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波早上七點被鬧鐘鬧醒。她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自己明白那個不停地叫著“moming,moming”的小孩的聲音來自哪里。小孩的聲音是分不清性別的,是小女孩,也可能是小男孩。這個鬧鐘錄的小孩的聲音有一種幼稚的神經質,讓人緊張。游波當初買這個鬧鐘就是因為這個聲音有點怪異,讓她一激靈,她想,這比較有利于把她從床上弄起來。每次聽到這個鬧鈴聲,游波就會聯想到一個頭上立著揪揪的圓睜眼睛的小孩,不論男女,那揪揪是一定有的。
她伸手按掉鬧鐘,翻了個身,把被子裹緊。房間里有點冷。夜里可能下雨了。每年春天成都都是這樣,雨總是在夜里下著,潤物細無聲;到了白天,就是很明媚的太陽天。窗戶是關著的,還拉著厚絨窗簾,但那種春天特有的雨后水氣還是滲進了房間里。
她覺得很累很困,仿佛一夜未睡;或者說仿佛剛躺下睡著了一會兒就得起床了。她睡得很淺,一夜都在做夢,夢境很清晰,其中的主要情節都還記得住,連對話都記得。
其中的一個夢里,游波跟著方舟出差,去的是匈牙利首都阿姆斯特丹。
在夢里,游波還是有常識的,她提出了疑問,匈牙利首都不是布達佩斯嗎?
方舟說,改了,匈牙利和荷蘭去年年底就商量好了,相互把首都的名字改成對方的。今年初這事就定了。就在奧巴馬就任的前一天定的。
這事跟奧巴馬有關系?游波問。她兩手都拎著行李,很重。方舟兩手抄在褲兜里,
好像沒有吧。方舟說。
那為什么要交換市名呢?
膩了唄,換個叫法新鮮一下嘛。據原布達佩斯和原阿姆斯特丹的市民調查,兩個城市都有超過70%以上的人同意交換市名。當然,兩個城市不同意的那一部分市民反應比較激烈,鬧了點亂子。但不管怎么說,最后這事還是擺子了,市名也就交換了。但后面的事還很多,字典啦地圖啦什么的,要改的還多了去了。
什么亂子?
你沒看新聞嗎?原布達佩斯的有些市民連續一周在鬧市區倒立走,嚴重堵塞交通。
那原阿姆斯特丹呢?
那些反對派市民在市政府廣場靜坐進食,不停地吃,最后有幾個脹得暈過去的被警察搶出來送進了醫院。還好,搶救過來了,沒出人命。
吃什么呢?
郁金香啊。你不知道荷蘭人的主食是郁金香嗎?
游波又翻了個身。想了想,又笑了,什么亂七八糟的夢。
方舟就是愛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只要夢里有他,就一定是個亂七八糟的夢,仔細回想一下,跟他有關的夢很多時候都在路上,去各種稀奇古怪的地方,乘坐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比如可以在天上飛的雞公車之類的。
得起床了。今天上午8點半有會要開,除去洗漱早飯化妝的時間,路上就得半個多小時。開會的事一旦清楚得像個潛艇一樣浮上來,游波一下子就徹底醒過來了,她騰地一下就坐了起來。夢中的方舟一下子就退遠了,但夢中的他給她帶來的那種微酸微甜的滋味還充溢在身體里,一時難以消散。游波一邊穿衣一邊尋找身體上的異樣感覺到底來自哪里,最后她發現,她的牙根有點酸,嘴里有點苦。
她一向是很愛夢中的方舟的,就跟當年在現實中剛剛愛上他的時候是一樣的,有著同樣的強度。同樣的從皮膚的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的幸福的感覺。在夢里,方舟的形貌舉止跟現實中的他沒有什么區別,連說話的口吻都差不多,但游波就是覺得很愛他,有一種相當明顯且單純的愛意充溢在夢中。就比如去匈牙利的那個夢,她拿著那么重的行李,方舟卻當甩手掌柜,但在夢里,游波一點都沒意見。但現在,同樣的這個人,一旦出了夢境,就讓游波覺得泄氣,她還特別為方舟不幫她拿行李生氣。
這個人此刻還在呼呼大睡吧?就在這個房子的另一個房間里,和游波的臥室之間隔著一個不到30平米的客廳。
自從方舟住進來之后,游波的睡眠質量就每況愈下,總是睡得很淺,夢很多,中間還要醒很多次。
方舟已經在游波的房子里住了有一個月了。游波的悔意從他進駐的第二天就開始醞釀發酵。剛開始,游波對那種隱約閃現的悔意是不敢正視的,它們像頭發絲一樣落到肩頭,游波馬上拿掉它們。她告訴自己,方舟曾經是自己的夢想,或者說至少是夢想之一。人不應該這么潦草對待自己的夢想。但現在,一個月過去了,悔意已經不是頭發絲了,它就是一塊醬油斑,明顯地濺在白襯衣上,視而不見是不行的了。
在一個月前,當游波向方舟發出同住邀請或者按方舟自己的話叫收容邀請的時候,在邀請發出去還沒有得到回應的那一刻空隙,方舟還是游波的渴望。這種渴望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有點模糊不清,得使勁擦拭一番才能辨明。但在那天,是因為沖動,因為某種莫名的情緒。還因為什么呢,還可能因為那天的天氣實在太糟,又冷又濕,讓人頹唐不已……這些可能都是原因之一;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那種模糊不清的渴望還沒有實現過,它還在,于是機緣際會地融合在一起產生了反應,這種反應讓游波在那一刻確定自己還在喜歡著方舟,并且,她被自己的感情給感動了。于是,那一刻,她脫口而出,請方舟和她同住,在找到合適的房子之前,她的那間客房就歸方舟用了。當時她還補充了一句事后讓她更加后悔不迭的的話,她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游波和方舟的關系簡單說來就是大學同學。如果往深說一點,他們是關系不錯的同學,畢業十幾年了都一直在聯系著的,雖然不在同一個城市,但平均一年總要見上個一兩面的。再往深里說一點,游波和方舟的前妻在大學里曾經是密友,是一個班的,方舟跟她們同級不同系,因為女朋友的關系。方舟認識了游波,然后成了朋友。再再往深里說一點,那就是游波一直喜歡方舟,而且,方舟也知道這一點,并且,這么多年來,方舟也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游波的愛慕。也許是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負疚感吧,游波畢業后借不在一個城市這個因素,逐漸地疏遠了方舟的女朋友(后來成了他的妻子,再后來成了他的前妻),而游波和方舟,就這么一直交往著,像朋友,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們其實不是朋友。
游波上班的那趟公車504的起點站就在小區的門口。她不用轉車,坐上車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在林蔭路那一站下車后,走五分鐘就到公司了。
游波上下班都坐公車。在城里辦事的時候,她打車;如果需要撐點場面接什么人的話,她會申請公司派車。
像游波這樣的年齡(38歲)和這樣的職位(公司中層,媒體公關部主任),自己不買車還是比較稀罕的。同城同行中跟她差不多歲數以及資歷的女人,一般考慮的不是買不買車的問題,而是買什么車的問題。上周,另一個公司的跟游波同一個崗位的女人,開車來接游波去吃個飯。她們這些年在職場上的交情不錯,時不時吃個飯,交換一下可以交換的信息,順便發發牢騷。那女人開了一輛新車,寶藍色的寶馬迷你,游波仔細打量了這車,覺得漂亮,真就像一顆藍色的小寶石一樣圓潤。
那女人看游波對車有興趣,便問,你什么時候買車啊?如果看上這個了,我幫你找經銷商打折,還有好幾種顏色呢。
游波笑著搖頭,說,就是覺得好看,沒什么,跟我沒關系,我不買車的。
女人問,其實我真好奇,你為什么不買車呢?有車還是真方便,特別是像我們這種工作,一天到晚就在城里穿來穿去的。
我一上交通工具就走神,游波說,可能就是那種神經類型吧,任何交通工具,船、車、飛機,都走神。我想我開車是會出事的。有一瞬間,游波很想說一說自己那些乘坐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跟著方舟在天上飛的夢。但她還是把這種傾說愿望給壓下去了,對方跟自己沒這個交情,
504的起點站沒有站臺,就一個車牌。車牌立在一個長型的花壇邊,花壇里一直沒種花,雜草叢生,蔓延到人們的腳上。人們在車牌下排隊等車,順便在雜草上蹭鞋底,仿佛這些人都踩到了狗屎似的,不管有多少人等車,哪怕就是五、六個人,也是排著隊的。據說,在成都,除了春熙路的21路之外,一直堅持排隊的就是這趟504了。游波很為自己所在的這片小區的居民素質驕傲,她有一次還對一個記者說,你們真該來采訪調查一下,為什么504一直是排隊的。
早上七點五十分等車的人比較多。都是去上班上學的。游波排在20幾個人的后面,但上車后還是有座位,只是平時經常坐的司機后面的那個單人座已經被人給占了。游波坐到了車廂后面左邊的一個雙入座的靠窗位置上,隨后,一個耳朵上掛著耳機的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兒坐在她旁邊。那男孩一臉的粉刺,看上去真有點惡心。
大學的時候,方舟臉上也有粉刺,雖不像旁邊這個男孩那么可怕,但額頭上從沒清凈過,此起彼伏地這幾顆那幾顆透亮透亮地釘在腦門上。如果游波把自己單身到38歲的原因歸咎到方舟身上,那是不公平的;雖然游波很希望能這么歸咎一下,如果是因為一直執著于一棵樹而放棄了整個森林——這種感覺有一種苦澀的浪漫。游波覺得自己有一個明顯的優點,那就是比較實在。這種優點讓她不愿也不能把自己單身的原因歸咎到某個人身上,哪怕就是擱在自己心里秘而不宜地歸咎那么一下,享受一下把事情推到一個具體對象身上的那種讓人踏實的快感,那也是不行的,游波覺得,自己就是不走運,遇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沒什么其他說法,就是不走運而已。當然,不能否認的是,她一直喜歡方舟,一直喜歡到他住進她的房子之前。
現在,她在想怎么把這人趕出去,但她同時覺得,就是在想辦法趕方舟的時候,也不說明她就不喜歡他了,或許,她還是喜歡他的,只是沒有喜歡到可以跟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程度。這么一想,游波心里一哆嗦,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跟別人共同生活。她不是成都人,她是達州人,大學畢業留在成都后,就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從租15平米的得用公共衛生間的房子開始,到現在住在自己買下的100平米帶一個大露臺的房子,她都是一個人住。她的衛生間里只有一把牙刷,衛生間門背后掛的只有一條浴巾和一件浴袍。鞋架上最上面的那一層只有一雙拖鞋,旁邊放著一包鞋套。那包鞋套買了那么長時間也沒用什么,記得最近的是半年前表妹和表妹夫來成都看望她時用過兩雙。其實,她并不是真的只有一把牙刷一條浴巾什么的,她柜子里總是存放著一些沒有開封的新東西,牙刷、香皂、毛巾、洗面奶、沐浴液、衛生巾,等等,光是浴巾就有三條新的沒用。拖鞋她是每當換季的時候就要換掉的,冬天的棉拖到了春天她就扔掉了,哪怕還沒壞,然后她會去買兩雙新的單拖回家,一雙擱在鞋架上,進門時穿,一雙擱在衛生間,洗澡時用。
她的壞心情從方舟住到她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就開始了。那天早上她一進衛生間,就看見掛架上她那條粉紫色的洗臉毛巾旁邊皺巴巴地搭著一條深藍色的毛巾,那毛巾挺大,比一般用于洗臉的毛巾大很多,但比浴巾又要小一些。看不清楚毛巾是否干凈,顏色太深了。游波一下子被這條毛巾給驚住了,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意識到真有一個人住了進來。頭一天晚上他們在外面吃飯。然后去了一個酒吧,兩人喝了不少酒,趁醉之前叫了一輛出租回家。那時已經是夜里3點過了,進門的時候。游波又興奮又疲倦,給方舟指了客房后,就自己回屋睡了。她記得自己沒有去擁抱親吻方舟,雖然她很想,但她表現得很像一個女哥們兒,大大方方心無雜念的樣子。她記得自己對自己說,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反正他已經住到我家里了……
這條深藍色的像一片爛裹搭一樣的毛巾把游波給摧毀了。她定睛尋看四周,除了這條藍毛巾,洗面臺上多了一個馬克杯(這杯子本來是放在廚房的杯架上的),杯子里插了一只有點卷毛的紅柄牙刷。游波都要哭了,她想,天啦,我昨晚干了什么呀,我怎么就把一個陌生的男人給弄到家里來了7拖鞋呢?她又突然想起,昨天沒給方舟拖鞋,家里也沒有男用拖鞋,甚至連多的女拖也沒有。他一定是就穿著他那雙登山靴進進出出,進衛生間,進廚房,進客房,那雙臟鞋就這么踩在光潔的地板上,還踩在奶黃色的地毯上……游波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心如刀絞,她覺得自己已經哭了,只是沒有眼淚流出來。
504一般開得很快,但這天司機不知怎么回事,開得來閑庭信步似的。早上趕公車的,一般都是進城上班的,司機一方面是體貼,另一方面也是省事,很多沒有人侯車的站就不停了,徑直開過去就是了。但這天的司機每個站都停,他開了后門和前門,還等一會兒,還喝口水什么的,然后關上車門起步再走。
游波看看時間,有點緊了,如果這么晃蕩的話。有比她更急的,周圍有好幾個人都在看表。坐在她后面的一個女人終于喊起來了,師傅,沒事就不要停嘛,我們趕時間呢,一般來說,遇到這種情況,公車師傅都會沒好氣地回一聲,公交車咋能遇站不停呢?趕時間?打的啊。但這天的師傅是那種好心情的悠閑,他從前面悠揚地回了一聲,好,好,沒問題。
后面那女人壓低了聲音說,那你說,你什么時候搬出去?
游波開頭坐上位置的時候,就看到她后面座位上的那對男女。沒認真看,好像都有30多歲了。現在聽女的這么一說,她很想回過頭去再看看。女人的話讓她一下子就豎起了耳朵。女人不是成都人,說帶著西北口音的普通話。
女人又說,你不能這么拖著啊,這一天一天算怎么回事嘛。萬一哪天我媽過來看到了,她會怎么想?還有,老王要是知道算怎么回事?哦,我用人家的房子,還帶人進去住。人家還以為我收了租金呢。你想,人家都是借給我的,要是讓人家誤會了多不好。你說是不是?……
男人粗聲粗氣地說,你這些屁話都說了一百遍了。
屁話?屁話?!你說什么?女人很生氣,更壓低了嗓子。那嗓子有點嘎嘎的鴨子味。我跟你說,你不要跟我耍橫哦;好,你不搬是不是?我有辦法的。
男人從鼻子里出氣,哼,哼。
女人繼續嘮叨著,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真是瞎了眼了,遇到你這么個潑皮無賴。幸虧我還沒跟你怎么的,要真怎么的了,你把我賣了我還幫你數錢呢。
男人繼續從鼻子里出氣,哼,哼,哼。
到林蔭路那一站了,游波下車的時候,克制住了回頭仔細看一眼的念頭。看來這是一對還沒怎么的男女,就像她跟方舟一樣。一對還沒怎么的男女住在了一起,這很難解釋。但現在游波覺得可以解釋了。她自己就是這樣。現在,她也很想說剛才那個女人說的那句話,你什么時候搬出去?
那對男女是跟游波一起從504起點站上的車。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很可能跟游波住在一個小區里;即便不是一個樓盤的,也是附近幾家挨著的幾家樓盤中的一個。游波想,這片住宅區有差不多十萬人,在一個公車上,就能遇到一個跟她一樣想把一個男人從房子里趕出去的女人。看來人的境遇都差不多的,花樣不多。
這一個月來,從第二天游波被方舟那條毛巾給摧毀之后,她的心里其實還存有某種積極的愿望,這種愿望一方面很清晰,那就是兩人之間那種稀薄的曖昧關系能夠往前走一點,明朗一點。但這種愿望另一方面又很模糊,游波不知道該怎么走,同時,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會怎么回應方舟(假如方舟有所行動的話)。方舟住進來的第二天,游波下班前去了超市,打算買一些衛生用品,比如首要的是買一條順眼一點的毛巾,另外應該買條浴巾。她自己庫存的那幾條浴巾都太女性化了。她都已經拿好了毛巾和浴巾,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這好像過于親昵了。但拖鞋是一定要買的。最后她就買了兩雙深褐色的很難看的塑料單拖,分別讓方舟在房間里和浴室里用。
方舟很像一個怕給主人添麻煩的客人。他這一個月里,很少呆在游波的家里,他很忙,幾乎每天都有安排。周一到周五,游波一早出門上班,方舟還在睡著;到下午游波回家后,方舟出門還沒回來;很多時候,游波在床上迷迷瞪瞪地聽到開大門鎖的聲音,一看表,都下半夜了。而連著三個周末,方舟都出去了,晚上都沒回來。之前他給游波說了,他要跟幾個熟人去樂山或宜賓這些小城去,也沒邀請她一同去。游波其實沒興趣跟陌生人出游,她還得跟方舟的熟人應酬,挺辛苦的。而事實上,方舟本身也是陌生人。
方舟其實是一個很給人添麻煩的客人。每每游波下班回家時,房間里一定會有方舟存在的痕跡。從衛生間到客房的地板上從來都是水漬斑斑的,他淋浴之后徑直穿著淋浴時的拖鞋就出來了,游波為什么要買兩雙塑料拖鞋,就是因為淋浴后得換上那雙干的再出衛生間。游波說過一次。但她只能說一次不是嗎?他是客人,不是丈夫或情人。餐桌上,方舟早餐(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用的早餐)用過的碗盤咖啡杯什么的是清理了。但一定有一團或幾團用過的餐巾紙留在餐桌上,留下的還有面包屑以及點滴的牛奶或咖啡。衛生間的地面上汪著水,雖然拖布就在門邊的小池子上方掛著。那條爛裹搭一樣的藍毛巾永遠胡亂搭在架子上。有一次,游波推開了客房的門看了一眼,趕緊就關上了。里面有一種味道,男人的臟襪子臟內衣的味道,很沖。床上胡亂堆著被子枕頭。床頭柜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幾個空的小包裝盒(游波沒去看是些什么東西)捏扁了扔在床邊的地板上,其實小垃圾桶就在門后,但里面什么都沒有,空的。……這一切都讓游波腦袋里的某根神經一跳一跳地疼。她精心拾掇的美麗芳香的客房,已經成了狗窩。她深呼吸,告訴自己忍耐。她想起自己的那句邀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眼里有酸澀的淚意,這可能是她迄今為止說的后果最嚴重的一句話。
游波不知道方舟一天到晚在見些什么人,在干些什么。按道理說,他就在成都讀了四年大學,然后就離開成都了,除了一些同學之外,他哪有那么多要見想見的人?也許是在找工作吧。剛見面那個晚上,方舟說過,想看看能不能在成都找個事做做。
方舟把游波的家完全當成是旅館。這是游波所盼望的(從厭惡那條藍毛巾開始),同時又讓她失望,甚至有幾分憤怒。有那么幾個晚上,方舟沒坐出租,在公車收車之前回了游波的家,盼上9點過,游波一般都在網上逛著。方舟進門時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拿坐在客廳一角的電腦桌前的游波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一般是就在沙發上坐一會兒,跟游波隨便聊兩句,都是無關緊要的話。他不提他這一天在城里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也從沒有跟游波聊過他的前妻。他這些年的情況,還是第一天晚上兩人在酒吧里說的最多,之后,方舟就沒什么話了。游波感覺他身上有一股明顯的失婚者的頹敗無聊,打不起精神來。而游波也是一個不那么有精神的人,她更不知道該如何去激發一個打不起精神來的人。這一個月來的僅有的幾個可以聊天的晚上都草草結束,兩人很快就找個借口各自躲回房間里去了。
游波保存了方舟的一個短信,那是去年圣誕節的時候,方舟給她發的。“當這個世界洪水滔天的時候,你還有我,而我,最終是傾覆于你的。圣誕快樂!友誼地久天長!”這個把兩個人的名字拿來說事的短信讓游波心亂如麻,方舟和游波!彼此是歸屬?但友誼地久天長!這么多年來,方舟的短信屬這一條最曖昧最復雜也最討厭,前面和后面的意思都很明確,但兩個意思完全是相悖的。
以前,方舟時不時發的短信里也就只有中秋節的什么“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顯得意味深長,其他的,看不出太多的曖昧。他經常發短信,大小節日都發短信問候,五一、十一這些大假的節日游波是一定會收到他的短信,圣誕、元旦、春節,那也一定是有問候的,中秋節、端午節、萬圣節、感恩節,土的洋的,都來。情人節他也問候,七夕他也要祝賀一下。這兩個節本身就有點曖昧,但他的短信內容不曖昧,反而特別端莊,一本正經地說句節日快樂什么的。
一個男人這么熱衷于節日短信,游波覺得有點好笑,但還是很受用。仔細想想,他們畢業十來年了,兩個人之間的交往,除了差不多一年見一兩面吃吃飯什么的,其實就只有這些不知所云的短信,沒有更多的東西了。但是,這些短信的作用就像一根堅韌的游絲,聯系著他們,也牽引著游波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某種細微的念想。那種念想跟鬼火似的,一明一暗地,閃現在游波的心里,從沒燃燒過,也沒明亮過,但也從沒熄滅過。
這一天公司里的一切都跟平時一樣。游波到辦公室后先處理了兩份文案,是她的下屬交上來的兩份媒體宣傳計劃。然后她在午飯之前打了一些電話,是幫她弟弟的內弟聯系成都一家私立學校的招聘的事。那內弟在自貢教中學,現在想到成都來發展。這圈電話打了有四個,但事情還是沒有什么眉目。這家私立學校薪水高,名氣大,成都本地的教師也挺眼紅的,外地的就更不容易進了。游波心想,就憑自己在成都這點單薄的人脈資源,這事還真不好辦。那個內弟對這事抱了很大的希望,電話里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比游波自己的親弟弟叫得還親。
公司的小食堂里吃午飯的人不多。有些人吃膩了,在外面的一些小館子換著口味吃,還有些人是自己帶飯,用微波爐里熱了后吃。游波坐在窗邊,面前的這份套餐也讓她沒什么胃口,葷菜很油,青菜炒得又軟又黃。但她還是堅持著一口一口地吃著。這個時候,也總是她最容易覺得凄惶的時候。一只馬蜂在窗戶內外穿梭盤旋著,在游波頭上轉一個圈,飛出去,又飛回來,轉一個圈,再飛出去,樂此不疲。開春了,窗外中午的陽光開始有點刺眼,照在齊三樓窗口高的一棵泡桐樹的新葉上,反射著一層銀光。在輕微恍惚中,游波想了一下自己這些年有一搭沒一搭交往過的幾個男人,但沒有一段交往深刻到可以坐在這里反芻的,生活、工作、情感、都很淺淡,跟窗外的那層薄薄的反光一樣。而唯一的曾經以為可能是深刻的感情對象,卻成為了當下最大的煩惱。游波瞇起眼迎著光看出去,覺得一片空白,毫無意義。
你什么時候搬出去?
她覺得她特別想說這句話,她不像跟車上那個西北口音的女人那樣壓低了嗓子說,她就想很平靜地很自然地說這句話,你什么時候搬出去?
那只馬蜂就認準了游波,像個小孩似的,很高興地玩著自己出去進來盤旋的游戲。
游波把難吃油膩的飯菜一口一口地給吃了個干凈。
馬蜂突然就不見了,出去了,然后沒再回來。
游波掏出濕紙巾,仔細地揩著手。公司總經理辦公室的秘書走過她身邊,提醒她下午2點在小會議室開會。她說好的。她拿出手機,寫了一條短信:你什么時候搬出去?她把這條短信反復讀了幾遍,想了想,添了一個“不好意思”的圖案。又想了想,把“不好意思”給刪了。然后,她把這條短信給發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