉椅子,坐下,中年婦女銳利地看了我們一眼。
是這樣的。毛毛的女同學看著毛毛,說,那天她來做手術。
為什么不讓病人自己說呢?中年婦女打斷了她。
病人自己說不清楚。我說。
中年婦女埋著頭,寫下了一句,我敢肯定她寫的不是我剛才的那一句。
姓名,性別,年齡,職業,住址。她抬起頭,說,還有病歷,如果有的話。
毛毛被檢查的那十分鐘,我和毛毛的女同學都等在門口。
那個給毛毛做手術的主任醫生跑了。毛毛的女同學突然說,我們進門才五分鐘,我就看見她出去了,她假裝不認識我們。
我安靜地看我的指甲,我決定這件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去做我的指甲。
她說她用的是全國最好的儀器,用來做這么小的小手術,毛毛的女同學說,可是手術中間她跑出來,她讓我去交麻醉藥的錢,幸好那天我身上還帶了三百塊錢,我去交了錢,單子交給她,又過了兩個小時。毛毛才出來。
我掏出錢包,拿出三百塊錢,我說謝謝你啊小蘇。毛毛的女同學說,阿姨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錢,我們在手術前已經交過麻藥錢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還要補更多的麻藥。她讓我去交錢,她等在那兒。
因為這個病人對痛覺太敏感了。這是醫院的解釋,她需要比別人更多的麻藥。
手術后醫生沒有給病人消炎藥聽起來確實也是醫生的過錯,這一點我們是要調查的,但是我們為什么又在病歷上發現了有消炎藥的記錄呢。中年婦女很厲害的眼神掃過來。
是有消炎藥的,就那么一次。毛毛的女同學說,手術做完,消炎藥就放到鹽水瓶里,毛毛掛完了鹽水才回家的,那天我一直陪著的。我們想再找那個醫生的,我們想問問是不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是不是不能洗澡,是不是要繼續吃消炎藥,是不是有什么食物是不可以吃的,可是醫生下班了,手術后她再也沒有一句話,她什么都不跟我們說。我們就回家了。毛毛躺在床上三天,一直流血,深紫的血,還有血塊,我們打過電話來的,我們打了不止一個,我們覺得她不愿意接我們的電話,她接了她就說那是正常的,非常正常,到第四天毛毛就昏迷了,我們就去了婦產醫院,婦產醫院的醫生說毛毛已經腹腔感染了。
是的,是腹腔炎,可是手術做得非常干凈。中年婦女肯定地說,這也是我們剛才的檢查結果。
如果手術很干凈,為什么會是腹腔炎呢。我說,
因為你不懂,中年婦女說,這與病人的體質有關,而且,她怎么就不知道她自己也要做點事情呢,她要繼續吃消炎藥,她要洗她自己。
因為我們不懂。毛毛的女同學說,而且毛毛的體質非常好,從小到大她就沒有生過病。
你們不懂。中年婦女很快地笑了一下,我們認為這個病人做了不止一次人流手術。
那不是真的,毛毛的女同學說,如果我們懂,我們為什么還在做錯誤的事情,我們為什么要害我們自己。
中年婦女又笑了一下,很顯然,她不會回答這種問題。
才兩個月,為什么要做這么復雜的手術?毛毛的女同學又說,為什么給我們選擇?一百塊和五千塊的選擇?可是你們的每一句話都是一百塊不好一百塊不好,你們必須選五千塊的,五千塊有多好?好得讓你看起來你根本就沒有懷過孕。
你們也可以選一百塊。中年婦女說,這完全是你自己選擇的,有人強迫你們嗎?
可是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引導她們。我說,難道不是按照病人的實際情況決定什么樣的手術最合適嗎?
因為有的人付得起有的人付不起。中年婦女說,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及其行為負責任。
二十八歲。毛毛的女同學說。
什么行為?我說,你好像根本就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毛毛從里面出來,她系好了她的衣帶,她好像沒有聽到一句話,她居然笑著,她說他們怎么說?他們要補償我嗎?充滿了希望地。
不管她懂還是不懂,她付了錢,接受你們的治療,她就是你們的病人,做完了手術她仍然是你們的病人,我說,術后的觀察,注意事項,不是醫生的職責嗎?應該是所有醫生的職責。你們的醫生為什么不愿意多說一句話,不愿意多開一張處方,接到病人的電話以后,為什么不愿意多想一分鐘。手術做完了,就完了?
話也不是這么說的。中年婦女說。醫生的態度問題那是另外一回事兒,而且她也不在,等她回來我們會調查的。
我五千塊的手術也做了,消炎藥的一百塊我會付不起?毛毛突然說,為什么不給我藥?我有了藥我就不會腹腔炎了,我有了藥我就不會永遠不能生小孩了。
誰說的你不能再生小孩了?婦產醫院的醫生嗎?中年婦女說。
是腹腔炎啊!毛毛說,我以后很難再懷孕了。
是很難不是不能。中年婦女說,你可能從來不仔細聽醫生們的話。
我要求見你們的院長,我說。
院長不在。很干脆的回答。
如果不是毛毛的尖叫聲驚動了四樓辦公室里所有的人,我們可能真的見不到院長了,可是毛毛突然叫起來,毛毛像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
夠了,毛毛,你不要再叫了,你就像是一個神經病一樣,我說。
可是院長奇跡地出現了。我們得以奇跡地進入院長辦公室,就像所有電影里的院長一樣,這位院長肥胖又禿頭,可是眉毛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請坐吧,院長說。病人是哪一位?
我們再一次把手指指向坐在中間的毛毛,那樣的動作讓我很難過。我是病人的同學,毛毛的女同學說。院長說嗯。我是病人的姨媽,我說。院長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緩和氣氛地笑了一下,說,姨媽很年輕嘛。沒有人笑。
現在把事情的經過給我簡單地講一遍吧。院長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
我不能再生小孩了!毛毛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比剛才更響的聲音。
閉嘴。我說,你現在表現得就像一個真正的神經病了。
嘿,你怎么可以這樣呢?院長大聲地責備我,你有做姨媽的樣子嗎?病人遭受了這樣大的痛苦,你們應該給予耐心和愛心。你們要做的就是盡管開解病人的心結,排解病人的憂患。你們怎么還去刺激她呢?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如果我看得到自己的樣子,我肯定是愧疚并且目瞪口呆的。
王副主任已經向我做了匯報,我也粗略地了解了一下,那位給你們做手術的醫生是本院最好的醫生之一,去年還被評為我們系統的先進工作者。院長停下來,喝了一口茶,說,這位醫生做過了很多例這樣的手術,可以說,她在工作上是非常的謹慎認真的,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你們這樣的情況。
你們真是太無恥了!受到了刺激的毛毛咆哮起來。
如果你們是來吵架的,很抱歉,我不能和你們說話了,院長冷靜地說。
毛毛不說話了,毛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毛毛看了我一眼。
嗯,我們要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態度出來。院長說,重新翻開了他的筆記本,請坐吧,這就對了。
你是做什么的?院長突然問。毛毛驚慌的眼睛又看過來。
因為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她不能上班,我說。我知道我撒謊了,可是我只能這么說。
那么之前呢?院長有點笑的老練的眼睛看著我,之前她做什么呢?
她,售樓,或者售車,我說。我竟有些語無倫次,可是我為什么要語無倫次。因為我在撒謊嗎?
院長終于停止了這樣的提問,他也只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可是他讓我覺得恥辱,可是我竟然說不出什么話來,我竟然說什么都不對了,我說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我就這樣,和毛毛一起,做了一回沒有說出來的妓女。
好了,你們到底想怎么樣?院長直截了當地說。
我們只是要求你們把病人的病看好。我說,如果你以為我們是為了錢來找你的,你錯了。
她還要結婚的,她未婚夫要和她結婚的,是的,她有未婚夫,她還要生小孩。我說,她比誰都想生小孩,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敢去看毛毛的眼睛。可是我為什么要講這些話,我講這些話不是在扇自己的耳光嗎?我說什么都板不回這一局了。毛毛做了這個手術,毛毛從一開始就輸了。
就像我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武俠電影,電影的開頭是一個女人在大雨中被強暴,俠客出現了,一刀結果了強盜,我以為接下來,這個救美的英雄應該得到一點感恩了,興許他們就可以開始戀愛了,電影就是這么開始的。
可是這個俠客一刀過去,把那個女人也結果了,然后他面對著鏡頭凜然地說,我真不明白你被強奸了你怎么還活得下去,我殺了你,為了你的貞操。那個女人的臉就由死不瞑目突然變得恍然大悟,然后她倒下去,像一攤爛泥一樣。
如果我們老師要小學生的我為這一段寫中心意思,我就會寫,這里刻畫了一個勇敢,正義,武功高強的英雄形象,體現了他崇高,又有點無情的精神品質。
是的是的,女人被強奸了,盡管不是她的錯,可是誰又能夠肯定不是她的錯呢?被強奸的女人,當然就不配活下去了。
就像剛才毛毛被檢查的時候她發出了聲音,她說她疼,那個被叫過來檢查她的值班醫生就會說。你疼?你做的時候怎么不想到有一天你會疼呢?那位醫生一定是女性,那位女醫生一定是每天被這些疼的女人折磨,她們折磨得她都不像一個女人了,她會說,連你們自己都不愛自己,我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又不要為你們的疼負責任。說到底,這些疼的女人都是自找的。
如果你愛你的男人,你會為他做什么?買一件名牌衫衣,還是給他做一頓好吃的?你允許他不用安全套,事先你會吃藥,或者事后,你排算好了日期,他就不用穿什么了,他有了快感,你就是愛他了?可是你要付出什么。如果排算和藥都是這么有用的話,為什么你們還是在懷孕。
如果你愛你的女人,你叮囑她吃藥,甚至你用了安全套,你就是對她好了?你簡直是在做施舍的事情,你說我竟是這么愛你,你說我愛你我就不只顧自己了,那是嫖客不是丈夫,既然愛你,就要負責你,你就做了一個最大最大的犧牲,你就是最好的好男人了。
你理直氣壯地說,我沒有安全套,我為了你,你還是說一些話來感謝我吧。
請你們把她的炎癥治好。我說,唯一的要求。
你說完了?院長說,現在聽我說,你們誰都不要再說了。
可是,毛毛的女同學說。
我說了你們誰都不要再說了。院長加重了他的口氣,甚至啪的一下關掉了他的筆記本。
要消炎。院長說,我會派給你們另外一個專家醫師。很顯然你們對給你們做手術的醫師已經產生成見了。
今天太晚了,明天吧。院長接著說,請你們明天再來,嗯,明天上午我有個會,很重要的會,下午吧,下午的這個時候。
院長就站了起來,看起來他說完了。
今天不晚。我說,至少今天你們應該做點什么,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再拖一個晚上了,病人的每一個晚上都很痛苦。
你一定不理解那種痛苦。我也站起來,現在我可以俯視院長的腦門了,電影里的院長都一樣,肥胖,禿頭并且矮。院長你有沒有發現你一直在說你們,你們做手術,你們發炎了,你們不滿意,你們想吵架……可是我們是我,她還有她。我們不是你們。
院長辦公室的門合上的那個瞬間毛毛的女同學說我們應該得到院長的電話號碼。為什么?我說,這是很明顯的事情,他不會給你。
然后我重新敲開辦公室的門,我說院長,麻煩您給下您的電話號碼,實際上我們有點擔心您手底下的工作人員辦事有差錯,我們好給您電話。
院長就笑著說,不會的啦。院長甚至繞過了巨大的辦公桌走到門口,院長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院長說,我就在這里,難道你們不相信一個院長?
門重新合上了。
誰來負擔治療的錢?毛毛突然問,會是他們嗎?
很抱歉毛毛。我說,他們不會負擔的。
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在這里?這個把我做壞了的地方,我有錢的話我為什么不去婦產醫院治呢,毛毛說。
我和毛毛的女同學沉默了一下。是的,是這樣的,我們為什么還要在這里?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道理。
但是至少我們為你爭取了一次檢查和一瓶消炎藥水。
我們都站在大廳里,從四樓下來,我們找到了電梯。大廳里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女人們可能都去了大廳旁邊的房間,透明的門,可以看到她們都在掛鹽水,那么多的女人需要掛鹽水。
掛一瓶鹽水可能需要四十分鐘。毛毛的女同學說她必須走了,她說上一次她就是請了假陪毛毛來的,她說她不能再請假了,她要工作。
我說我也要走了。我們一起朝房間里的毛毛揮揮手,毛毛還坐在那兒等待,過幾分鐘會有一個好醫生按照院長的吩咐過來給她扎上針,吊上鹽水。毛毛也朝我們揮揮手。
站在女子醫院門前的臺階上,我停了下來,我說我們好像把她扔掉了。
也許是這樣,我放棄毛毛了。毛毛的女同學說,我對她絕望了。
我還沒到家我就接到了毛毛的電話,毛毛的聲音像炸開來一樣,這些騙子,這些無恥的騙子,他們居然問我收消炎藥的錢,他們說沒有看到交錢的單子他們是不會給我吊鹽水的,他們說他們的院長從來就沒有給任何一個人免過單。
我疲倦地聽完,我說你又上去找院長了?
去了。毛毛說,院長不在。
你回家吧,我說。明天一早去婦產醫院掛鹽水。
為什么?毛毛說,明天不是還有一個專家醫師要看我嗎?
閉嘴,我說。毛毛你還不明白嗎?他們是騙子,就往你不想去想的方向想吧,他們是騙子。
他們連一瓶消炎藥水的可能都不給你。
毛毛第一次見到景鵬的父母,是在景鵬挨打的第二天,那雙農村的父母,他們并不是景鵬所說的那樣不愿意見到毛毛,甚至在過春節的時候也不要毛毛上他們家去丟人現眼的父母,他們瞪著毛毛,好像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毛毛一樣,于是他們在景鵬嘴里的善良和淳樸可能也要打點折扣了。景鵬的農民父親挺直著腰,說,我們家在公安局也是有熟人的。
談判可能持續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景鵬和毛毛等在車里,時間有點長,于是他們又做了一次愛,他們再也沒有做過那么好的愛。看起來毛毛的那一腳并沒有對景鵬的要害產生致命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