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像一件寬大的衣裳,溫柔地披在空中,一抹清淡如水的月亮從那叢茂密的竹林冉冉升起。我坐在河邊的草地上不愿離去。我是三天前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的,一連三天,從下午一直到天黑透,我都是或坐或躺在這片草地上,聞著鄉土氣息,靜聽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心靈便被清洗過一般明凈。
那個一直站在石橋頭的年約六七歲光景的孩子,也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了,那條狗忠實地跟在他的身旁。孩子和狗本是很活潑的一個組合,但這一對組合卻很沉悶。等孩子走到我面前,我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末,和他一并走。
我是在回來的第一天的黃昏里就被這個小男孩吸引的。夕陽下,空曠的田野,在那座古老的石孔橋頭站著一個瘦小的孩子,他似一座雕塑靜靜地望著那條蜿蜒看不到盡頭的水泥路,一條純白色的狗乖巧地趴在他腳下。金黃色的陽光染黃了孩子的衣裳和頭發,渲染著他身上不屬于這個年齡的連文字和畫筆也無法表達的落寞。
我的心瞬間被觸動了,他仿佛在盼望一個諾言的實現或等待一個已過期的約定。
“你是從城里來的?”孩子先開口,好奇地看著我,用普通話對我說。
“我是剛從城里回來的。”我用家鄉話回答他。在家鄉,除了家鄉話,用別的語言交流仿佛很生疏。
男孩迅速打量了我一眼,低下頭靦腆地笑了。他長得很可愛,有一頭微卷的黑發,尤其是那又長又密的睫毛和有點深邃的眼睛,更顯得聰慧可愛,讓人心生憐愛。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靦腆、羞怯的孩子總是比調皮的孩子更令人疼惜。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問他。
“彎彎。”
“彎彎?真有趣的名字。”我輕輕地撫弄他柔軟的黑發,不知怎么的,總覺得這孩子像個謎,讓人忍不住想靠近他。
我們一路再無話,他顯得有些拘束,而我一時也找不出話題,也不知他是哪家的孩子,那么特別。到村口時,我向右走,他向左走,連再見都沒有說。
我慢慢地前行,突然,彎彎大聲地說了一句:“姨,你見過我媽媽嗎?”
我怔了怔,轉過頭,他卻已經牽著小狗跑遠了。
晚飯時,我問奶奶那個叫彎彎的小男孩是誰家的兒子。奶奶問:“是不是經常牽一條白狗在橋頭站立的那個?是村東陸伯家二兒子的孩子,生得伶俐可愛,但是命不好,他媽媽是外省嫁過來的。當初她大概以為廣東人生活普遍很好,只是沒有想到找的人家會家徒四壁,生下彎彎沒多久,她就走了。孩子他爸在外面不知干些什么勾當,反正不是安分地打工,常年不回家,也不見有錢寄回家。”
吃過飯,我跟奶奶說出去走走,所到之處只聽見狗吠聲迎接,大大小小的空蕩的老屋或新房里透出星星點點寂寥、模糊的燈光。我們的村莊早已失去早些年的熱鬧,當勞動力潮水般涌向城市時,它仿佛成了一座冰冷的村寨,只留下一些老幼在望眼欲穿,等待難能可貴的親人團聚時刻。
陸伯家的瓦屋擠在周圍那幾幢兩層高的樓房里,顯得局促窘迫滄桑。彎彎捧著一個小膠碗坐在門前的小石墩上吃飯,小狗趴在彎彎面前,伸長了舌頭等待從彎彎嘴里隨時掉下來的飯粒。
“姨。”彎彎眼尖,看見了我,高興地叫了一聲,他那雙很好看的眼睛彎成兩道迷人的月亮。
“鬼影都不見一個,哪來的姨?小傻子,老是發傻。”里屋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陸婆,陸伯,在吃飯啊?”我走進里屋,對兩位老人打了聲招呼。
“誰家的女兒?”陸婆抬起那張被無數溝壑分割得分外蒼老的臉,疑惑地看著我,因為吃驚而張開的嘴巴黑洞洞的。我說了我父親的名字。
“老頭兒,你快看看,能認出這是誰嗎?那時才跟現在的彎彎一般大的,現在都長成大姑娘了。”
從我踏進屋里,陸伯就像一塊木頭般一直坐在那臺小彩電前,看那不大清晰的畫面,連我打招呼他都不曾回頭看我一眼,這時,聽到老伴的話,他才緩緩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就將目光重新調回到屏幕上,那張因皮肉松弛而拉長的臉說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原本就不是個善談的人,現在更覺得拘謹了,幸好陸婆是個多話的人,她說:“沒想到彎彎竟然認得你,還叫你姨。這個孩子啊,平日悶罐子一個,不說一句話,也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每天就跟寶寶粘在一塊,對寶寶比我還親。那次我將它賣了,彎彎兩天不吃飯,嚇得我趕緊又把狗買回來,還遭了人家一頓嫌。”
原來小狗還有一個名字叫“寶寶”。“孩子嘛,都這樣,寶寶也是很惹人愛的。”我笑著說。
“你剛從城里回來吧?”
“嗯,回來三天了。”
“發了吧?這年頭,人都往外面跑了,外面的錢好賺呢。”
“哪里,也就是打工養活自己而已。”
“嘿,那么謙虛,怕陸婆借你的?家家都發了,住上了洋房,只有我家還是這漏雨的瓦屋,誰叫我家那挨千刀的不學好呢?老婆留不住,生下孩子也不管了……”
“不嫌丟人!”陸伯突然猛喝一句。空氣里立即像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你吼什么?每天對著一個老啞巴和一個小啞巴,我真是受夠了!好不容易來了個閨女跟我說說話,你就火了?日子不如人,沒本事還不讓說啊?”陸婆的聲音如破竹。
“還說?”陸伯一拍桌子,兀自站起來,一副要打架的架勢。
我趕緊從屋里逃出來。
彎彎一把拉住我,我蹲了下去,他附在我耳邊像告訴我什么秘密似的,悄聲說:“姨,爺爺不愛說話,奶奶很愛嘮叨,兩人經常吵架的,你別怕,你看,我也不怕。”果然,彎彎對屋里的吵鬧聲充耳不聞,沒事似的將碗里剩下的飯菜放在寶寶面前,寶寶很樂意地吃完了,又將碗舔得干干凈凈。彎彎摟著寶寶,臉蛋往柔順的狗毛上蹭,像是在母親懷里撒嬌的孩子。
我離開陸伯家,一頭扎進茫茫無邊的夜色里。
二
第四天的黃昏,彎彎和寶寶沒有站在橋頭,他們直接坐在我身邊。“彎彎,你們每天在橋頭做什么?”我問他。
“等……媽媽。”他像一個扭捏的女孩兒說出藏在心底的秘密,羞紅了臉。
“媽媽說了要回來嗎?”我問。
他搖搖頭:“過年時,別人的媽媽都回來了,我媽媽沒有回來,我問奶奶,她讓我去橋頭等,說媽媽很久很久都沒有回過家了,怕她迷路,她只要看到彎彎就會回來了。奶奶還說,媽媽說普通話,不會說我們這里的話,所以,我也學普通話。”
我的眼睛升起一層霧氣,周圍的景色有些模糊了。
“彎彎長得真漂亮,是像媽媽還是像爸爸?”我調整情緒,故意調皮地問。
彎彎迷惘地說:“不知道呢,我記不起媽媽的樣子了,但是——”他信心十足的樣子,“奶奶說媽媽肯定記得我。”
我昂起頭,碰上他迷惑的目光,順手拾起一塊扁扁的小石頭斜斜地扔到河里,小石頭在河面上飛了兩下,蕩起了一串串很好看的水花。彎彎贊嘆地“啊”了一聲,又揚起小臉問我:“姨,城里遠不遠?”
“要看哪座城,如果是我們源城,那就不遠,只用兩個小時就到了,但有的城市很遠。”我說。
“那你在哪座城?”
“我在很遠很遠的那座城。”
“城里好不好?”彎彎又歪著腦袋問。
陸婆說彎彎從不喜歡跟人玩,但是,他跟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心里很清楚,他之所以跟我親近,僅僅因為我是從城里回來的。
“有的好有的不好,像姨,沒錢時,餓過好幾天肚子,沒地方住,在街邊車站里過夜,也住過那些陰暗破爛的小屋。”我指著河對岸那間小屋說。那是以前看守桔園的人住的,幾年前桔園荒廢了,小屋也空了。
“你怕嗎?”我故意問。
彎彎緊張地咽了幾下口水,眨巴著眼睛說:“我不怕。姨,你說,這彎彎的小河流到什么地方?”
我聳聳肩,說:“它最終會流向大海。”
“哦,我記起老師說過,大海是小河的媽媽,你看,怪不得它那么高興呢。”
彎彎興奮地拍著手掌,眼里的渴望隨著河水流走。夜幕降臨時,我們朝冷清的村莊走去。
彎彎告訴我,他上小學一年級,去學校要走30分鐘的路,穿過空曠的田野,再走一片密密的竹林,就到學校了。以前學校里設有六年級的,后來學生少了,就只設學前班至四年級,五、六年級的學生都得去鄉小學讀書。幾乎每個孩子上學都有大人接送,彎彎的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便只有寶寶送他去上學,學校里不準帶狗上課,寶寶就在校門口等,放學了,它會跟彎彎一起回家。寶寶很懂事,彎彎不高興了,它也嗚嗚地哭,彎彎跟它說想媽媽了,它就伸長舌頭溫柔地舔他的小臉。
三
鄉村的生活是美好的,我每天早晨拿著鐮刀將池塘邊長長的青草割了扔進池塘,將池塘邊的一畦菜地澆上水,然后和爺爺搬出椅子坐在池塘邊一起看那無憂無慮游來游去的魚,討論魚的長勢。奶奶則在廚房里忙活,讓我吃上久違的家鄉菜。
傍晚時,我就去河邊,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一條狗,躺在草地上,看晚霞,看星星,看月亮。我因為躺在故鄉的土地上,彎彎因為躺在我的身邊,寶寶因為伴著彎彎,所以很坦然,很幸福。這樣的日子多么愜意啊,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車間管理人員的叫罵聲,沒有工友們冷漠疲憊的面孔,沒有失業的壓力,只是,到了晚上,委實寂靜得有點可怕。
這幾天,奶奶一直憂心忡忡地問我什么時候走。其實,我知道奶奶并不想我走,那五幢空蕩蕩的房子只有他們兩位老人,試問,有哪個老人不想享天倫之樂?奶奶的兒孫,一年中只有幾天可以跟他們呆在一起,而且還不是全都能聚在一起,剩下的300多個日夜,便是孤獨的生活。我狠下心,將假期延了又延,不去理會也許會被炒魷魚的結局。除了舍不得爺爺奶奶,還有那個小人兒彎彎。
彎彎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顯得有些失落,悶悶不樂地問我是不是快走了,因為他知道,所有從城里回來的人都只在家里呆幾天。我從來沒有肯定地回答過他我什么時候走。
這天是星期天,恰好也是趕集的日子,彎彎突然失蹤了。我從鎮上回到村里將近下午6點鐘,才剛到池塘邊,就聽到陸婆那破竹似的聲音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彎彎一直都很乖,除了橋頭,從不去別的地方,你家孫女回來跟他玩了幾天他就不見人了。你孫女去哪兒了?是不是將我彎彎帶到城里賣了?”
“沒有,沒有。”奶奶可憐的聲音像一葉小舟在洶涌的大海里一浪一浪的。
“你說什么?彎彎不見了?”我驚駭地問,瘋了似的抓住陸婆的手。
我的表情倒又嚇著了陸婆,她收起潑辣的神情,“哇”的一聲哭了。“這么說,你沒有見到他?那他真的不見了哇!他今天沒上課,早上吃了早飯,牽了寶寶出去,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他從來都沒試過這樣的,我全村都找遍了。”陸婆老淚縱橫,抹了一把臉,突然鎮靜地說:“如果彎彎真的丟了,我也不活了。”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
奶奶給我講了很多小孩子被別人拐走的悲慘下場,遭遇好一些的就賣到貧窮的山區,不好的,就將孩子弄成殘廢,博人同情去乞討,或者賣去馬戲團弄成什么壇中人……我聽了毛骨悚然,瘋狂地跑向河邊。河邊靜悄悄的,只有河水在歡快地流,耳邊響起彎彎的童音:大海是小河的媽媽,怪不得它那么高興。我的眼淚在飛灑,嘴里大聲呼喚:“彎彎——”沒有人回答我,只有夜風將我嘶啞的聲音吹向了遠方。我跌跌撞撞地沿著河岸往下找,走過兩個村莊,赤腳回到村前的河岸,躺在我們這些天經常坐的那個位置。廢棄的房子!我突然想起自己對彎彎說過我住過城里像那桔園邊的廢棄的房子,電擊一般從草地上彈起,沒命地蹚過河對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團白,彎彎的小腦袋埋在狗身上,似乎睡著了。
“彎彎。”我輕輕地喚了一聲。
“姨?”彎彎不相信我能找到他似的看著我。我將他瘦小的身體提了起來,彎彎不叫也不掙扎,愕然地望著我。我的手無力地垂下了,說:“快回你家去,你奶奶急死了。”
“我在這里睡,我不怕的,以后去城里也是住這種房子。”彎彎稚嫩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種向往。
“你去城里做什么?”我大吼。
“媽媽不回來,我就去找她。”他低下頭,看也不敢看我一眼。
“你去找她干什么?她想你了自然就會回來!她沒回來說明她根本不想你!你還不知道?”對孩子說這么重的話,我突然很難過。
彎彎是個早熟的孩子,他沒再說什么,也看不出特別的傷心,拉上我的手,另一只手牽著寶寶,我們向他家走去。
陸婆還在哭,屋里也圍了一些老人,或安慰或爭論孩子的去向。我將彎彎領到陸婆面前。陸婆怕彎彎會突然消失似的緊緊地將他摟在懷里,未了,又將他橫放在膝蓋上,粗糙干瘦的手掌用力地打在彎彎瘦削的屁股上,哭喊道:“看你還敢不敢走!還敢不敢走……”
彎彎沒有哭,甚至連呻吟都不曾發出一聲,他的神情是漠然的。人群漸漸散了,陸婆也打累了,將彎彎放下,背靠在有些剝落的墻壁上,黯然的眼睛凝視著門外。
我也要走了,彎彎走到我面前,說:“姨,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說:“彎彎是男子漢了,不該再讓奶奶傷心。姨明天去城里,以后還會回來。”我大步離開。
四
早上6點,我就起床了,吃下奶奶做的雞蛋粉,踏著薄霧走出村莊。在橋頭,我站了很久,攔下一輛開往鎮上的面包車。一只全身白色的狗咬住我的褲腳,是寶寶。我回過頭,彎彎小小的身影從遠處奔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小臉紅通通的,頭發有些凌亂,衣服的扣子也沒有扣好,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姨——”彎彎害羞地咬著嘴唇欲言又止。
“什么事?”我問。
“帶我走,好嗎?”他不敢看我。我這才發現,他還背著個書包。我沒有答應,只是告訴他說:“如果姨見到你媽媽,一定會告訴她,在西嶺屯的橋頭有個叫彎彎的孩子在等她回家。”
車門“嘭”的一聲關上了,車子越開越遠。我回過頭,透過玻璃窗,看到彎彎和白色的狗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塑。
責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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