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眾在大街上謾罵,叫罵街。
按此說法,在鄉下農村,當眾在灣子里謾罵,就應該叫罵灣了。
劉嬸就有這罵灣的一張好嘴。
劉嬸以前是一直講道理的,從不在灣子里罵人。那年她丈夫去參加村里一個晚輩的婚禮,喝醉酒在回來的路上,意外掉進池塘溺水身亡之后,她就逐漸的開始了像村子里其他婦女一樣,不時在村子里的上下灣開始罵人了。那一年,她的一雙兒女都還小,女兒剛上初中,兒子還在上小學。
自家的母雞到他人家下了蛋,沒有人聲張,更沒有歸還給她,她罵灣一次;
別人家的水牛吃了她地里的莊稼,沒有跟她道歉,偷偷的把牛牽走,她罵灣一次;
自家養的豬,不知道被誰家的狗咬傷了腿,她罵灣一次;
地里的莊稼被他人的畜牲踐踏了,沒有人當一回事,也不告訴她,她罵灣一次;
……
劉嬸開始罵灣是很小聲的,站在下灣的對門山上,罵了不到十分鐘,就默默地回家了。
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們都知道劉嬸會罵灣是在她罵了六次之后的事情。
“怎么她也這樣了呢?”有年紀大的老人開始用懷疑的口氣自問。
“男人死了,把她弄成了神經病?”村里有男人關心的女人想。
“男人死了,就露出了本性吧,男人沒死前裝得很正經的,還不是同我們一樣的貨色!”有些經常罵灣的女人們在一起議論。
人們的議論沒有阻止劉嬸罵灣,還讓她變本加厲,近似瘋狂的進行著。
農村插秧的季節到了,很多的水田由于缺水而沒有插上秧苗,所以這個時候水比黃金還金貴。有了水就可以插上秧苗,插上了秧苗,秋天就可以收獲水稻,收獲了稻谷一家老小就可以吃飽飯。丘陵地帶的水田成梯田狀,自上而下。劉嬸家的水田在中間,按道理是要挨個放水,從上到下,但是由于她家里沒有勞動力,在上半年沒有參加池塘里淤泥清理勞動,所以這次就應該在最后才可以灌溉。可是劉嬸不同意最后灌溉,因為最后自己家里的水田一定是插不上秧苗,下半年全家就得挨餓,她還有兩個讀書很厲害的孩子啊!劉嬸急了,站在自家的田埂上攔截插秧水,雙手叉腰,以死相拼,結果她家的秧苗插上了。她還把木板床搬到田埂上日夜守水,不讓他人偷她的水,那可是她一家活命的希望啊!可是下面的水田就有好幾家沒有插上。他們去找村長評理,村長看不過去,就上門去勸。
“我家沒男人,下面田的,誰家沒有男人,說嘛!我扒了我的田埂,把水放給他家插秧。你是村長,我問你,我家男人死了幾年了,我家兩個孩子讀書,我給村里找過麻煩沒有?我向村里要過補貼、提過要求減免攤派沒有?我劉某人可是從來就沒有拖欠過村里一分錢的攤派。有些人家男強女壯的不交攤派,還跟你吵架呢!你怎么就沒本事去管啊?現在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的是不是?……”
劉嬸一邊講道理,一邊往灣子對面的山上走去,就是要開始她的罵灣了,村長急了,“這、這、這……”村長急忙上前攔住她,“你說有什么要求,不要上山啊!你要出我的丑是不是?”
“那好,這可是你說的。”劉嬸調轉頭來對村長說:“下半年我家閨女要去縣上念高中,我家小子要去鎮上念初中,今年我家就不交攤派了,算作政府幫貧扶弱,我在這里謝謝你了?!?/p>
村長還能說什么呢,偷雞不成蝕把米,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可是誰也想不到,劉嬸竟然連自己親生閨女都不放過,居然爬上灣子對面山上,又是嚎叫又是跳腳地對自己的親閨女進行罵灣。
“我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這個不知痛癢的死女子,我白養活你這么大,你媽再苦再累,只要你安安心心去上學讀書,你媽我就有盼頭啊,現在你不想去上高中,你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對不住你死去的爹,你更對不住你死去的爹……”
劉嬸一邊哭訴一邊拿根繩子往樹上掛,“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一雙兒女死死抱住她的雙腿,痛哭著苦苦哀求。
村里人們聞訊陸陸續續地趕過來,特別是那些女人們,都陪著他們一家流淚。
“你今天不表個態,我是不會再活下去的,我活夠了!”劉嬸死死抓住繩子不放,沖著女兒堅決地說。
“你快表個態啊,閨女,不然你媽走了,你一輩子都背不動啊!”村子里年長的人都焦急地催著她的女兒。
“媽,我聽你的,我不跟村子里他們一起出去東莞打工了,我上學,我去讀書,還不行嗎?媽——”女兒心疼地說。
“你還要好好讀書,為你死去的爹,為你弟弟樹榜樣立旗幟,考上大學,你答不答應?”劉嬸繼續堅持。
“我答應,我答應!媽——只要你不死,我都答應!”女兒泣不成聲了。
劉嬸沒有死,但是她活得很艱苦很艱難,沒日沒夜的勞苦耕作,讓她日漸憔悴,她的干勁和忍耐,開始有人同情她了。
最突出的要算上灣老光棍陳三毛。陳三毛其實比劉嬸媽還大一歲,但是比她死去的男人小兩歲,所以陳三毛還是管她叫嫂子。在一個村子里住著,不管姓什么,都按歲數大小來叫,這是鄉下左鄰右舍十里八村鄉親們約定俗成的叫法。自從男人死后,陳三毛沒少幫過劉嬸,她心里感激著,但是嘴上從不示弱,更不會給他陳三毛半點便宜占。
陳三毛白天給她耕地耙田,晚上來敲她家的門,她拿個搟面杖在里面敲著墻說:“野狗不要串錯門,進來老娘就把你打成斷子絕孫,你幫我耕一分田,我幫你做一雙鞋,你幫我一個忙月,我另外幫你織一件毛衣。老娘不欠你啥!”
陳三毛就悻悻地離去,但是灣子里人們都在背后或咸或淡地議論著他們兩人的事。特別是農忙季節,陳三毛是經常進出她家里,但是都只限于白天。她對陳三毛沒有一句暖心窩的話,倒是陳三毛并不在意這些,只要能給自己做鞋織毛衣就行了。陳三毛還經常在村里女人堆里脫下鞋拿在手里炫耀一番,“你們看看人家那針線功夫,你們這些臭婆娘們學著點。手工鞋穿起來舒服還不臭腳?!迸藗兙凸臅崦恋匦?,“三毛啊,沒有女人的日子不好過,嘗不到女人的男人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對不對啊?”
劉嬸聽到些風言風語就又跑到灣子對面的山上,開始了她的灣罵,不僅在上灣罵還到下灣去罵,把整個灣里那些嚼舌頭的女人男人們都罵了個遍,當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罵誰,但是那些嚼過舌頭的女人男人都只有忍氣吞聲。因為大家都有些怕她罵灣,要是誰敢出頭承認,她就跟你尋死覓活、不依不饒。只是以后這個女人的事情少摻和、少說話就是了。
一晃十好幾年就過去了,劉嬸的女兒、兒子都順利考上大學,也順利地念完大學畢業了,一個在北京工作,留校任教;一個在廣州外資企業工作。劉嬸也老了不少。
女兒已經在北京買了房子,結婚了,準備生小孩子,就打電話給她:“媽,你辛苦了一輩子,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今年你把田地里的莊稼處理掉。我過段時間回來接你過來,我還專門給你準備了一間房呢!特別為您裝修的,你啊!看了一定喜歡?!?/p>
劉嬸很高興,女兒有出息了。兒子雖然畢業才幾年,但是聽說公司要派他出國工作,還要給他升職加工資。她能不高興嗎?當然還有讓她更加高興的是,上灣的陳三毛要同她結婚,五十好幾快六十的人了,孩子們的翅膀都硬了,我該給人家陳三毛一個暖被窩了。要不是他的幫助,她怎么能渡過這十幾年的難關啊!劉嬸在心里仔細想。這么多年他陳三毛為她這個家,為這兩個孩子付出了太多,除了他沒跟我同房外,他其實就是這個家里的男人,就是孩他爹啊!
劉嬸坐在大門口,想著想著就禁不住潸然淚下。
好!我答應他三毛叔,跟他結婚。劉嬸在心里決定了,就像當年堅決反對女兒輟學一樣的堅定。
誰要是敢在背后嚼我舌頭,我上對面山上罵他祖宗八代,罵死他全家不填命。
拿定主意,劉嬸就把陳三毛叫來,說把你的手機給我用一下,我給閨女、兒子打個電話。
劉嬸先給兒子打,大聲告訴他:“我要跟你上灣的三毛叔叔結婚。你們準備點彩禮,今年春節回來幫我們辦這件喜事?!?/p>
兒子在電話里告訴她,今年他不回來過春節,被總公司委派,要在國外的分公司值班,剛升任部門主管,要多表現。不過錢沒有問題,他問媽,八千塊夠不夠?
跟兒子打完電話,劉嬸心里很不舒服,有股子憋氣,但是又不知道憋在哪里。
陳三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勸道,老嫂子不急。得讓孩子們有個思想準備,慢慢來。
“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多少日子誰都難說啊,不然我對不起你啊!”
劉嬸接著就跟女兒打電話,大聲告訴她:“我要跟你上灣的三毛叔叔結婚。你們準備點彩禮,今年春節回來幫我們辦這件喜事?!?/p>
女兒在電話里半開玩笑半生氣的說,“媽你瘋了,一輩子都守過來了,老了老了還結啥婚?要是想找個老伴,來北京我幫你找個北京的退休干部,至少是處級以上的干部?!?/p>
劉嬸像受到奇恥大辱,她掛斷電話,氣急敗壞地罵起來,“這個死沒良心的女子,簡直不是人!”眼淚一下子簌簌地下來了。她一邊雙手叉腰一邊向灣子門前的山上走。陳三毛知道她又要去罵灣了,就死死地拉住她。她死命地掙扎著要去罵灣。
“老嫂子你聽我說,孩子他們都不在身邊,你罵給誰聽呢?我們要想辦法好好的多活幾年才是啊!”
“哈——哈——哈——哈!我的天啦!我這是造的什么孽啊……”劉嬸撲進陳三毛的懷里,抽搐著哭得死去活來。
她好想去罵灣,她憋屈啊,可是她罵給誰聽呢?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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