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萍,70年代生人,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二水中學(xué)紀(jì)事》,中短篇小說《紅燈·綠燈·黃燈》等,發(fā)表散文作品百萬余字,在《華商報》等多家報刊開有專欄。
高君宇睡夢中,石評梅手?jǐn)y一枝梅花探病,遂留字:“當(dāng)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出口成章,出手成詩,才情如許,浪漫如此!張愛玲自覺地抵制并摒棄詩入人生,以譏俏見長,每句話似都暗藏玄機(jī),猝不及防擊中心房。石評梅,更見婉約。哀,且傷。她的傷,在情殤。
石評梅的散文詩、散文,用辭典雅,給五四迷亂的文學(xué)天空飆來一陣?yán)淦G香絕的梅花雨。柯興著《風(fēng)流才女石評梅傳》,其實情事并不風(fēng)流,風(fēng)流的,是那樣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時代,那樣飽滿豐盈的內(nèi)心世界。
吳天放,有讓石評梅一見鐘情再見傾心的才貌背景。他是美歸派北大才子,翩翩才俊。石評梅雖能舞善文,但未必美艷,吳想玩弄青春美少女,有的是機(jī)會,何必沾染慧眼慧心、水晶心肝玻璃人兒的才女?弄不好,被寫入文學(xué)史,遺臭萬年——比如那個胡姓高官。我們有理由相信,吳石彼此皆動了真情,他倆有相知之驚喜,相悅之激情。吳的風(fēng)度、教養(yǎng)、才識,都相當(dāng)?shù)匚跞刖┒嫉耐馐∩倥u梅。吳激發(fā)了她愛情的主觀能動性,愛情是水,全潑!是燃料,全燒!一次性終極消費(fèi)。與吳分手,她陷入了張愛玲式的“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才女的萎謝,是文學(xué)史的最大悲哀。而令才女萎謝的男人,則是歷史的罪人。
石評梅,有苦行僧情結(jié)。對他人,多寬容,對己,卻有著清教徒的自制、自律、自省與自覺。獨(dú)身主義是把雙刃劍,斬斷自己的愛情機(jī)會,斬斷他人的覬覦。放舟吳天放的滄海,再去攀援高君宇的峰巔,石評梅出現(xiàn)了情感疲軟,愛情磁場出現(xiàn)的巨大的情感黑洞,無人可填。她得不到情感的最大滿足。
1923年秋天,情難自已的高君宇在西山養(yǎng)病,寄給石評梅的那片紅葉上題:“滿山秋色關(guān)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紅葉題詩,古典而唯美:早期的革命前輩,的確浪漫到骨子里。秋霜浸染的紅葉沒有想當(dāng)然地叩開才女的心扉,石評梅在反面題詞:“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婉拒。
不敢?不愿?不能?不甘?!
高君宇的真情告白感天動地:“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湯蹈火以避免。”“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鏗鏘而纏綿,哦,那是民國時期的絕版愛情。
高君宇突出奇招,寄來象牙戒指,用潔白堅固的象牙戒指象征他倆永世不變的“冰雪友誼”,締結(jié)一段“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愛情盟約。這種收梢,果然契合石評梅的心性。她戴上了象牙戒——在友人,陸晶清、廬隱等人眼里,慘白無血色的象牙戒,禁錮了一段本可以鋪展的愛情。她們?yōu)榇撕逗蕖H唬?dāng)事者無怨,無悔。
象牙戒之特點,在白,在堅實。于高君宇,是愛如玉潔如石堅的表白;于石評梅,是打出一個凄美的愛情手勢。她的悲劇人生,是個性使然。和吳天放一起,“愈想超脫,愈自沉溺”,和高君宇一起,“愈要撒手,愈自激戀”。因為時時解剖自己,石評梅一直對高君宇有負(fù)疚之心,這種負(fù)疚,在他溘然而逝時達(dá)到了頂點。從此,她活在自責(zé)中,在自戕中自足,在自虐中自慰,終因撫墓碑泣淚憑吊,誤了卿卿性命。
1925年3月,高君宇病逝,時年29歲,象牙戒偎著石評梅照片入殮。高君宇葬北京陶然亭,石評梅親植松柏十余株,墓題:“……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真?zhèn)€是“君宇”一聲我潸然,啼血杜鵑人腸斷!
高君宇追悼大會,石評梅送挽聯(lián):“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
高君宇走后3年,石評梅淚流情空,26歲英年早逝,帶著那枚象牙戒。
石評梅生前的遺愿是:“生前未能相依共處,愿死后得并葬荒丘!”但僅和高“墓”鄰而居;45年后,高君宇的骨灰進(jìn)了八寶山,她的“春風(fēng)青冢”隱于綠樹青山……那對象牙戒,開棺時,俱無蹤跡。果真化蝶而去么……
陶然亭,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有驢蹄得得,泣語幽咽,才女倩影,翩若驚鴻……月光無聲,拋灑出一地的象牙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